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楚王冷笑一聲, 往日裏他總是一副冷淡且不問世事的模樣,眼下似乎已經出離憤怒了,連在皇帝的跟前都不再稍加掩飾。
“太孫若是想要谮誣小王也就算了, 做什麽要牽扯上謝姑娘。”他的下颌微揚, 冷聲說道, “到底有幾分是為公道, 有幾分是為私怨……”
他還沒說完就被李越打斷, 太孫志得意滿地說道:“皇叔還真是憐香惜玉, 方才一直平靜得跟旁觀者似的, 一見謝姑娘過來就失了分寸,還真是情篤意深。”
他話說得太過,連太子也聽不下去。
太子悄無聲息地看了他一眼,李越這才從興頭上下來, 意識到這還是在禦前。
他恭恭敬敬地跪匐在地上,沉聲又說了一遍:“是孫兒失禮,還請陛下明鑒。”
施施一直緊繃的心弦此時漸漸放松了下來, 她不知李越是怎樣誤會她與楚王有私情的,其實這位殿下的心思極質樸,一直以來待她好就是為了讨謝觀昀的歡心。
楚王的勢力主要在財賦方面, 自然要在財臣們身上多下功夫。
若是可以,他估計巴不得将整個衛國公府都打點一遍。
皇帝的臉色有些陰沉, 像是籠着一層黑壓壓的烏雲,施施很少見到他,知曉蕭婕妤入宮的事後,對他多了幾分畏懼和些許厭惡。
他已經那樣老了……
為什麽還要摧折那些花骨朵似的女孩呢?
他的面容大半隐匿在黑暗裏, 只露出下颌,施施覺得有些奇異, 在看見他下颌的剎那,她就想到了李鄢。
這就是血緣嗎?
她沒忍住多打量了片刻,但皇帝鷹似的目光便望了過來。
施施懵然地與皇帝對上視線,他像是不滿她的僭越與大膽,畢竟連皇子皇孫們都跪匐在地上,她怎麽敢直視天顏?
但她首先生起的情緒卻不是恐慌,而是好奇。
皇帝的眼窩很深,眼睛卻極是渾濁,就像是一潭髒污的水,浸着不知多少塵埃與浮游,全然沒有李鄢眸子的秀麗與澄淨。
施施漸漸想起低頭,皇帝也收回了目光。
他說話很慢,仿佛一字一句都要斟酌:“那你說說,有什麽證據?”
太孫緩聲說道:“回禀陛下,昨日謝姑娘所佩戴的金镯正是楚王所贈,內裏的紋樣是五爪的應龍戲珠,而若盛于水中,所投射的水影則是鳳凰于飛。”
皇子亦可用龍紋,但五爪應龍只有皇帝才能用,而鳳凰也是皇後才能用的紋樣。
他這簡直是在明晃晃指斥楚王謀逆。
施施聽到他的話也有些驚異,但這金镯是七叔贈予她的,又不是楚王。
不過她也有些好奇,楚王真的會那樣傻做出那樣的金镯,還弄得所有人都知道嗎?
太孫卻仍是一副斬釘截鐵的樣子,仿佛楚王已半截身子入了牢獄似的,她知曉李越向來自負,但不知他已經瘋魔成了這樣。
這對他有什麽好處嗎?就算楚王被廢,不還是有齊王等一衆宗王嗎?
施施神情微動,柔聲說道:“殿下可能誤會了,我那镯子甚是普通,亦不是楚王相贈。”
這是皇帝的家事,而她只是一個局外人。
若不是太孫執意要害她,根本就沒她什麽事,況且她連昨夜發生了什麽異動都不知道。
“那姑娘敢叫人看看那枚金镯嗎?”太孫放軟了語氣,略帶譏诮地說道。
看就看。她自己的镯子她還能不知道嗎?
施施難得生起些脾氣,她向內侍輕聲說道:“麻煩中使遣人替我取來,就放在桌案上的匣子裏。”
兩人劍拔弩張,目光碰到一起時快要擦出火焰來。
只是太孫是跪着的,她是站着的。
施施居高臨下地睨了他一眼,故意做出些傲慢的姿态來。
慣常的她都是和柔有禮的,眼下這樣子反倒讓人不敢招惹,她這般有底氣皆是因為背後的人。
施施不過一個小姑娘,但誰都知道她父親可是當朝權臣謝觀昀。
她很少會顯露出張揚的态勢來,若非是被逼到極致想必也不會這般。
李越心中莫名一慌,旋即他有想到他還有的是證據,今夜若是能徹底扳倒楚王與謝氏,未來幾年東宮都能高枕無憂。
正在衆人焦灼等待那名侍衛時,殿門再度被人打開。
施施原以為是李鄢過來了,待到那人走進來後才發現是施廷嘉,她的眼眸眨了眨,悄悄地轉過了頭。
他身着青衣,如初春的竹子般挺拔疏朗。
金靴踩在地上,每一步都透着沉穩與認真,他斂了平日張揚的作态,向皇帝行了個大禮。
大殿中本就死寂,此時更是靜得連羽毛落地的聲響都能聽見。
他沉聲道:“臣施廷嘉叩見陛下。”
皇帝與施氏關系正近,對施廷嘉也甚是寵信,盡管他還只是一個十七八的青年,但誰都知道他的前途都多璀璨,未來無論誰即位,他都無疑會是肱股之臣。
這不僅是因為他是開國名臣施文貞公的後代,更因為他那個在無聲處權傾朝野的舅舅雍王李鄢。
施廷嘉沒必要在這個節骨眼上來湊熱鬧。
皇帝的聲音帶了些情緒:“你過來幹什麽?”
他沉聲說道:“臣願以身家性命保證,謝姑娘與楚王絕無私情,請陛下明鑒。”
施施聽到他的口吻,心中生出些莫名的情緒來。
她暗想,若她是皇帝此時估計頭都要大了,原本大抵只想敲打敲打皇子,卻沒想到這一個兩個他不願牽扯進來的,各個都跟飛蛾撲火似的被卷了進來。
皇帝近日對施氏恩寵正盛,先令人将他扶起。
可少年人堅定地跪在地上硬生生撥開了內侍的手,那年長內侍也有些尴尬,不知如何是好,最後悻悻地退了下去。
“不知太孫是從何處聽來的荒謬言論,也不知太孫究竟是何居心,竟要三番五次地侮謝姑娘清白。”施廷嘉揚聲說道。
他凝視着太孫定定地說着,那副面孔好像會發光一樣,連暗處跪匐的女眷都被吸引得看了過來。
施施注意到有一道目光格外滾燙,這才發覺楚王的女兒明昭郡主竟也在。
她眼眶通紅,含淚望向施廷嘉,似将他當做了如天神般降臨的救星。
她的紅衣有些微皺,臉色蒼白如雪,連向來高挑的眉頭都蹙了起來,眉宇間蘊着化不開的憂愁。
當聽到施廷嘉為施施說話時,明昭郡主細微地顫抖了一下,她的容色明豔,此刻卻瞧着有些可憐。
這樣的姑娘施施見過許多,只是十多年過去了,她仍然不知曉為什麽會有那樣多人為施廷嘉着迷。
他意氣風發,門第清貴,又極富有才華,如陽光般灼眼。
可也只是這樣了。
暗裏他是有些讨人厭的,總想讓旁人都按照他的念頭行事,根本不顧旁人心裏怎麽想。
就好比此刻,施施也覺得他是沒必要牽扯進來的。
皇子皇孫再怎樣争,也都是還是皇子皇孫。
這是皇帝的家事,他卻是外臣,這樣明晃晃地插進來,他要雍王怎麽辦?
而且就算他極力證明她與楚王沒有幹系,好像也沒什麽用處,太孫的矛頭指向的是楚王,至于她只是附帶的罷了。
但施施沒有表露出來,她靜靜地撫着腕間的玉珠,聽完施廷嘉的話後皇帝的神情更加不虞,近乎是想要令人将他強帶下去了。
若是施謝兩家已有姻緣,他此時過來還算有些緣由。
現今這樣行事,的确不妥。
好在那侍衛終于回來了,他恭恭敬敬地呈給施施先看。
她摸了摸那枚金镯,又仔細地聽了聽聲響,還戴在手上試了一下,方才确認是自己的。
匠人屏住呼吸将金镯小心地放進清水裏,水影裏投射出來的竟的确是飛鳥,只是模模糊糊的,看得不甚清晰。
施施也怔住了,細細的一枚金镯竟還藏着這樣的奧妙,真是巧奪天工。
太孫唇邊的笑意更甚,他的臉上煥發着一種奇異的神采。
而後匠人更仔細地将金镯拆開,可那裏間的紋樣卻并非是太孫所言說的五爪應龍,而是一枝又一枝的梨花。
栩栩如生,仿佛一陣微風吹過就要開始搖曳。
分明是由純金雕琢,在水中卻好似白銀,瞬時就令人想起在暗夜中發光的梨花來。
“不、這不可能,決計是有人調換過——”太孫啞聲說道,片刻後他像是恍然大悟了一般,惡狠狠地看向楚王,“你是故意的——”
楚王神情冷淡,他斂了斂衣襟,漠然地錯開他的視線。
這樣的一場鬧劇終于随着皇帝的話語而告終,他冷聲說道:“失儀。”
李越神情難看,他臉上的神采盡褪,顯得有些蒼白。
他再次跪了下來,太孫将頭壓得極低,再仰起頭時已經滿面的淚水,施施覺得他這功夫很厲害,那種失魂落魄的哀傷她怎麽都學不來。
楚王也沒再隐忍,兩人皆是一臉悲痛,但唇槍舌戰起來卻誰也不輸誰。
施施沒再理會他們在說什麽,只是将目光仍放在瓷盤中,一顆又一顆的小鈴铛落入水中,她認真地數着,一顆,兩顆,三顆……八顆。
不對!這不是她原先那枚金镯,這裏面本應有九顆鈴铛的。
施施的呼吸一滞,睫羽如花枝般顫抖了一下,到底是怎麽回事?難道真的是有人暗中調換過嗎?
直到離開那座宮室,她依然還沒想明白。
好在皇帝沒有将她的金镯扣留,于是她将镯子帶在左手上,就這樣又帶了回去。
她隐隐有預感這場争端暫時不會停歇,所以在皇帝應允她離開時,當即就離了殿。
施施回去時殿中沒有點燈,她有些困惑地喚了聲宮人,卻被人突然扣住了手腕,那雙冰冷的手無聲息地撫上她的指尖,繼而将她整個人都攏在了懷裏。
李鄢的聲音很輕,蘊着少許的冷意:“為什麽不聽話?”
就像是長輩面對任性的孩子般的口吻。
她沒聽明白,只覺得寂靜的暗室中這樣的聲音格外悅耳,加之兩人離得太近,連她的心魂都要被撩撥起來。
施施顫聲說道:“您、您說什麽?”
他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她的腕骨,她卻如驚弓之鳥般整個人都繃了起來,酥麻的癢意似過電般讓她連想要瑟縮起來。
“嗚……”施施小聲地喚了一聲。
李鄢輕聲說道:“謝觀昀沒同你說嗎?今日不要離殿。”
黑暗之中,她看不清他的面孔,也不知道他的神情如何,原以為可以蒙混過關,現在看來可能有些難。
但施施有些委屈,是皇帝讓她過去,她總不能忤逆了皇帝旨意。
況且,她哪裏知道不允她出去是他的意思。
“說了。”她悶悶地說道,“但是陛下親自下的口谕,還遣了親近的內侍過來,我也沒有辦法。”
施施想将手抽回來,卻引起了金镯的晃動,細碎的鈴铛時悄悄響起。
李鄢的神情似乎滞了一下,他幫她将金镯取了下來,他的手指修長且骨節分明,手背白皙得近乎透明,在光下時可以看見青色的血管。
暗夜之中,施施也能想象出那是怎樣的情景。
不知道宮人是不是得了他的吩咐,悄悄地将暗處的燈點上了。
兩個人的手交纏在一起,她一低頭就能瞧見他的手指。
但她現在不高興,看也不想看。
施施撐着下颌,難過地說道:“七叔為什麽要怪我呢?父親什麽都不告訴我,您也沒有提前告訴我,我什麽都不知道,還被人那樣講……”
殿中仍是有些晦暗,微光照在她的臉上,襯得她有些蒼白脆弱。
施施垂下眼眸,輕輕地撥開了李鄢的手:“殿下,您沒發現嗎?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在碰到他指間的玉扳指時,她的手指顫動了一下,快速地将手收了回來。
她一生氣就要喚他殿下,雖然只是一個稱呼,但此時聽着卻極不順耳。
施施的神情懵懂,言辭卻越發清晰:“我不知道是誰要刺殺您,我不知道九皇子是怎樣死的,我不知道那副畫是什麽情況,我不知道方才那枚金镯是不是我的。”
她一口氣說了許多,胸前劇烈地起伏起來。
片刻後她的睫羽又低垂了下來,她像是在害怕着什麽。
他想要說些什麽,但施施卻按住了他的手,這是她第一次如此強硬。
她的嗓音顫抖,鼓足了勇氣才說道:“我甚至不知道您為什麽要待我好……”
“我們不僅沒有血緣,現今連名義上的關系都沒有了……”她的話音隐約帶着哭腔,“您為什麽還要這樣呢?”
累積經久的情緒全都流溢了出來,她的手指收緊,将掌心攥得生疼,一雙杏眸裏滿是茫然與無措。
她還是在害怕。
有那麽一瞬間,他好像明白了症結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