第36章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施施回去殿中時, 夜宴已經進入到尾聲。
謝觀昀低着頭提筆在文書上勾畫着什麽,侍從官站在他的身側,正在低聲向他說着些什麽, 朝中再沒有比他更繁忙的人, 連在宮宴時遇上事務都要直接處理。
“回去吧。”他突然輕聲說道。
施施滿腹的疑問停在喉間, 卻不得不先行離開。
明日再問吧。她悶悶地想到, 現今父親正在忙碌, 估計也沒閑工夫去理會她。
她提着羅裙慢慢地走出宮殿, 正要踏出殿門突然瞧見了明昭郡主的父親, 三皇子楚王。
在宮中的諸位皇子中,現今除卻太子就屬他最年長,又因為頗有能力,因此勢力很盛, 是最受朝野矚目的一位殿下。
施施對他其實沒什麽印象,只知道他竭力與謝觀昀打好關系。
他正站在一只高大的瓷瓶前,那瓶中盛着許多束濃豔鮮麗的花朵, 瞧着就像一株花樹般。
“是謝姑娘啊。”楚王偏過身發現是她,原本冷淡的面容緩和了許多。
施施禮貌地向他問好,旋即提着羅裙就想要離開。
楚王欲言又止, 她看出他想要說些什麽,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特地等在這裏的, 于是她遲疑地說道:“我父親還在殿中,您若是有什麽急事可以進去尋他。”
沒想到他卻搖了搖頭,溫聲說道:“不是,我是來替小女想姑娘致歉的。”
施施的杏眼睜大, 她連忙說道:“沒事的,殿下, 郡主不過是酒後失言,您不必這樣認真。”
楚王長袖善舞,極善鑽營,卻都是将功夫下在暗裏,很少會這樣直接地來示好,況且還是向着她一個姑娘。
正當她想要再說些什麽的時候,她突然注意到了一道目光在暗處凝望着她。
是李越。他倚靠在廊柱上,因周邊光影黯淡,他的身形顯得格外模糊。
但施施卻能看清,他那雙眼睛是怎樣的狠毒,像狼一樣泛着嗜血的光芒,她天真懵懂,卻也明白他是極恨她的,恨她一個柔弱姑娘竟壞了他的好事,恨她總是逃脫他的掌控,恨她不肯乖乖地被他毀盡名節、納做侍妾。
她袖中的手指微動,腕間細碎的鈴聲再次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施施垂下眼簾,靜靜地聽着楚王說話,喉間突然有些疼痛,她輕咳了兩聲,但楚王是何等通透練達的人,他溫聲道:“是我考慮不周,夜色已深姑娘快些回去吧。”
出殿後她直接坐上了轎子,李越仍在暗處望着她,像一個鬼混般周身都帶着森森的冷氣,她覺得再看他一眼,她今晚就要睡不好覺了。
施施的身軀陷在轎子裏,她想起蕭婕妤的法子,用團扇直接遮住了面容。
到達內間後她匆忙地沐浴,還沒有吩咐宮人為明日要穿的衣裙熏香,她就累得要睡過去了。
她許久不曾做過這樣光怪陸離的夢,翌日清晨蘇醒時仍覺得如在夢中,整個人暈乎乎的,嗓子更加的疼,幹澀得像是想要冒煙。
過了片刻施施才意識到,她的确是有些着涼了。
她緩緩地從榻上坐起,先遣宮人去向父親知會一聲,聽到宮人的提醒才想起要請禦醫,但她困倦得厲害,啞聲說道:“興許只是沒有睡好,我再睡一會兒,若是正午還是這樣,再請醫官吧。”
施施簡單用了一碟甜糕,便昏昏沉沉地又睡了過去。
聽說人難受時總會別樣脆弱,連幼時的悲傷記憶都能漸漸地想起來,施施蜷縮着身子,像小孩子一樣把自己抱得緊緊的。
不管她生再重的病,謝觀昀都從未看過她。
只有繼母會關心她的身體,她妥帖溫和,一聽聞施施不适就旋即令府醫診治,縱然微恙也要将阖府的名貴藥材都向她這裏送。
但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麽了。
繼妹幼時身骨孱弱,聽聞她生病更是躲得遠遠的,生怕被過了病氣。
不該想這些的。施施揉了揉眼睛,從匣子中取出一支瓷瓶,倒出兩顆安神的藥丸吃下後才繼續躺下。
沒多久藥效上來她就暈暈乎乎地又睡了過去,這次她睡得很沉,連有人走進來都沒有絲毫察覺。
一雙冰涼的手覆在她的額前,用浸過溫水的帕子輕柔地擦過她潮紅的面龐。
那舒服的冷意讓夢中的施施向往極了,她夢呓了一聲,小手扣住對方的大掌,喉間溢出細微的哼聲,就像只小貓崽般。
兩人的十指交扣在一起,李鄢垂眸,輕輕地試着将手抽出,她卻将他抓得更緊。
也只有在夢中時施施會這樣大膽,她輕哼一聲,緊緊地叩着他的手指,帶着幾分孩子氣的霸道,平日裏她是絕不會如此的,她矜持禮貌,連一句簡單的問候都要在心中寫好腹稿。
他靜默地守在她的身邊,極輕地撩起她額前汗濕的碎發。
禦醫戰戰兢兢地取出瓷托,小心地準備為施施把脈,小姑娘也不知是夢見了什麽,眉頭緊鎖,睫羽上墜着顆顆晶瑩的淚珠,看起來很是難過,她執拗地握住李鄢的手,令禦醫更是無所适從。
“您看這……”年輕的禦醫滿頭大汗,卻連直視雍王的勇氣都提不起來。
有那麽一瞬間,他簡直想落荒而逃。
最後禦醫還是硬着頭皮為施施把了脈,等到藥煎上後就匆匆退了下去。
直到下午她才終于從睡夢中蘇醒,她茫然地看向李鄢俊美的面容,竟是生出了自己還在夢中的錯覺。
“七、七叔——”她懵然地坐直身子。
到這時施施才發覺她還緊緊地抓住李鄢的手,她像被燙到般急忙地松開他,但還未成功就被按住了手。
這姿态帶着幾分強制的意味,她卻沒有察覺出半分,杏子般的眸中含着水,懵懂地環視了下四周,似乎方才回想起這裏是離山的行宮。
“為什麽不請禦醫?”他輕聲說道。
施施驚魂未定,她低着頭小聲說道:“我以為只是沒睡好……”
李鄢不語,他輕輕地将手覆在她的額前。
施施更加懵然,她已經十五歲了,此刻卻像個五歲的小孩子一樣無措地絞緊手指,內室中靜靜的,一點聲響都沒有,只有她的心跳聲如擂鼓般震耳。
兩人分明有過許多更親近的舉動,被李越下藥的那日,她還險些輕薄了他。
但此刻他僅是摸了下她的額頭,她就覺得無法忍受,但他的掌心冰涼,幽微的冷意讓她控制不住自己地想要靠近。
不能這樣。施施悄悄地掐了下自己的手指,她沒想到的是,她剛想要再掐一下就被李鄢鉗住了手腕。
細瘦的手腕上泛着些青紫,似點點髒污落在白瓷之上。
“這個呢?”他輕聲說道。
李鄢的面容昳麗清冷,此時卻帶着些寒意。
他……生氣了嗎?施施有些無措,腕骨有些疼,她分不清是因為昨夜的紅痕,還是因為他用了些氣力。
她垂下眸子,順從地說道:“意外碰傷了,您不用擔心。”
但施施心中煩悶,語調雖然和柔,連神情仍是不服氣的。
原本在蘇醒時見到他,她是很歡悅的,空蕩蕩的胸口似是在那一瞬間被快樂填滿,但他太嚴格了,為什麽要這樣呢?她不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不可以有自己不願說的事情嗎?
難道一定要她親口告訴他,李越說他們二人有私情,他才能滿意嗎?
施施是第一次在李鄢的面前言行不一,她的眼睛酸酸的,視線也有些模糊。
她揉了揉眼睛,悶悶地掀起薄毯,單手接過宮人遞來的湯藥,苦藥入喉,連肺腑都變得苦澀起來。
喝完藥後施施連蜜餞也沒用,作勢要繼續睡覺,連小臉都蒙進了薄毯中。
她等了許久,直到聽到殿門掩上的聲響,才慢慢地将頭探出來,可她沒想到的是一睜眼就又瞧見了李鄢的面孔。
他生得太好了,眼睛也太漂亮,像琉璃一樣色澤清淺,蘊着流雲般的輝光。
被這雙眸子一眨不眨地看過來時,施施總會生出錯覺,仿佛自己是被極小心地呵護着的,她的手指攥緊,輕輕地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她心中有些歉疚,漸漸意識到方才太無理取鬧了,她懊悔地想到七叔會難過嗎?連她也要在他跟前撒謊,做出虛假的樣子,他明明只是想要關心她。
“您怎麽還在?”她啞聲問道。
李鄢輕聲說道:“因為你生病了。”
那一刻施施覺得心間似有煙火綻開,她快要壓抑不住那個陌生的情緒,新生的喬木在她的心口作亂,擾的她不得安寧。
她眸中濕潤,顫聲說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