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月光
第039章 月光
鳳眸中是破碎的薄霧, 秦铎也看了兩秒,移開視線。
“不信。”
秦玄枵:“......”
這招這回怎麽不好使了?
“第五言真不是朕的人。”秦玄枵急着去拽秦铎也的手。
忽地,秦铎也嘆了口氣,向秦玄枵的方向挪了挪, 帶起湯池中的水波紋。
那雙鳳眸又亮了亮, 薄霧被驅散了些。
不知怎的, 秦铎也鬼使神差地伸出雙手,輕輕抱了抱人,用手在秦玄枵的背上輕輕拍了拍。
暖盈盈的湯池水溫柔無言地簇擁着他們。
秦玄枵愣住了。
半響, 他才一點點擡起手,緩緩回抱住秦铎也, 然後又忍不住地用了力, 将人狠狠抱在身前,幾乎要将對方的血肉骨骼全部揉進身體裏一般。
秦铎也任由他這麽緊緊抱了一會,才開口:“好了,松手吧。”
他快被勒死了,再抱下去要被壓成薄薄一片了。
秦玄枵依依不舍地松開了手。
“我出宮的事,還介懷麽?”秦铎也将竹盤上的酒盞遞給秦玄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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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玄枵接過, 抵在唇邊, 垂眸, 搖了搖頭。
“朕會相信你的。”
不知是在回答,還是在說服自己。
秦铎也聽過, 注意力便從秦玄枵身上移開了,不再過多說什麽,專注沐浴。
剩下的時間裏, 氣氛竟然過分和諧。
葡萄清甜的氣味飄散在湯池蒸騰而出的霧氣中,溫熱, 暖盈,果酒的甘醇和白茶的甘甜,味道合在一起,籠罩在鼻尖。
他們二人誰都沒有再說話。
湯池水聲嘩嘩,殿外雨聲悠然,難得平靜。
秦铎也沐浴很快,上輩子練出來的,為了節約時間,為處理公務留出更久的時間,他不僅極致壓縮睡眠,甚至連用膳和沐浴也都能簡則簡。
甚至有的時候,奏折堆得小山高,他剛好又要與大臣議事,忙起來昏天黑地,總是忘記吃飯,将用膳時間一拖再拖,實在餓了,就拿手頭的糕點墊一墊肚子。
好像有一種莫名的力量,讓他莫名就是不想将處理了一半的事放下,總得全部做完才休息。
這習慣也讓他這輩子沐浴極快,不像是放松休息的,倒像是趕着完成任務似的。
他看見秦玄枵仍倚在湯池邊的白玉磚上,手中持着酒盞,仰頭向口中灌。
似是有心事一般,那雙鳳眸中的霧氣更濃了。
秦铎也收回視線,他不想去深究。
他從池中赤足走出,披上外袍。
他去屏風後換上幹淨的新衣,然後靠在榻邊,靠近獸形暖爐,烘幹頭發。
只稍過肩的頭發到底是方便烘幹。
為節約時間,他也習慣只烘幹發根,發尾還微微濕着,他穿戴整齊,去湯池邊。
濕潤的水汽黏糊糊貼上來,秦玄枵仍在池中。
秦铎也問:“你這幾日積壓的奏折,有處理完嗎?”
“一本都沒批,”秦玄枵将酒盞放下,笑得很惡劣,“誰讓你不在朕身邊。”
秦铎也:“......”
他垂眸看着對方幾息,其實他不生氣,畢竟這也不是自己家的孩子,誰管他勤不勤政呢?
“那我先幫你篩一遍吧?”秦铎也狀若不經意地說,“省得你看一堆沒有用的請安和馬屁。”
一步一步的試探。
秦玄枵反而樂出聲來,“你該把這些反着來看,紙上寫着多麽辭藻華麗的贊頌,心裏就多麽厭惡痛恨朕,私下裏罵朕罵得越狠,寫着多希望朕福壽綿長的,心裏就盼望朕早點去死。這種奏折哪裏沒用了,朕看着倒覺得有意思。”
“臣子怎會詛咒君主呢?”秦铎也皺眉搖了搖頭。
他當初剛登基時身處飄搖風雨中,宮中危機四伏,心向大魏的朝臣寧死不屈服于太後和宦官,拼着死志和名節,報黃金臺上賞識之意。
若是沒有這些忠心耿耿的臣子,秦铎也複興大魏的步子便要一步步被拖慢,這條路也會更為荊棘叢生。
百年時光流失,門閥世家是何時變得只專注于門戶私計的呢?
秦铎也翻找了記憶,也查閱了大魏編纂至今的史書。
變化大概出現在魏荒帝的上一任皇帝。
史書上記着那個皇帝耳根子軟,優柔寡斷,就給了世家門閥搜刮權力壯大自身的機會。
到了那昏聩的魏荒帝時期,他已約束不了手下的臣子。
所以門閥便開始肆無忌憚起來了。
他們沒本事關我成烈帝什麽事,秦铎也自有辦法将權力收歸手中。
權宦而已,他既然殺過,也自能成為。
他現在除了沒有淨身和在前朝有官職之外,其他的,也太像個奸佞了。
秦玄枵看着眼前人這副一本正經的模樣,忽然就沒了傾訴的欲望,眸色暗淡些許。
只是說:“你去吧。”
秦铎也點點頭,自顧自離開了。
殿外斷斷續續的雨這會又停了,烏雲的雲層已經薄了。
秦铎也穿過回廊,去了含章殿,殿中的龍書案上已經堆積了不少的奏折,一旁的箱箧也堆滿了,按照時間的順序排列好。
秦铎也看得直搖頭,他捏了捏眉心,徑直坐在屬于皇帝的坐榻上,提起禦筆就開始審閱。
含章殿內的侍者全看呆了,但他們近幾日在宮中也是知道秦铎也的,所以沒有誰敢上前提醒,只是叫一個小黃門離開,去告訴勾弘揚。
勾弘揚看看小黃門,又看看那扇屏風。
屏風後,秦玄枵仍在湯池裏,見他進來,竟只是吩咐他去換個烈些的酒。
“就去取......夢神釀吧。”
勾弘揚先去拿了酒,遞過去,又将秦铎也的事轉告給秦玄枵。
秦玄枵聽罷,只是一笑,“任他坐着罷,無妨。”
勾弘揚忍不住提醒:“陛下,文大人是否太過于......”
這位禦內的總管太監絞盡腦汁想了半天,吐出來一個詞,“恃寵而驕了些?”
“朕倒希望他真是恃寵而驕。”秦玄枵搖了搖頭,又說,“以後這樣的事不用告訴朕,也吩咐下去,見到他就跟見到朕一樣,好好照顧好了。”
勾弘揚領命離去。
秦玄枵将倒了盞濁酒,一飲而盡,辛辣的口感再唇齒間蔓延開來。
唇角被秦铎也咬破的皮膚刺痛更甚。
他驟然從湯池中站起,随意披上了衣服,甚至沒有将頭發烘幹,便出了清露宮。
秦玄枵又一次走到那處裝滿了成烈帝的遺物和書法畫像的偏殿之中
殿內依舊一塵不染,就算天氣并不晴朗,但琉璃外殼卻依舊瑩亮。
他靜靜地站在挂畫前,仰視着畫卷上成烈帝揮斥方遒的身姿,仰視那英氣俊逸的面容。
這曾是他幼時活下去的念想。
吃人不眨眼的後宮,陰森昏暗,他的童年如同在寒冷刺骨,猛獸環伺的黑夜裏前行。
藺溪只堅持過幾年,便瘋了。
而他幸存下來沒徹底瘋掉的原因,便是那本路上偶然撿到的成烈帝的傳記。
初見畫像的驚鴻一瞥,讓他恍然像是見到了漆黑夜幕中的月亮。
明月潔白無暇,明月皎皎,從混沌中升起,墜入他的雙瞳之中。
為了靠近那遙挂在天邊的月光,他如饑似渴地偷偷學習,他見縫插針地在宮中,如同老鼠一般存活下來。
月色皎潔,他忽然就覺得,後宮之中每日亂哄哄的尖叫、算計、勾心鬥角的鬧劇似乎搜不是什麽大事了。
他再也不會因為被欺淩辱罵而萦懷。
流年匆匆,後宮衆人的嘴臉像是鬼影憧憧,活着進來一批又一批,瘋了一批又一批,死了一批又一批。
生前多麽鬧騰的人,鬥來鬥去,死後都不過白布一蓋。
後宮又不是什麽好地方。
每個人都看起來結了盟衆志成城,其實都是孑然一身罷了。
算錯了,就一腳踏空。
秦玄枵在麻木的人群中,找到了心中的月,從此飄蕩瑟縮的心便安定下來。
就算後來讀懂了,知道成烈帝是早已死去百年的人又如何?這早已是支撐他在荒唐人間活下去的動力了。
成烈帝鋒利的目光劃破臃腫的人群,是他鮮血淋漓拔出反骨做劍刃,砍掉敵人的頭顱的勇氣。
月色皎潔化作甘霖,成了他活至今日的生命源泉。
秦玄枵只在偏殿中靜靜坐了片刻,便毫不猶豫地起身離殿,他最後在偏殿外停下腳步,回頭,看見陰影遮蔽殿內挂着的卷軸,畫像上的面容模糊了,手書上的字跡暈染開了。
漸漸都隐在遙遠的時光中。
他緩緩阖上了殿門,門上有鎖,他将金匙在鎖孔中輕輕一轉。
咔噠,落了鎖。
秦玄枵取出金匙,握在手心中,他向後慢慢退了一步。
這步走出的竟比他想象中的要容易很多。
他徹底轉過身,将偏殿抛在身後。
走過一彎橋,秦玄枵站在橋上,橋下是一汪池塘和,溪水彙集進池內,池內養着荷花,這季節只剩下睡蓮。
秦玄枵抛了抛手中的金匙,忽然松開手。
一抹金色從指尖滑落,近乎無聲一般,落入池塘中。
悄無聲息的,漸漸沉在水滴了,被睡蓮遮蔽。
他不再需要殿中的一切了。
當然,成烈帝仍是他心中的月光,這點毋庸置疑。
只不過如今,他不再需要總來這偏殿中坐坐後才會想着要活下去了。
他找到了新的活下去的念頭。
不知何時,溫熱的陽光落在臉頰上,秦玄枵擡手接住了這一縷光芒。
他擡起頭,烏雲盡散。
天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