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生父趙之寒
第022章 生父趙之寒
“愛卿動作倒是很标準, ”秦玄枵直起身,走到庭院中央,從勾弘揚手中拿過手帕,微微彎腰, 将秦铎也額頭上的汗珠擦去, 問, “何時學的八段錦?”
上輩子學的。
秦铎也從他手中接過手帕,嘴唇一張,開始說瞎話:“夢裏學的。”
秦玄枵:“......”
他硬生生忽視掉這一段, 接過話題:“朕今早收到了個彈劾第五言的奏章,給朕看樂了。”
“怎麽?”秦铎也被吸引了注意力, “不會是彈劾第五言的次子鬧市縱馬傷人, 屢教不改,第五大學士連孩子都教不好,遑論天下士人吧?”
“愛卿猜得不錯。”
“有什麽可不錯的,當時我也在場,你派來監視我的人也在場,當時發生了什麽, 你我都心知肚明。”
秦玄枵輕笑一聲, 輕撚指腹, 向秦铎也靠近了些許。
他真是越來越喜歡眼前這個人這副模樣了,淡然、坦蕩、思緒敏捷、運籌帷幄, 仿佛天下都在劍眉星目的注視之下、掌控指掌之間。
......也格外的合他的心意。
“有人要搞第五言。”秦铎也從勾弘揚那裏接過來一盞清茶,慢慢喝着,在庭中緩緩踱步, 放松鍛煉後酸痛的四肢。
“不意外,第五言是并非士族門閥, 他飽讀詩書、博古通今、知一能萬,是難得的儒士,在天下文人中名聲赫赫。”秦玄枵說,“第五言在朝堂中的勢力影響越來越大,觸碰到了某些人的‘粟米’。”
竟還有這一層。
秦铎也垂眸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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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現在的天下,門閥士族竟有這麽大的權力了。
他上輩子時,因為朝臣軟弱,所以宦官專政,外戚亂權,權力被牢牢把控在後宮之中,接連幾個年幼的皇帝,都成了他們的傀儡。
他上位後,好不容易從這天羅地網中走出,大刀闊斧進行改革,将無極殿左右兩側分別列為文淵門和武阖門 ,奠定文人世家,軍武世家,文武共治,以防後宮權力濫自滋生。
沒想到經歷了百年之後,竟然淪為門閥士族這副模樣。
他心中嘆了口氣,無論一個政策在制定之初的初心時什麽,當時代演變到一定程度之後,若是沒有英明的領導者加以幹涉,就必然會被私欲所影響,漸漸将政策變了味。
當初的明智之舉,現在說不定就變成了橫亘在朝堂中的一顆毒瘤。
不過秦铎也不是內耗之人,畢竟這個政策也是開創一番盛世,誰也無法料到死後百年之事。
既然出了問題,那就将這顆毒瘤拔出,重新将大魏上下清理一番。
他當初可以,現在依舊可以。
思及此,秦铎也擡起頭,目光灼灼,看向秦玄枵。
秦玄枵也看他,與人對視,忽然眼中一晃,他凝神,鳳眸一凜。
“陛下,此事我們可以細細商議,将門閥士族的......呃!”
秦铎也的話沒說完,忽然秦玄枵猛地上前一步,伸手掐在他的臉上,拇指和其餘四指分別遏在臉頰兩側,手掌虎口抵着嘴唇,用力将他的臉擡起來。
秦铎也不明所以,順着秦玄枵的力道擡起頭,皺眉望向他,見秦玄枵鳳眸急促閃爍,死死盯着自己的臉看。
“陛下?”秦铎也問。
下一秒,秦玄枵的拇指狠狠地揉搓上他的鼻梁,秦玄枵手上有練武留下的繭,拇指指腹略有些粗粝。
此時用力劃過鼻梁上的皮膚,頃刻間,秦铎也的鼻梁就被揉搓地泛起了淺淺的血色。
他下意識閉眼,聽見秦玄枵并不是很平穩的聲音,帶着些急促的呼吸聲:“你鼻梁處,何時有這顆紅痣的?”
紅痣?
“一直都有啊。”秦铎也回答。
他自幼出生便有這顆痣,幼時總被母親抱起來,點着這顆痣,笑着被調笑,說,吾兒面容漂亮,這顆紅痣是點睛之筆。
......等等。
秦铎也的心霎時一晃,他忽然想起那一日,他剛離開皇宮,回家的時候,他拿起那面黃銅鏡子的時候。
那時的他,看到文晴鶴的面容,還想着這人的面容和他有三分相似,當時......鼻梁上,分明沒有紅痣。
沒有,絕對沒有。
秦铎也可以肯定,那現在,他臉上為什麽會有這顆,他上輩子才有的紅痣?!
秦铎也一瞬間被驚到,他掙開秦玄枵的桎梏,飛快走到庭院中的一方水潭中,水潭清澈,可以看見倒影。
明晃晃的,秦铎也看見了他鼻梁上的紅痣,鮮豔的一點,昭示着獨特的存在感,出現在此刻這張臉上。
秦铎也感覺眼前一晃,他被攬着腰從水池邊揪起來,被拽着轉過身,禁锢在秦玄枵的懷中。
他擡頭,看見秦玄枵的面色陰沉極了,像是被惹惱了的猛獸,死死地盯着他的臉。
秦玄枵伸出手,不斷地摩挲着他的鼻梁。
聲音危險極了:“朕怎麽不記得,愛卿之前面上有這顆紅痣?”
秦铎也向後掙了掙,沒掙開,他被秦玄枵按着腰,身體幾乎貼上了對方的身體,灼熱的氣息撲面而來,他不禁向後移了移腦袋,又被大手掰了回來。
“那就是近些天才長出來的,不行嗎?”秦铎也盡力将嗓音保持地平穩,突然長了個痣而已,多麽正常的事,這孩子怎麽反應這麽大?
“呵,行,怎麽不行呢?”秦玄枵與語氣輕飄飄的,像是在呢喃,又像是在說給誰聽一樣。
直至将秦铎也的鼻梁摩挲地通紅,鮮豔欲滴,他這才停手,掰起秦铎也的下巴,再次細細端詳。
左看右看,攥着人的下巴看了半天,似是有些恍然大悟,又有些不可置信。
“文卿啊,朕知道朕為何會這麽願意信任你了。”秦玄枵沒頭沒尾來了這麽一句話。
秦铎也皺眉疑惑。
“為什麽呢......”秦玄枵聲音已經很低了,低到幾乎微不可聞,秦铎也聽見他說,“大概是因為愛卿生了張好臉吧。”
秦铎也:“什麽?”
而秦玄枵沒有回答他,只是突然将他松開,拂袖抽身離去。
秦铎也看着他離開的模樣,似乎有些像是落荒而逃一般,步履甚至匆忙了一些。
這孩子,突然怎麽了這是?
莫名其妙的。
另一邊,秦玄枵匆忙離開了庭院,他不敢再看秦铎也。
他匆匆穿過回廊,走到一處偏僻的殿中,雖然位置偏,但是四周卻被打掃的非常幹淨,并且戒備森嚴。
秦玄枵一路走進殿中,猛地推開了殿門。
打開門,殿內一塵不染,門內的擺件精致,均被套上了一層透明的琉璃外殼。
桌椅、案臺、博物架,所有的一切,都靜靜的陳列在此地。
一眼掃過去,牆上挂滿了畫卷和書法的卷軸,也被特制的琉璃裝裱起來,确保不會被水汽鏽蝕,不會沾染泥塵。
......全都是,和魏成烈帝有關。
秦玄枵回身關上了殿門。
此處他人不得靠近。
秦玄枵向屋內走了一步,左手邊,挂着的是魏成烈帝十七歲的登基時,禮官畫下來的畫卷。
畫卷中,秦铎也身着天子冕服,頭戴冠冕,面容年輕青澀,一張小臉板着,垂眸看着文武百官跪拜。
再向前走,仍是挂着的卷軸,是一副字,是魏成烈帝登基後的诏天下文書,秦玄枵喜歡魏成烈帝的書法字跡,方正中透露着淩厲,一如成烈帝這個人本身。
秦玄枵自五歲時接觸到的第一本書,就是那本現在仍時時被他放在桌案上的《魏書·成烈聖皇帝傳》,他幾乎可以将全文背出。
他知曉,成烈帝本為親王世子,那時京城權力更疊波詭雲谲,遠在北疆的親王,也被朝廷所害,剩下兩個幼子。
終于,皇位争奪的風還是席卷到了北疆,年僅十七的秦铎也被接到京中,成了宦官和太後的傀儡皇帝。
成烈帝自那時起,便被束縛在了方正森嚴的戒規之中,成了他人的提線木偶。
可一如這篇文書中的字跡,淩厲的撇和捺從方正中掙脫而出,肆意生長。
本是鲲鵬,又怎麽可能被小小的一汪水池所困呢?
他逐漸汲取營養,終于,遒勁的枝幹突破了房梁的束縛,沖破而出,原本小小的一方幼苗長成了參天巨樹,成了如今的成烈聖皇帝。
秦玄枵又向着殿中走了一步,還是一副挂畫,似乎當時的起居郎和宮內畫師,很喜歡畫成烈帝的畫像。
也為後世留存下來許多成烈帝的痕跡,秦玄枵收集得很滿意。
這幅挂畫是安平二年,成烈帝封禪大典的畫像,是在位十二年唯一一次的封禪。
泰山山巅之上,日出浩蕩而開,沖破林霏雲海,光芒萬丈。
泰山之頂,一抹玄色的身影屹立其上,衣冠繁複莊嚴,彼時成烈帝已經收歸了朝廷散亂的全部權力,将大魏的朝廷亂相整治一空,塵埃滌蕩一空。
再向前,畫像的背景就主要集中在了北疆,生于北疆的帝王禦駕親征,重回這一片天地,将來侵擾邊關的胡人打回草原深處。
除了那副成烈帝的胡服騎射圖,最近被秦玄枵拿到了含章殿內。
一旁的博物架上,還封存着許多畫像的卷軸,或是成烈帝寒冬巡視城池之圖,或是星夜奔馳之圖,或是演武射箭之圖。
秦玄枵将所有這些,視為珍寶,細細保存。
他的步子停了下來,停在了一副房內最中心的挂畫之內。
這是安平五年,萬國來朝圖的其中一卷,畫卷中,是魏成烈帝本人的最細致最清晰的畫像,他端坐于龍椅之上,浩然望着無極殿下各國使者來參拜進貢。
其意氣風發,如貫日之矛,一往無前,銳不可當。
那時的成烈帝,才二十二歲而已。
秦玄枵靜靜站在這副畫卷之前,仰首望着畫卷中成烈聖皇帝的面容。
畫中的帝王星目劍眉,眉眼修長疏朗,英俊潇灑。鼻梁上有一顆鮮紅的痣,将人點綴的面如冠玉。
秦玄枵垂在身側的手指動了動,握成拳。
他今日才意識到,原來文晴鶴和魏成烈帝秦铎也,長得面容原就有三分相似,今日不知為何,這人面中,在鼻梁的同一位置,竟也多了一顆紅痣,這原本的三分相似,陡然增加到五分。
太像。
怎會如此?
秦玄枵伸手捂住了臉,緩緩蹲在畫像之前。
怎會如此!
他甚至有些慌了。
他不明白啊!
捂着臉的手指微微有些顫抖,秦玄枵一直以為,他在暗無天日的幼年撿到的那本傳記,是獨屬于他的救贖。
他五歲之前從沒讀過書識過字,光是在吃人不眨眼的後宮生存,就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直到那天撿到那本書,成烈帝的傳記,翻開的第一頁,就是聖皇帝的畫像,幼時的秦玄枵一見那張意氣風發的面容,就驚為天人。
後來他開始瘋狂抓住一切機會偷偷識字,為的就是能夠将這本傳記讀下來。
這是他漆黑無比的幼年唯一的光。
他一直以為他敬佩、景仰、推崇魏成烈帝,是因為這是好人,就算他恨所有姓秦的皇族,但魏成烈帝除外。
這是他一生要追尋的、為之努力的、他欽佩的,在他眼中非常有人格魅力的......
他甚至無數次想過,倘若他在魏成烈帝秦铎也在位時出生,也許會輔佐他為盛世盡一份力。
帝王将相,扶持前進,共築盛世,成就一段美名佳話,或許也會被寫進傳記史書中,寫在成烈帝的名字之後,寫入世世傳唱的詩詞曲賦之中。
只可惜,君生我未生。
他現在只會做個千古的暴君,勉強算是同成烈聖皇帝齊名。
忝列大魏帝王之冊。
但是......
但是他一直以為他将成烈帝當作榜樣啊啊啊!!!
秦玄枵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之中。
他在剛被文晴鶴吸引的時候根本沒想過這麽多,原來他的興趣和欲望完全是來源于成烈帝!
罪惡。
太罪惡了。
他怎麽能将這種無法告人的欲望加之到他的白月光身上!
不對,不對,邏輯不對。
首先是,因為這個人的氣質莫名吸引他,所以他對這個人有欲望。
欲望産生了之後,他才猛然發現他的欲念本身,長得很像他始終作為山巅去追逐攀登的人。
而在這之前,他從沒對早就死去一百年的成烈帝産生過任何這種欲望。
秦玄枵:“......”
腦子有點燒的慌。
所以究竟還是因為這個人。
這個突如其來闖進他生活裏的,古怪的、有趣的、意氣風發的、神秘的,對他有着莫大吸引力的人。
秦玄枵有點不知道文晴鶴究竟還是不是文晴鶴了,他莫名就是不想叫這個名字。
他看了赤玄搜集來的信息之後,總覺得那日含章殿的對視,才是他們的第一次相遇,這其中絕對有點什麽他沒想明白的關竅。
秦玄枵将自己一個人關在這個偏殿中許久,靜靜凝望着他小心保存的每一幅畫卷、每一張文稿。
直至日薄西山。
——
秦铎也手裏拎着一卷書,在含章殿內徘徊了一圈又一圈,總時不時透過雕花欄窗,向窗外看去。
秦玄枵這孩子跑哪去了,怎麽還不回來。
一想到晌午時候,秦玄枵那莫名瘆得慌的眼神,秦铎也心中就有些不安。
咋?該不會是他逼迫小孩子早點起來勤政,把人逼瘋了吧?
诶喲孩子快回來,祖宗再不逼你了。
嘎吱一聲,含章殿的殿門被推開了,秦玄枵披着一身月色回了殿中,看着面色已經恢複了正常。
秦铎也撤回一句話。
不行,不能隔好幾輩親,不能慣孩子,大魏的未來還系在秦玄枵身上呢。
秦玄枵進了殿門,看着秦铎也在屋內踱步。
“愛卿書拿反了。”秦玄枵雖然覺得非常懷疑自己,但是這會見到人,還是忍不住多看幾眼。
秦铎也:“......哦。”
秦铎也放下手中一直沒看得進去的書,主動迎上去,秦玄枵将身側的佩劍解下來,秦铎也順手接過。
又摸到止戈劍了,開心。
秦铎也摩挲這手中止戈的劍柄與劍身,心中懷念。
他當初的佩劍歷經百年傳承至此,何嘗不算是一種緣分呢?
“你用過晚膳了嗎?”秦铎也摸夠了止戈,将長劍依依不舍地放下,擡頭問秦玄枵。
“沒,不吃了。”秦玄枵回。
“那不行,還需要好好吃飯長身體!”秦铎也伸手将勾弘揚招呼過來,囑咐他去禦膳房取些吃食來。
當初父母亡故,他也是這麽一個人将胞弟秦澤之帶大,小孩子調皮不愛吃飯,總是在飯餘的時間吃些小零嘴。這不好。
“愛卿。”秦玄枵沒阻攔他,就靜靜地看着秦铎也像個真正的皇帝一樣,随意使喚禦內的總管太監。
秦玄枵上前一步,将人拉到自己身邊來,伸手攬住秦铎也的勁瘦的腰,将他死死禁锢在懷中,身體貼在一起,秦玄枵鳳眸中情緒晦暗不明,凝視着人:“你把朕當小孩子?”
“本來就是小孩子啊。”秦铎也很自然地伸手将秦玄枵的手臂挪開,又安撫性地拍了拍他的腦袋。
秦铎也意識裏的年歲是二十九歲,巧的是,文晴鶴這具身體也是二十九歲。
而眼前年輕的帝王,不過大概二十一,剛及冠而已,自己比他大七八歲,又多了一層祖宗看後輩的慈愛,他自然是将秦玄枵當自家小孩,或者是當作弟弟來照顧。
都一樣,長兄如父。
秦玄枵莫名其妙又被摸了腦袋,他沒任由人将手臂挪開,而是用力緊了緊,将人拽回來,徹底擁進懷中,抱得死死的。
他的聲音低沉了兩度,貼在秦铎也的耳邊,咬牙切齒,“再将朕當作小孩子試試呢?”
說着,他張開嘴,不輕不重地咬在秦铎也的耳骨上。
秦铎也一瑟縮,他感受到耳骨處傳來一陣柔軟濕濡的暖意,接着是牙齒,輕輕咬在耳朵上。
異樣的酥麻感瞬時傳遍了全身,他猛地擡手,一個肘擊,狠狠撞在了秦玄枵的胸口。
趁着對方悶哼吃痛将,他将眼前人推開,向後撤了兩步,伸手捂住耳朵,耳根燙極了,秦铎也也茫然震驚,他不太理解。
他有點不太理解這孩子的舉動,是不是有點不太對勁?
難道是壓力大了,需要些磨牙的吃食緩緩?
秦玄枵看着人有些輕微驚怒的神情,磨磨牙,無聲地笑了。
他沒再做什麽,伸手将人攬到身前,推着向殿內走去,“陪朕批奏折。”
秦铎也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對秦玄枵的主動非常滿意。
果然,孩子勤奮就是好啊,有種吾家有子初長成的感覺,甚是欣慰。
他依舊是坐在秦玄枵的身側,替他磨墨,其實秦铎也還有點想看看奏折,但他現在的身份,不知道提出這件事,是否合适,萬一觸怒皇帝,有些得不償失。
磨墨的工作其實有些無聊,但秦铎也是個慣會從枯燥乏味、多年如一日的生活中找到樂子的人。
他聚精會神地研磨手中的朱墨,手指時不時将墨條換個姿勢,在硯臺上或輕或重,或是換着角度和方向。
只一會,就将朱墨磨得墨色濃淡相宜,枯潤适中,他甚至從其中找到了樂趣,磨得聚精會神。
秦玄枵在一旁批閱奏折,想讓禦筆蘸些朱墨,手執着筆,移到硯臺前,卻被秦铎也一爪子拍開。
“你別把我好不容易磨出來的貍奴破壞了。”秦铎也看着硯臺中間磨出的一個貓兒的形狀,非常滿意。
秦玄枵:“......”
朱紅的“貓兒”在硯臺裏面乖巧趴着,倒是看出來了幾分可愛。
他因批閱奏折而皺起的眉頭舒展開來,總是沉沉的鳳眸中含了點笑意,像批閱奏折一般,用毛筆在秦铎也的額頭上畫了個圈,“這墨磨得,不合格。”
秦铎也微微用眼神譴責他,伸手想要抹去頭頂的墨,卻被秦玄枵握住了手,聽得這人輕聲:“先別動。”
說着,繼續擡起朱筆,在秦铎也額頭畫的圓圈上邊,勾勒了兩筆。
一只朱紅的簡筆貓兒添了小小的三角耳朵和幾撇胡子,頂在秦铎也的額頭上。
秦铎也捂着頭:“……”
他擡手邦邦給了調皮孩子兩拳。
秦玄枵再次被揍,他眼中帶了些笑意,向邊上躲了躲,“愛卿,倒反天罡啊。”
秦铎也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的舉動不妥,他愣了下,趕緊重新坐好,給禦筆蘸上朱墨。
又忘記自己已不是皇帝了。
習慣了将墨磨出花樣來,還以為是自己當初在政和殿偶爾走神調劑心情的時候。
他重新伏回案上,瞅着秦玄枵。
“給我本看看呗?”秦铎也望着奏折,望眼欲穿。
“愛卿現在膽子這麽大了?”秦玄枵笑,手中的動作卻正相反,将奏折向遠離秦铎也的方向挪了挪,護食似的,“想都別想。”
秦铎也:“......”
不過沒生氣,那就還行。
批了一會,秦玄枵約莫着時間差不多了,不顧秦铎也想押着他多幹活的意圖,将人提起來,往床榻上丢。
“你看看你自己的身體,還熬夜?哪日死在殿裏,朕可不給你收屍。”他冷笑,不由分說地将人卷在被子裏,不許秦铎也掙紮。
在吹熄燈火之前,秦玄枵特意起身,去點上了安神的降真香。
——
第二早,秦铎也打完全套的八段錦之後,收拾幹淨,穿好朝服,去了吏部。
他選了個好差事,因為六部的給事中不需要時時刻刻都在六部的辦事處,所以很是方便。
或許是因為秦玄枵排了青玄時刻守在他身邊,秦铎也在吏部工位上查閱信息的時候,沒人來打擾他。
有點可惜,秦铎也還以為會被同僚針對,沒想到竟然平安無事。
他特意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原來是秦玄枵早就提前特意囑咐過。
好孩子,心裏有他。
秦铎也心暖暖的,軟軟的,他感動了片刻,然後坐在了他的工位上。
上輩子政務繁重,鍛煉了秦铎也高效處理政務的能力,今日只半日,就将這幾日積壓的公文全部處理掉。
中午,他徑直去了含章殿。
路過的宮中護衛見是他,行了一禮,讓開把守的宮門。
秦铎也很是滿意,看起來秦玄枵治理自己的皇宮至少還是有些威嚴的,小孩子很有本事,繼續努力。
下午和晚上的含章殿,依舊和諧,第二日,是小朝會。
秦铎也和秦玄枵起的很早,用過早膳之後,秦玄枵盯着秦铎也将藥喝了,然後二人自然而然地一起出門。
到了無極殿後,秦铎也調轉了方向,向着文淵門處走去。
他雖然是住在宮中,但身份卻依舊是臣子,至少不能明面上就那麽跟着皇帝走進殿裏,對外影響不好。
秦铎也是希望朝廷欣欣向榮,力氣往一處使的,怎麽可能自己去做那個打破規矩的人。
于是他按照臣子的禮節,在文淵門門外等候。
此時的文淵門外,已經有了不少文官在等候,原來的吏部給事中,也就是現在的工部侍郎周書易,被幾個人簇擁在中央,好像是衆人在安慰他一樣。
秦铎也只瞥了一眼,沒在意,正要找到自己的位置上站好,忽然周書易從人群中出來,高高在上打量着秦铎也,不屑地冷哼一聲。
秦铎也:“?”
他聽見周書易涼飕飕的譏諷:“靠着一身媚上之術,求得一官半職,文大人,天下士人的臉面都被你丢盡了。”
哦,來找茬的。
秦铎也故作驚訝地拂了拂衣袖,輕聲,似是自語:“咦?什麽髒東西?”
周書易:“......???”
這還是那個原來幾句話打不出一個屁的懦弱谏官嗎?
周書易被秦铎也這副輕飄飄的态度惹怒了,他惡狠狠瞪了秦铎也一眼,猛地向秦铎也的方向邁了一大步,正準備說些什麽。
這時,一道聲音從背後響起:“老天,幾位大人要打架嗎?沒想到今日朝會之前竟然能被爺看到這麽有趣的景兒。”
一聽這口頭禪,秦铎也就知道是誰來了。
慎刑司撫司,範鈞。
他回頭,看到那個癫癫的年輕人抄着手,似乎是要看戲。
周書易動作一頓,看見範鈞,似是不屑一般,淡淡吐了句“晦氣”,不再跟秦铎也争執,轉身回了他原本的小團體裏。
秦铎也順勢望過去,看見那邊的一堆人,好像一下子就将脖子梗起來了,像突然被高貴的雀鳥附身了一般。
他又看看範鈞。
範鈞倒是一下子樂出來:“他們士族啊,一貫看不起爺這等粗人,這下倒好,有你陪着爺了。”
範鈞又戳了戳秦铎也:“陛下登基後,你還是第一個活着從慎刑司中走出來的人。”
......什麽意思?
秦铎也心頭泛起淡淡的疑惑,沒等他問,宮內五更天的鐘聲就遙遙敲響了。
東方泛起了魚肚白,昏暗的天色先是逐漸變淺,接着紅日便緩緩升起。
這會入了秋,天亮起的時間越來越晚。
他們列着隊,依次邁過文淵門,走進無極殿中。
秦铎也擡頭,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
果然,秦玄枵又在看着自己,這回,秦铎也沒有翻白眼,他對着秦玄枵,笑了一下。
龍椅上,秦玄枵猝不及防對上笑容,愣了片刻,過了一會,他才緩緩平複下來,指尖輕輕敲了敲椅子的扶手。
心癢癢的。
朝會照常進行,秋狝的大部分事宜已經定下來了,後續只需要推進就好。
大司農上奏,說根據司天監的降雨預測,他已經将政事安排了下去,讓司農部的官員通知百姓,注意秋收的農田和莊稼不要被雨浸濕泡爛,估計這會,文牒已經分發到各個縣城去了。
秦玄枵坐在龍椅上,聽着朝臣的彙報,點了點頭。
要緊的正事處理完畢,秦玄枵将一卷文書從龍書案上拿起,在手裏掂了掂,忽然一擡手,将其扔下殿去。
“周書易。”秦玄枵的聲音淡淡的,帶着森然的寒意,“你打開瞧瞧。”
殿臺下,周書易心裏一涼,他看不出皇帝面上的神色,猶豫着走出列隊,彎腰将地上的文書拿起。
他沒能成功将腰直起來,他撿到文書的下一秒,青綠色的玄衣衛突然出現,一側一個,手裏拿着長刀,未出鞘,刀鞘交叉,按壓在周書易的脖頸後。
周書易冷汗都下來了,他只得就着彎腰的姿勢,将卷起來的文書打開,開始讀。
每讀一列,他的臉便慘白一分,嘴唇不住地哆嗦。
無極殿內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沉默中,秦玄枵等得不耐煩了,他嗓音冰涼,“還沒讀完?”
周書易死死捧着文書,不敢回答,秦玄枵直接揮揮手,“玄衣衛,拖出去,砍了。”
秦铎也:“......”
又來是吧。
他本想出列去勸,第五言站在他的側方,攔了他一下。
秦铎也微微側目,看向第五言,對方緩緩對着他搖了搖頭。
這麽一會的功夫,有人已經出聲了,是禦史臺的長官,“陛下,周大人所犯何罪,這麽就将人誅殺,是否有些過于草率了?”
秦铎也搜索了一下文晴鶴的記憶,好像按照他之前的職階,不太能接觸到這些一品以上的大人物。
第五言恰到好處地為他解釋,湊近了一點,小聲說,“那位是呂禦史,周太傅的贅婿,周書易是他妻子的弟弟。”
秦铎也看第五言,只見對方向着他微微露出笑,表達善意。
“第五大人是早有準備?”秦铎也也小聲回複,雖是用問句,但語氣卻篤定。
“自然,”第五言在外往往恪守禮節,板板正正的,還是第一次在朝會上偷偷說這麽多話,“朝堂上的明槍暗箭,可以對着我,但不能傷及我的孩子。”
他們說這兩句話的功夫,呂禦史不知道說了什麽,秦铎也一擡頭,看見秦玄枵的鳳眸中閃着微涼的冷意。
秦铎也心裏一涼,暗道大事不妙。
果然,下一秒,只見這個龍椅上的年輕帝王皺眉揮了揮手,“你這麽為他說話?也拖走,都砍了,一起上黃泉路。”
秦铎也:“......”
死孩子。
他身形一動,閃身走出列隊。
第五言想攔他,沒攔住。
就看見秦铎也施施然走出百官的列隊,向着皇帝行了一個敷衍的禮,“陛下,請三思。”
“哦?”秦玄枵見他出來,不耐煩地心情轉好了一些,他眉頭舒展開,提起了幾分興趣,“愛卿有何高見?要是勸朕放過他,連你也一起罰哦。”
這個“哦”,就很有靈性。
滿朝文武眼中有什麽一閃而過,均擡頭瞅秦铎也。
瞧瞧,瞧瞧,用姿色上位、以身飼主的這位就是不一樣哈。一向陰沉暴戾的陛下,一向不給朝臣好臉色的陛下,對這位說的這兩句話簡直是和顏悅色。
啧啧。
有人不齒、有人羨慕、還有人眼珠子一骨碌,起了些別的心思。
秦铎也不在意衆人的眼神,他瞥了一眼被押着跪在地上的周書易和呂禦史,淡淡道:“臣并不是來勸陛下的,只是,周書易欺君罔上,結黨營私,大罪,若單單将人殺了,實在是有些輕繞了他。”
無極殿之上,秦玄枵随意地坐在龍椅上,聽了這話一挑眉:“還是愛卿懂朕。”
秦铎也淡然立在殿下,聞言,微微一笑。
他聽見朝臣之中有人輕聲唾罵了一句:“呸,谄媚!”
他聽見了,但不是很在意。
秦玄枵被秦铎也勾起了十足的興趣,甚至直起了腰,微微前傾,看着他,“那剝皮之刑?”
周書易一哆嗦,震驚地望着這二位暴君奸臣。
秦铎也:“......”
有點無語,但他還是選擇繼續循循善誘,擡起手,輕輕捂住胸口,真誠地望着秦玄枵,“陛下,臣見不得血腥。”
秦玄枵疑惑皺眉。
“不若褫奪周書易官爵,貶為庶人,但,這罪罰又過輕了些......”秦铎也頓了頓,留足了懸念,然後繼續說,“再加上一條,其後世直系子孫,永世不得入朝為官。”
秦铎也的聲音輕輕的,但落在地上,卻砸了似有千鈞重。
在場滿朝官員均一霎時寂靜無聲。
秦玄枵猛地看向秦铎也,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眸,眸中光芒一閃,端的是志在必得,運籌帷幄的笑意。
心中靈犀一碰,他頃刻間懂了秦铎也的意思。
“哈哈哈哈哈哈,”秦玄枵暢快地笑,“愛卿,朕是真喜歡你。”
除卻秦玄枵,朝中有些重臣也後知後覺地明白了秦铎也的意思,面色均幾番變幻。
秦铎也此舉,簡直就是對付世家的一大利器。
本來,因為剛登基時的血洗事件,秦玄枵的暴戾淫威已經積壓到了一個臨界點,他若是再多殺些人,便會引起轟然的反聲。
這也是為什麽,這兩年秦玄枵收斂了許多,至少砍人的速度緩了不少。
士族世家開始試探伸出觸角,帝王投鼠忌器,兩相僵持。
可偶爾總有一兩個不長眼的,徹底狂妄惹到帝王眼前,被搞死。
但士族門閥如同百足之蟲,死一個就死一個,不礙事。
而現在的局面則不同了,秦铎也輕飄飄一句話,打破僵局,将世家的底氣,像釜底抽薪一般,徹底按死。
犯錯的朝臣,子孫永世不得入朝為官。
士族門閥百代積攢的基業,賦之一空!
朝臣中一時暗流湧動,互相之間暗暗傳遞眼神。
平日裏各個世家撕咬得你一口我一口,但真正到了危機世家階級利益的時候,他們肯定要團結起來,一致對外。
先是那個寒門文士之首第五言,現在,輪到秦铎也。
右相站出來,還沒等說話,忽然殿門外有人傳報。
“鎮北将軍藺栖元歸京,求見陛下!”
秦玄枵鳳眸淡淡地掃了一眼正準備說話的右相,道:“今日朝會就到這裏吧,藺将軍五年來第一次歸京,朕有話同将軍說。”
百官無法,只得列隊退下。
秦铎也也跟着百官列隊走出無極殿,他準備出殿之後,再繞回宮中。
于情,也許小皇帝要和将軍說些話,他不好在場;于理,遵守朝會的規矩,不被人挑出錯來,這樣合适。
出了門,第五言忽然上前一步,将他擋在身後,原本想與秦铎也交談的官員見狀,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沒找到合适的機會将秦铎也圍住,于是三三兩兩,神色有些許凝重地結伴離開了。
“多謝第五大人解圍。”
秦铎也看得出,第五言在幫他,免受世家門閥的侵擾。
“不客氣。那日文大人幫助犬子的忙,我還沒來得及好好謝過。”
第五言神色誠懇,他知道,如果沒有秦铎也出手,他現在必着了士族的道兒,會被他們攻擊圍剿,于是看向秦铎也的神色又感激幾分。
他問,“正巧這兩日仲熙那孩子還想見你,文大人何時有空,去寒舍小坐?”
秦铎也想了想,覺得去一趟也可,第五仲熙那孩子還挺有趣,便回複:“今日天色不好,晌午過後可能有雨,等雨停後,我再赴約。”
“那好,一言為定。”第五言欣然點點頭,出宮了。
秦铎也見朝臣都走得差不多,轉身回宮去。
問過勾弘揚之後,他向着含章殿後殿走去。
秦玄枵正和藺栖元在後殿的涼亭。
君臣一坐一站,皆背對着秦铎也來的方向,二人望着亭前的曲水溪流。
流水聲潺潺,穿過假山之石,向後宮蜿蜒而去。
秦铎也逐漸走近了,二人的對話落入耳中。
“藺将軍回程日期,按原計劃,應該是在十月初?”
另一道渾厚的聲音回複:“是的陛下,但臣趕路急些,想在風雨前趕回,去南山掃墓。”
秦玄枵沒說話,藺栖元的聲音忽然黯淡下來。
“陛下……三日後,是溪兒的祭日,您……要去南山看看您母親嗎?”
“不必了。”秦玄枵的聲音一如既往。
“也是……陛下已經為她報仇了。”
“嗯,”秦玄枵沉默了一會,再開口,聲音有輕微的緩和,“舅舅,這次回來,你要呆上多久?”
“開春再走吧,好不容易回來一趟,等到二月,也給我父母掃掃墓……”
藺栖元繼續說:“陛下,趙之寒死在四月,那時我已經回北疆了。清明的時候,您能替我去南山,為我的情同手足的兄弟、也是您的生父,點上一支香嗎?”
秦铎也的步子猛地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