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惡人
第36章 惡人
安德魯皺起了眉, 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女。
她看起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是什麽很厲害的潛能,能幫到您嗎?”
“當然,潛能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我們将建立新的秩序。”(為了達成目标, 我們需要每一份微薄的力量……)
貝芙有些驚訝,稍稍擡頭看清了安德魯的臉, 很憨厚正直的長相,和他的心聲一樣坦蕩, 眉宇之間略顯疲憊。
她暗暗又掐了自己一把,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
幸存者。
人類的幸存者。
那麽, 他是通過什麽東西來讓這些人這麽信服他的呢,直接用幾句話的功夫就能做到麽,是像她的【言語】那樣通過語言為媒介麽?
那就要更加謹慎了。
貝芙還在思考。
男人同樣在觀察着她,開口道:“你們來的時機剛剛好,我們計劃的時間就是今天,或者說, 十五分鐘之後。”
蘭利眼睛一亮:“計劃?”
安德魯坦然:“破曉計劃,帶所有人回家的計劃,就在今天,再過一會兒,天會黑,你們正好可以加入我們。”
貝芙不知不覺屏住了呼吸, 這個男人的心聲正得發邪, 還有, 那種掠過她的時候, 不經意露出的奇怪眼神,溫柔得仿佛心碎的眼神, 讓她非常不舒服。
蘭利有些遲疑,他同樣看到少女剛剛看到的畫面,病态狂熱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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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向貝芙小聲地問:“我們要加入麽?”(他一定有別的目的……)
安德魯朝着剛剛那個小瘦子招了招手,伸手欲攬貝芙的肩膀:“盧克,帶他去後面先歇着吧,他一會兒和這個小姑娘一起跟着我。”
“我們不能待在一塊兒麽?”貝芙躲開他的胳膊,“我和蘭利。”
安德魯并不在意,只是說道:“你和我呆在一起,我有話想和你說,他不會有事的,一會兒你會再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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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景公園,杜梨石餐廳頂層。
與往常不同的是,今天的人類專屬用餐區空空如也。
“……類似于某種儀式,它們最近的集會都在忙碌這件事情,尤其是嬌嬌,我覺得他有些過于沉穩老練……”莉莉一邊說,一邊隐隐有些激動地看着桌面上空空的酒杯。
就在剛剛,她猶豫了好久,還是決定用上催化藥劑,只是剛遞過去,楚烏大人就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是前輩讓你這麽做的嗎?”
莉莉點頭:“嗯。”
無傷大雅的小謊,總部所有人都知道楚烏大人有多信任前輩。
幸運的是,對方思索片刻,沒有任何猶豫,一飲而盡。
楚烏知道莉莉在說謊,但沒有關系,好過他們為難前輩,很多時候,有些實驗沒那麽容易完成,上面就會采取一些迂回的策略。
比如現在……
前輩是為了他好,才給他介紹約會的對象,但“他們”就不一定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全身心的精力都聚集在調動神經元維持拟态上,它們有些狂躁,裂開又快速成結,毫無頭緒地想要擰成什麽玩意兒。
莉莉腰肢款款扭動。
她嗅到了一點點外溢出的情緒起伏,這讓她更加的激動:“大人,您還好嗎?”
楚烏手指律動,像是注意到什麽:“去通知人群撤離。”
莉莉腿腳發軟,有些怵他,從接觸到楚烏開始,還從未聽過他用這種語氣說話:“但是,大人,您的身體……”
“所有人,包括你,盡快離開這裏,我的神經元不太受控制,請幫我通知前輩。”
“不,大人,我們的約會。”
“沒有約會,現在取消。”楚烏閉上眼睛,嘗試解開拟态釋放神經元追溯地下的波動,他感受到了一股奇怪的潮湧。
但拟态毫無變化,他的神經元不聽話了,渾身沉得厲害。
莉莉忽然聽見一聲古怪的哨音,她扭頭朝外看去,瞬間天色無端變化,光團消散陰沉密布。
這是……要變天。
不對,地面在震顫。
莉莉迅速接續上某一條彩色的神經元:「藥劑已經使用,但楚烏大人的反應不太對,且該坐标點有疑是裂隙異動,請快些派遣專員處理。」
對面溫溫和和地回道:「好的,你做的很好,請快些離開那裏吧,莉莉小姐。」
「可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
對面似乎有些驚訝,語氣輕快:「莉莉小姐,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不用再繼續了。」
莉莉還想說點什麽。
一條黑金色的神經元探進她的左眼瞳孔之中,幹脆利落地截斷了接續。
楚烏依舊沒有睜開眼,身後卻漫出無邊的陰影,影子裏有東西在響,像是某種巨大的兇獸難耐翻身,發出壓抑的嘶啞摩擦鈎爪的聲音。
莉莉後退兩步,有些控制不住拟态顯出了圓潤彈動的本體,不明白楚烏大人在說什麽。
他命令道:“現在,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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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分鐘之前。
龍喬木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眼神柔和的看着年輕的黑發少女。
安德魯說道:“我有個和你一樣大的女兒,和你一樣漂亮。”
“她今天也在這裏嗎?”貝芙順着他的話往下問,“我是說,在這裏,至少我感覺女孩子一個人呆在外面,待在你身邊比較好吧,外面不太安全。”
她在這個世界,寥寥幾次和旁人的相處感覺都不太好。
貝芙感覺到身邊的男人明顯一僵,但不過兩三秒,他倒吸了一口氣,又奇怪地哈氣。
安德魯很快調整好狀态:“嗯,是的,你說的對,但沒關系。”
他神色空了一瞬,仿佛有什麽東西碎裂開,無聲無息,聲線有些不穩。
“她已經去世了,就在前不久。”
這真不是個好話題。
貝芙咬了咬唇:“我很抱歉。”
“沒有關系。”安德魯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我很幸運,在今天遇到了你,麗貝卡會為我高興的。”
這一次,貝芙沒有躲開。
在另一側,蘭利正跟着盧克走到人群的外圍。
盧克想了想:“你就呆在這吧,我要去裏面,你最好聽話,老大的話準沒有錯。”
蘭利問:“貝芙呢?”
盧克拍了拍他的肩膀:“沒事,她和老大待在一塊兒,一會兒還會過來找你呢,我還真有點羨慕你小子,不過,話說回來,你為什麽叫老大嬌嬌啊。”
“呃,這個嘛,嗯額。”蘭利尴尬地應付幾句,頻頻扭頭去看貝芙的方向。
一高一矮兩道人影消失在樹後。
盧克見他還是不放心,語重心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知道我們今天要做什麽吧,破曉計劃的具體內容。”
蘭利回過神來。
“看見天上的那團光了麽,一會兒天黑熄滅後會有很多蟲子出來,只要有足夠多的血,它們吸飽之後就會回巢,那個時候門就會打開,回到人類世界的門,回家。”盧克不知不覺有些感慨,聲音也越來越小,“媽媽一定很想我。”
這聽起來簡直天方夜譚。
蘭利問道:“你們怎麽能确定它們打開的通道,我是說,門,就是能夠回到人類世界的?”
不對,等等。
他抓到另一個重點:“血?”
什麽血?
“當然是怪物的血。”盧克神秘兮兮地湊近,“要不怎麽說你們的運氣好呢,我們有怪物內部的可靠消息,它們就是通過那些裂隙,也是它們打開的門,找到其他世界生物的,也包括人類,就算一扇門不對,多開幾扇,總能開到對的。”
聽起來完全不靠譜。
蘭利皺着眉頭應和,又問:“那怎麽弄到怪物的血,你們要做什麽?”
盧克大剌剌地回答:“不用管,什麽也不用做,只要相信老大就好了。”
這樣真的沒問題麽?
蘭利張望四周,發現人群所處在一個凹陷的巨大坑型草坪裏,貝芙和嬌嬌,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了正中心的凸起石頭平臺上。
“只要等待老大的安排。”盧克目光炯炯看着高臺,“你在這裏等着,我先過去了。”
蘭利皺着眉點點頭,看着盧克走向深坑,聽起來更不靠譜了。
但是貝芙,為什麽和嬌嬌站在一起?
貝芙也不清楚,她感覺這個男人像是把她當成了什麽人的影子,好吧,也許就是他去世的女兒,一個挺可憐的父親。
她想起老傑克,不由得又看了看安德魯。
傑克每次給她打電話的語氣都非常生硬:“最近缺錢嗎?”
好像不這樣開頭就沒辦法接着說出下一句:“過得好嗎?”
雖然也沒什麽好聊的,媽媽死了之後,她就是一個刺頭麻煩而已,貝芙很清楚自己尴尬的身份——她只是一個棄嬰,媽媽那邊的親戚不想見到她也很正常,她的頭發和膚色都代表着異類的身份。
想到這裏,她的思緒有些放空。
氣溫似乎在降低,冷涼濕潤。
她摸了摸裸露在外的胳膊,上面起了雞皮疙瘩:“其實我不太抱有希望,我是說,回到人類世界去。”
安德魯扯動嘴角:“是麽,我很高興聽到你這麽說。”(真好……)
貝芙頭皮發麻。
這個男人的心,很堅硬。
他心聲堅定唯一,是因為他只有一個目标,在實現這個目标之前,所有的雜念都被勒緊箍進到骨子裏絲毫不敢洩漏半分。
好像這樣做,是他人生的唯一意義。
現在,他笑了?
貝芙吸了口氣擡頭,空氣陰沉幹悶,就好像暴雨來臨前雲層內部滾動的壓抑。
她故作輕松說道:“天馬上要黑了,像是要下雨,現在回到人類世界,我們應該都會澆成落湯□□。”
安德魯看着底下的人群,半斂的眼眸裏有什麽東西在安靜地燃燒:“回到人類世界。”(他們也配麽……)
他說:“再等等。”
(再等等……)
貝芙不知不覺緊繃起來:“你在,等什麽?”
“雨,一場雨。”
(洗滌一切罪惡……)
安德魯的聲音很輕緩,如釋重擔那樣的稀松平常。
貝芙看到他手裏遞到嘴邊的東西,似乎是一只小哨子,不詳的灰白色,看起來非常的精巧。
她問道:“可以給我看看嗎?”
“當然可以,小乖。”他頓了一下,“不要讓它碰到你的皮膚。”
一只手指骨節做的哨子,空洞洞漆黑的孔裏,有什麽白色的東西,貝芙轉動了一下,從某個角度,看到一只肥胖的雪白色蟲子在裏面蠕動……
她起了起皮疙瘩,直覺哪裏不對:“不,你等的不是雨,還有別的什麽。”
“你也聽見了嗎?”男人取回骨哨,緩緩轉過頭來,溫和地叮囑道,“靠近一點。”
貝芙猶豫着走前一步。
她不太确定:“你等的……”
他語氣堅定:“是蟲潮。”
他們異口同聲。
天空在顫抖,地面在震動,啪嗒,雨水落下,濺起圓形的塵灰斑點,沙礫簌簌發出聲響,有什麽将從下面出來。
安德魯将小哨遞到嘴邊,吹響。
嗡——
嗡嗡——
蟲子,用無比碩大的可怖口器頂翻地面,一只就有數米大的蟲子掀動翅膀,嗡嗡鳴動摩擦着猙獰的爪肢。
“……”貝芙睜大眼睛,“你。”
陰影極速掠過他們的頭頂,在毫無征兆迅猛變大的雨中。
她的手被另一只粗糙的手牽起。
“有人送給了我這個,告訴我會等來一個合适的機會。”安德魯把哨子放在少女的手心上,珍而重之地輕吻她顫抖的手指,“我等到了機會,也等來了你,這是最好的禮物,最棒的禮物。”
“你會為我驕傲的,不是麽?”他看着少女柔軟濕潤的眼睫,一滴水珠挂在那兒,透過那雙眼睛,看到什麽人的影子,期待着對方的應答。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緊張的感覺了。
“你瘋了。”
下一秒,少女就帶着那只小小的哨子,一路飛奔往人群,垂落的兜帽像在舞會落幕溜走的灰白色裙角。
她幾乎完全沒有猶豫就想要吹響骨哨停止蟲群的上湧。
吹不響。
雨已經下大。
一陣風帶着冰冷的水迎面吹來,吹過安德魯空洞洞的胸膛。
她當然吹不響,她根本不知道他為了養這只哨子喂了多少的血,即便是這樣,她依舊聲嘶力竭地在呼喊着,努力想要做點什麽。
“醒醒!你們被騙了,他根本就不想回去,也沒有什麽建造新秩序的可能,他……”
如此的天真,不過只是徒勞白費力氣。
少女高昂尖銳的嗓音劃破他等待已久的美夢,但對已經深陷在【意志】之中,深陷在他的【意志】裏的人來說,這幾聲細弱的叫喊完全無濟于事。
安德魯靜靜看着,恍惚又看見那扇透明的玻璃牆映出他落魄的臉。
失去他的珍寶之後,他才發現自己浪費了多麽有用的東西,或者說,一直被他忽視的能力,他流浪了很久,直到被怪物抓起來送進白房間,遇到那一位的幫助,又在寵物店被賣出去。
現在,他的計劃馬上要成功了,正如那句話——人類的力量,在異種生物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安德魯很想笑,他裂開嘴角,聳着肩膀弓着背,從喉嚨裏哈出氣來。
他擡頭,從雨幕中精準捕捉到灰白色的纖細人影。
貝芙一巴掌拍醒擡手準備摳自己眼睛的蘭利,伸手就要拉着他跑,他們緊緊握着手。
盡管不知道這個少女為什麽可以不受【意志】影響,安德魯只覺得這一幕真是刺眼。
人群調轉目标,圍堵上那兩只清醒又狼狽的小老鼠,他們對蟲群明明驚恐萬分,卻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
貝芙緊緊捏着那只哨子,嘗試了許多次,可一次都沒有吹響。
驅散只有三秒鐘的作用,對于這些已經被徹底洗腦的狂熱家夥無異于杯水車薪,完全無濟于事。
穿過人群追上來抓住少女的男人絲毫不心慈手軟,只是一拳頭砸下去,攔在前面的少年眼窩就高高青腫起來,他用力甩開,像丢垃圾一樣把人丢到一旁。
“蘭利!”
金燦燦的頭發散亂一臉,閉着眼睛的少年臉色慘白如一張紙。
貝芙飛撲過去接住,用胳膊擋住他的腦袋,就差一點點将要磕在石塊上,下一刻,她的頭發被拽起。
安德魯踩上少女的手腳:“小騙子。”
手腕腳踝傳來骨裂的劇痛,疼得貝芙冷汗直流,她大概猜到那根做哨子的手指骨頭是怎麽來的了。
他扼住她的脖子:“你的潛能,根本就不是心靈感應。”(讓我猜猜,你知道我在想什麽……)
安德魯從少女的反應中如願證實到答案。
貝芙的聲音都在顫:“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那麽,你為什麽要救他們?”安德魯的聲音很輕,“我以為你應該站在我這邊,從你出現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和我是一樣的……)
“你和我,我們的想法是一樣的。”(堕落,貪婪,無所顧忌,活在這個世界的人和狗有什麽區別……)
“看看你,你和我的小天使年紀一樣大。”(她這麽可愛,這麽聰明,這麽勇敢……)
“她比你還要天真,還努力地去适應這個世界。”(這個該死的怪物世界……)
冷靜到毫無起伏的話語,混亂至重重疊疊聲嘶力竭的心聲。
貝芙有些分不清,哪些是從他嘴裏說出來,哪些又是他壓抑到極致像是在心髒中痙攣跳動掙出的狂亂呓語。
她努力喘息着。
在模糊的視野中,她清晰看見男人額頭暴起青筋,看見雨水從他眉毛的疤痕順着眼角拉出長長的一條痕跡。
雨越下越大,安德魯鮮豔的紅發被淋濕澆透,看起來就像頂着一頭亂糟糟的拖把破布。
他的手很燙,緊緊地箍着她的脖子。
貝芙感覺眼睑的血管在抽搐,自己的眼珠要從眼眶裏爆出來。
“遛狗還會牽繩,可怪物遛人類不需要。”他一個字一個字咬着牙說出來,嘴角裂開的弧度像是在笑,“我親愛的小天使,我為她梳好頭發,我梳得很不好,她高高興興地坐在玻璃箱裏出去,躺在裏面回來。”
他的手開始顫抖,貝芙尋到一點兒喘息的機會。
“除了她,箱子裏還有三個男人,他們是真正的畜生。”
“你不會想知道她身上發生了什麽,你也不會想知道他們對我說了什麽,現在,他們就在那堆垃圾裏面,瞧。”*
安德魯似乎想要扯起她的頭發讓她看看,拉拽的那一刻又古怪地松開,拎着她的肩膀,往高臺的邊緣一貫。
貝芙終于能喘口氣,臉頰擦過砂石的鈍痛讓眼皮跳動。
雨,泥水,無數的蟲子。
倉皇逃竄蠕動的球型怪物,像果凍一樣被劃開,軟趴趴地裂成兩半……兩半身體繼續在地上蠕動拼在一起。
它們好像不會死,但另外一些生物就沒這麽好運氣了,比如說,人類,在蟲子的襲擊下沒有任何自保能力。
破開的泡泡,摔爛的玻璃箱,灰黑的雨水嘩嘩打在廢墟上。
人類,深坑遍布死掉的人,亂七八糟的肢體,視野之中撞進一張不算陌生的面孔,就在兩周前,她們曾經打過照面,非常近的距離,蒜頭鼻,小眼睛。
本。
男人那張本來就算不上好看的臉被蟲子的涎水腐蝕了一般,也許他死了,也許沒死,被蟲子鋒利口器破開的喉嚨汩汩往外流血,染紅想要徒勞捂住傷口的手。
她無法同情這個男人,但也從沒想過讓他以這種慘烈的方式死去——作為蟲子的食物。
“但是。”貝芙感覺每說一個字喉嚨都像有一把火在燒,“但還有很多人,是無辜的。”
“是啊,就比如你,還有你的弟弟,那個蠢兮兮的笨蛋小子,他在寵物店的籠子裏還跟我打聽你,臉上的焦慮和擔心就和你現在看起來的表情一模一樣。”安德魯蹲在她的身邊,把她的腦袋往下摁。
額頭重重擦過粗粝的地面。
“一樣的糟糕。”
“我當時真的很想跟他說,是麽,這麽漂亮的小家夥也許已經變成野狗嘴裏的一坨爛肉,就算這樣,你還想找到她嗎,你能忍受她一天天萎靡凋零下去,直到眼巴巴看着她連眼淚也流不出來,無聲無息地死在小毯子裏麽?”
貝芙想撐着身體起來,手指能動,手腕卻使不上力氣:“但你沒有,蘭利說……你是個,好人。”
“我不是。”安德魯扯動嘴角,“天不會亮起來。”
從來就沒有什麽破曉計劃,只有籌謀已久的複仇。
貝芙費力地吐出嘴裏的血沫和沙子:“你也會死的,我們都會死。”
他扯起嘴角,笑容的弧度像一個巨大的傷口直直裂到耳根,連帶着聲音都扭曲:“那真是,真是,太好不過。”
她僵住。
——安德魯根本就沒想活着,他本來就想拉着所有人一起死,她只是個意外,意外與麗貝卡有幾分相像,以至于他願意和她說這麽多。
這個男人的心,早就和他的女兒一起死掉了,所以才會那麽冷硬空洞。
貝芙聽見某個極近的地方傳來叩叩的細微聲響,很小聲,但卻非常突兀地奪走她的注意力,視線落在安德魯的另一只手上,那兒在流血,血從他的指縫滲出來被雨水稀釋。
不,血順着一條細細的白色絲線狀的東西流進他手裏的骨哨。
“我親愛的小麗貝卡。”
(麗貝卡……)
一瞬間,他的眼神變得無限溫柔,松開手裏的女孩,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在滿是碎石的路上。
他漫無目的在雨裏地走着,對那些蟲子視若無睹。
男人垮掉了,一步一步,頭發褪去鮮豔的紅,變得幹枯蒼白,就和他佝偻的身體一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機流向手中的骨哨。
“麗貝卡——”
貝芙聽見仿若野獸的哀嚎,和極高極快頻率的振翅。
骨哨裏長成的蟲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掙出,筋膜聯結聲音噼啪作響,它只是輕輕掀動翅膀,就削掉了男人的聲帶,連帶頭顱滾落地面,啪嗒啪嗒濺起泥水。
她對上那雙渾濁黯淡的眼睛。
直到這一刻,就像是一個信號,【意志】徹底失去作用,所有被擰在一起的意志迅速潰散,此起彼伏的尖叫哭泣呼救,混雜的心聲如海潮一般洶湧打來。
貝芙撐着身體坐起來,太陽穴鈍鈍悶痛,心髒跳地很快很快。
她感到一抹溫熱從鼻腔湧出。
一滴紅色掉在地上,濺起震動的石屑,不,是膝蓋下的地面在顫抖。
自己大概是出現了幻覺。
本的屍體在動,在抽搐,喉嚨處的那只手用力握緊蟲子的口器往他的身軀拉扯,而正在進食的蟲子翅膀有些急躁地撲騰起來,似乎想要飛離這糾纏住它的食物。
只是幾個呼吸的時間,蟲子不動了,“本”緩緩站起來,纖毛覆蓋爛掉的半張臉,滴滴答答的粘稠紅色液體順着他新長出來的嘴——鋒利旋齒的口器,和着涎水往下流淌。
【同化】一只蟲子,顯然意猶未盡。
他果然是幸運的,在将死之時,觸發潛能。
本看見了坐在雨裏的少女,口器旁的觸角抖動,捕捉到一抹馥郁的清香,破爛的喉嚨上下滑動。
“我說過,這個世界……終究是…屬于惡人,的世界。”*
貝芙聽見他猖狂猙獰不似人言,近乎昆蟲嘶鳴的咆哮,看到他一腳一腳癫狂地用力踩爛安德魯的頭。
“你……你們…只配擁有爛泥一樣的…人生。”
她想嘔。
像有什麽在她的胸口燒起來,燒得她無法吐出,就會窒息。
“你好吵。”
這一句話很輕,在雨中比一滴水珠還輕,朦胧的白色光點在滂沱的雨中憑空彙集在少女舉起的指尖逐漸轉為紅色,迅速凝成一條鎖鏈的形狀。
這條鎖鏈看起來仿佛由無數游弋的晦澀文字構成,古老而又神秘,精致的黑色底紋路構築文字游弋的路線,盤旋上少女的白皙的手掌與腕部,似猙獰的毒蛇。
她說:“本。”
随着貝芙眼眸半垂,擡起手指的一瞬間,蛇吻尖利沖出,鮮紅鎖鏈剎那消失在了視野。
準備享用第二個獵物的本,在這一刻,剛剛同化獲得的第六感瘋狂扯動警報,渾身的纖毛都炸起。
他張望四周,卻什麽也沒有看見,于是繃緊腿部肌肉,一個躍步來到雨中的可憐小白兔身前。
“哭吧…我喜歡聽…害怕與絕望的哭聲…悅耳……至……極。”
“實在……美……妙。”
她說:“閉嘴。”
他忽然感覺吐字無比費力,扭動彈出的舌尖上有紅色的字跡瘋狂抖動,它們勒緊,勒緊,直到口腔中啪得爆出碎肉與血漿。
擡起頭的獵物眼眶通紅,不,是猩紅一片。
【言語】
【禁锢之蛇:你口吐所言,可喚醒絞纏的毒蛇,亦釋放拘束的狂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