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寒露03
第34章 寒露03
今天葉雲峥有些魂不守舍。
程明月能明顯的感覺到他有些不對勁。
也正常, 橋頭村山腰上的這間小土屋從來沒這麽熱鬧過。楊嬸在家裏給程明月打紡紗機,張姑過來給程明月量地基。
還時不時的有三五為伴的女人,攬着腰朝山上來。
吳村正和她們講好了, 讓她們這兩日過來給程明月蓋房子, 她們便來問問程明月此事,順便,打聽打聽程明月籌錢的事。
因此,這間小土屋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熱鬧。連程明月經常在院子裏見到的那兩只溜達雞都躲回了雞窩,一整天不敢出來。
葉雲峥……不适應這樣的熱鬧,或許也正常。
可他未免也太心神不寧了些。
程明月眼看着葉雲峥端着一個陶碗給張姑倒熱水時, 注入碗裏的水溢了出來, 陶碗應聲而落碎成兩半。
沒等他呼痛,程明月便一步上前,牽住他的手, 關切道:“怎麽了?燙傷了?快拿涼水冰一冰。”
葉雲峥反應極大, 像程明月的手燙人一般,迅速将手抽了回來,背過身去。
還好此時程明月已經彎腰去舀涼水了, 沒有注意到他的異常。
葉雲峥咬了下唇,轉回身來看着她的側臉,此刻正有一道光束從門外射入,照在她的臉上。
她的發絲有些許淩亂,在幾縷細發在陽光中閃爍着金色的光芒,長而卷翹的睫毛在陽光的映照下, 投下淡淡的陰影, 臉上的絨毛在光照下清晰可見。
清風吹過,她額前的發絲随風而動, 他的心也跟着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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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明月迅速拿起水瓢,從水缸中舀出一大瓢涼水,快步走到葉雲峥跟前。她輕輕拉起他的手,将清涼的水緩緩澆在他那被燙紅的皮膚上。
一股清涼如救贖般瞬間襲來。
手上原本灼熱疼痛的痛感被這股涼意緩解,他試圖将手收回。
這次程明月沒有給他機會,她緊緊的握着他的手腕,雙眼緊緊盯着他手上燙出的紅痕。
葉雲峥心中微動。
這是不是證明,她還是在乎他的。
他手腳粗笨連茶水都倒不好,打碎了一個陶碗,她不但不責罰叱罵,還小心的為他用涼水緩解疼痛。
或許,她真的只是為了讓他能輕松才打算再找一個人來幫忙,而不是,趕在冬日前,趕在女子情潮前,雇一個男子,來緩解冬日漫漫長夜。
畢竟如果只是為了纾解寂寞,他……便夠了啊。
他有自信,不輸別人的。
當初被她買下,葉雲峥便做好了被使用的準備,這麽久了,她連他都沒有動,從不動手動腳……最多拉拉小手,便是身體觸碰也都是必要的觸碰,葉雲峥能分得清,她碰他時從不帶一絲情欲。
既如此。
她便沒有道理,花額外的銀子去再雇一個人回來。
她說覺得他太忙了,可葉雲峥覺得,和她比起來,自己那些活計太輕松了,根本算不得什麽。
農忙耕地時他沒法拖動沉重的犁耙,村裏人心不安時他沒法外出巡邏。而他所做的煮飯,織布,打掃房屋,若她沉下心來一樣能幹。
他沒來之前,她不就這樣幹了許久。
有他之後,為何她想要再雇一個男人呢?是想替了他手上的活嗎?替了之後又想将他安排去何處呢?
她是想找一個人來舒緩情欲嗎?
亦或是,葉雲峥忍不住又咬住了唇,他想,亦或是她想找一個人替了他手上的活,再讓他來幫她舒緩情欲。
可她之前又說将他當哥哥……還是說,她真的要将他當成哥哥,把他好吃好喝的在家将養着。她之前曾說過,覺得她自己沒有根基,需要加強影響力,構建關系網。
關系網是什麽葉雲峥不懂,但他知道這個時代兩家交好最好的方式便是締結姻親。
她認他做哥哥,又要雇人幫他,是否想像說書先生說的故事中,收義子招兒媳的豪傑一般,先認她為義兄,有了好機會,便将他嫁出去與人聯姻,增加自己的根基勢力呢?
葉雲峥暗自揣度程明月的心思,心裏一陣喜一陣憂。
種種心思千回百轉,不過一瞬而已,程明月一分也沒能察覺。
程明月用涼水将他手上的傷冰了一會,見紅色消退了大半,才溫和問道:“怎麽這麽不小心?”
她一t擡頭,見他盯着她在愣神,看上去呆呆的,笑出了聲:“是不是家裏來人擾到你了你是不是不喜歡人多的場合?”
葉雲峥搖了搖頭,低頭看見地上全是陶碗碎片,忙着要去撿。
程明月怎麽可能讓他一個剛燙傷手的人去撿,伸手将他攔住,自己找了兩片寬大地葉子把陶碗碎片包起來拿出去丢了。
葉雲峥雙手不安地絞在一起,有些歉意的說。“明月,是我不小心,弄壞了碗。”
“別動!”她凝眉道。
他呆住。
程明月走過來把葉雲峥絞在一起的兩只手分開,說:“你手還紅着呢,別碰它!”
“哦。”
“呦~咱們明月是個體貼的小娘子呢!”院子裏坐在小板凳上等着喝茶的楊嬸和張姑笑着調侃。
程明月略微尴尬的咳了一聲,掩飾自己的不自然,但沒有反駁。
她跟楊嬸和張姑抱歉道:“兩位嬸子,姑姑,再稍等我一下,我去跟二位倒碗水過來。”
說完,她沒有立刻去倒水,而是先将葉雲峥領進房,推進自己的那個內間,關上門,道:“雲峥,你今天歇一歇,不想出來就別出來,可以睡一會,休息一會兒。”
程明月住的那間屋子是內間,雖然小,但私密性比較好,放置的也是錢財衣帛這種貴重物品,一般人不經允許不會進去。
葉雲峥那是外間,相對來說大一點,放的都是棉花,布匹,雜物,還有桌椅板凳之類的,前後都有門,比較像一室一廳屋子的那個廳,毫無私密性。
客人來了之後也會下意識的往這間房子裏站,需得程明月攬着她們回到院子中,在已經備好的板凳坐下,她們才不再往屋裏去。
但她們是來幹活的。
楊嬸是來給她打紡紗機,張姑在丈量土地,免不了起來四處走動,不小心就會走進來。因此,還是讓葉雲峥去她的內間躲一躲吧。
之前程明月不覺得讓葉雲峥住外間有何不妥,她還覺得自己才是這裏的主人,理所應當的自己住內間。
這裏平時也沒什麽人往山上來,她并不覺得有什麽不方便的。
如今她才覺得,讓葉雲峥一個男子住在客廳,真是不方便極了。
誰都能看到他的卧榻,褥子,枕頭這些男兒私密的眠寝所需之物。
人來的多了,他也只能躲在廚房中無處可去,連個能關上門的男子閨閣都沒有。
她把葉雲峥推進自己的內間,關上門,又去将葉雲峥小床上褥子掀了起來,從中折起蓋住他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
做完這一切,她後退一步,站着看了看,還是覺得不順眼,又去把堆在旁邊的兩匹布和一筐棉花搬到了床上。
如此一來,有男子在此睡過的氣息便被遮蓋過去,像是個放雜物的臺面。
這樣看起來便舒服多了。
把葉雲峥安置好,程明月腳步輕松,到廚房拿出兩個碗,舀了熱水進去,一手一個端了出來,遞給坐在院子裏的楊嬸和張姑手裏。
張姑,也就是吳村正口中的老張頭,她是個黑瘦精幹的女人,其實年紀沒多大,只比程明月大了十多歲,在程明月開口喊她張嬸時,她反應極大的拒絕道:“你叫我姑就行,沒到嬸,還沒到嬸呢。”
當時,站她身旁的吳村正笑說:“你就叫她樹根姑。”
“張姑就行,張姑就行。”張姑,張樹根陪笑阻攔。
她非常不喜歡自己這個玩笑一樣的名字,十裏八村的人都喊她一聲張瓦匠,也就吳村正喜歡揭她的短喊她的名字,若是她偷偷求吳村正,吳村正便會說:“咋,我還得喊你個老張頭不成。”
之後吳村正便喊上了她老張頭,生氣了就是張樹根。
如果是別人喊她的名字,只怕她當場便要翻臉。但在吳村正面前……她不敢。
她娘是個老實憨厚的莊稼娘子,她同胞的三個姊妹也都是樸實的不行,張家在她幹泥瓦匠給你蓋房子之前,也是窮的一家子找不出來一條不打補丁的褲子,全家四個女人,只有一件棉襖輪流穿。
在她還小的時候,有一年地裏歉收,她家餓的不行了,當掉了家裏最後一件棉襖,換回來一鬥糧食。
她娘說“好力要用在硬茬上。”
換回來的最後這鬥糧食只肯給她大姐吃。
張樹根能說什麽呢?她那時還沒田裏的麥子高,她襁褓裏的妹子也沒飯吃,餓的哇哇大哭。就是她娘自己,也餓的兩眼發凸,坐在門檻上等死。
如果沒有吳村正,那一年,她張家可能只有她大姐能活下來。
當年她是靠吳村正用庫裏陳糧摻糠和水煮成的糊糊救活的!不只是她,她娘,她妹妹,還有村裏無數的人也都是靠吳村正拿出了她自家攢的糧食才能活命。
要是沒吳村正,什麽張樹根,早不知道去哪個陰曹地府裏報到去了,她也成不了泥瓦匠,娶不到夫郎。
就為這個,她也感激她吳大姑一輩子。
別說叫她張樹根了,就是叫她張草根她也得聽着。
這次吳村正托她給吳村正的幹女兒程明月蓋房子,張樹根自是非常上心。
程明月問她:“張姑,蓋一間柴房外加一個牛棚需要多少銀子呢?”
張樹根擺手說:“哪能要你的銀子呢,你把東西準備齊就行啦。”
她掰着手指頭給程明月算:“首先便是木頭,你是咱橋頭村的人,還住這山上,木頭自是不需要去找人買,掏大概三四錢銀子直接給你幹娘就行,這個進村裏公賬,村裏人不會說你啥,要是外村人趕來砍,當場就得給她打出去。”
“其次便是土坯,泥土你不用管,明天我喊上我大姐小妹去荒地裏給你挖過來,只是你得準備些稭杆麥糠,我看你廚房後頭堆得有,那土坯也就齊了。”
“最後便是零散東西,草繩……你喊人時讓各家都帶點過來,不夠用現搓就成,窗框木門讓楊姐當場給你打,別的也不要啥了。”
程明月問:“那這工費……”
張樹根說:“哪需要工費,反正農閑了,村裏的大娘們一把子力氣閑着也是閑着,你管着大家夥一天兩頓飯就成。哦,得是幹的,菜要鹹,吃幹的,鹹的才有力氣幹活,可不能用稀湯糊弄人。”
幹的就是指餅子,饅頭。程明月當然不會吝啬工人的口糧,她點點頭,又問:“那張姑您這邊呢?”
和請來幹活的壯勞力不同,張樹根這種蓋房子的泥瓦匠算是技術工種,腦力活,她要設計房屋框架,修正木材,有時還會用到輮木技術。輮,輮以為輪的輮,就是想辦法把木頭搞成彎的。
因此請泥瓦匠不能像請那些壯勞力一樣,用兩頓飯就能搞定,一般是要準備禮物銀錢的。
“張姑,您別不好意思,您去別家收多少銀子,直接說就是了。”
“不用銀子不用銀子。”張樹根黑瘦的臉上泛起紅暈,說道:“你要是真的硬是要給,就給我扯一匹棉布吧。”
程明月自是一口答應下來,但她有些不明白,要棉布就要棉布,臉紅個啥?
程明月想了想內屋裏的葉雲峥,又問道:“若是我想再蓋一間卧房呢?”
“那就還得要木頭,卧房跟柴房不一樣,得用好木頭,提前刷桐油,現在刷來不及了,你得去買,那就太浪費錢了。”
張樹根不贊成的說:“蓋卧房的話,需要的時間長,你要是想二十天蓋好就得去別的村請工,這不是浪費嗎!”
她說:“你又不是沒房子住!一間堂屋一間內室夠用了。我看你那內室也是亂七八糟不成樣子,等柴房改好了,你把東西歸置歸置扔到柴房去,堂屋裏讓楊姐給你打個條幾板凳啥的,就齊了。”
楊嬸這會已經喝完水,在旁邊鋸木頭,聽了便說:“有的,村正都跟我說過了,打完織布機就給程娘子打幾個條幾條凳。”
張樹根點頭:“可不,我跟我吳姑想一塊去了。”
她想起什麽,跟程明月說:“對了,你幹娘還托我給你擱打個土炕,這幾年冬天冷,沒土炕睡不着覺,新起一間房的話,這煙道不好改,麻煩的很。你又不是說有老人孩子住不下!多少人上有老下有小也就兩間卧房。等你回頭賺了錢,直接燒磚蓋磚房,搞個正經一進的院子多好呢。”
張樹根向來對吳村正言聽計從,臨上山前,吳村正囑咐她不要讓程明月亂花錢的事兒,她可記着呢。因此聽程明月說想蓋卧房,她極力勸阻。
她也沒說瞎話,村裏人大部分一家老小男女老t少的,也就擠在兩間屋裏,哪像程明月這樣大方,說蓋房就蓋房。
連建築師都不建議蓋新房,還提到了煙道不好改這樣的專業人士才能提出來的問題,程明月也不好再堅持。
本來麽,房子不是目前面臨最核心的問題,不值得多費心力。
大致情況清楚了,張樹根便要走,說是要去山底下帶着姐妹去挖土。
程明月給張樹根用繩子綁了一匹棉布,張樹根小心翼翼地抱着布,滿口是謝的走了
臨走時不忘又問了一遍程明月,湊錢買地回頭給分紅的事情,能不能她多出幾兩銀子。張家裏自從她幹了泥瓦匠這行以來過得不錯,能拿出來個四五兩銀子。
程明月自是搖頭。
等張樹根背影看不見了,程明月問院子裏正在鋸木頭的老楊頭:“楊嬸,張姑剛剛是不是害羞了,她要匹布而已,為什麽要害羞?”
“你張姑之前跟夫郎和離了,這不剛娶了個小夫郎,比她小十來歲,正稀罕的緊,要了你家這布,八成是拿回家給他做衣服去了。”
程明月了然,怪不得啊,說到要布的時候,張姑那樣黑的臉上,都透出來了紅色。
“對了,楊嬸。”程明月說:“楊叔身子真的好了嗎?讓他來我家幫忙真的行?”
“好了好了。”老楊頭想到如今孩子爹病愈,已經可以挑水澆地,便忍不住發自內心的開心。
雖說家底因為給家中老夫治病已經花了個精光,只要人還在,心裏頭就還有盼頭。
程明月問:“那他過來幫忙,您家裏的活怎麽辦啊?挑水煮飯,總不能全您自己來吧。”
老楊頭笑着說:“有大郎和二郎呢,他倆也大了,之前他們爹病着的時候,家裏的活就是大郎和二郎幹。再說了,他一天過來一趟,又不是說不回家了,你不用操心這個。”
程明月笑了,道:“行,那就按之前說好的,一天一升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