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08章 第八章

“公子只應見畫,此中我獨知津。”

郗瑛看得一時呆了,腦中只想到這句蘇轼的詩。

“這是我的宅子。”美色無比的恂恂公子,聲音冰冷,帶着明顯不悅道。

語氣神态再也熟悉不過,郗瑛瞬間回過了神。

是剃掉虬髯的寧叛軍。

雖說是郗瑛撿來的宅子,但她肯定絕不會屬于他。

平江城以前屬于大夏,剛被寧叛軍占據,若屬于他的宅子,她哪進得來。

郗瑛腦中靈光一閃,她曾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誰在暗中為難她。

如今她能确定了,能指使行刺史,除了他,再沒有別人!

郗瑛腦子轉得飛快,思索他為何要為難自己。她後背一涼,莫非,他認出了自己的身份?

寧勖心下惱怒,郗瑛傻呆呆站在那裏,眼珠靈活轉動,一看便知她又在打壞主意了。

手指動了動,寧勖按耐住了要掐死她的念頭,不動聲色打量過去,靜待她接下來的手段。

吃飯時頭發會掉到碗中,此時郗瑛洗過了臉,用麻繩将亂發系在了腦後。

寧勖看着她腫脹消退之後的臉,不足巴掌大,青青紫紫的傷餘下淺淡的痕跡,在瑩白的肌膚上格外顯眼。

比之初初見面時,的确稱得上她謊稱郗七娘已進了京時,自吹自擂的“比仙女還要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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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那雙靈動的烏眸,不知不覺變得霧蒙蒙,輕咬着的朱唇,泫然欲滴,實在令人生厭!

“原來是恩公。”郗瑛哽咽了聲,曲膝見禮。

“恩公既稱是自己的宅子,便是恩公的.......”

寧勖冷聲打斷了郗瑛:“既稱,何為既?!”

郗瑛被拆穿,并不辯解,她當即幹脆利落道:“好,恩公且容我收拾一下,我馬上走。”

惹不起,她躲得起。反正周圍有的是空宅,她可以再去撿。

再不濟,她還有一個值錢的銅壺,一把琵琶。加上行山給她的刀鋤頭種子等。當掉銅壺琵琶,賃間屋子住,找塊空地種菜,照樣能活下來。

“紅福,我們進去收拾。”郗瑛叫上呆呆的紅福,轉身回竈房。

寧勖神色沉了沉t,望着她的背影,慢吞吞道:“也不是非要趕你走,這間宅子,可以借你住一住。”

郗瑛腳步驀地停住了,一個急旋身,飛快曲膝下去:“多謝恩公,恩公的大恩大德,我沒齒難忘。”

寧勖:“不過,你住在我的宅子,總要有個名頭。”

郗瑛不假思索道:“行,我嫁給恩公就是。”

又是嫁!

僅大半日不到,寧勖已經聽她将自己許配出去了兩次!

寧勖渾身寒意凜冽,譏諷道:“你是何種身份,竟敢提嫁,真是恬不知恥!”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寧叛軍一看就不懷好意,郗瑛就是死,也要牛嚼牡丹,舒舒服服死,風光大葬。

被鄙夷嫌棄,郗瑛并不放在心上。反正有棗沒棗亂打一氣,又沒有損失。

郗瑛面不改色問道:“恩公要什麽名頭?”

寧勖斜乜着她,倨傲道:“簽死契,賣身予我,生殺由我定奪。”

郗瑛想都不想,一口應了:“行。”

勢不如人,就算不簽賣身契,她的生死,同樣掌控在他手上。

亂世人不如狗,做寧叛軍的奴婢,比她提心吊膽過日子要強。

何況,簽訂死契的是楊阿先,并非她郗瑛。

寧勖示意随從定方拿出一張紙,一盒印泥,對郗瑛道:“畫押吧。”

郗瑛看着空白的紙,楞了下,暗罵了寧勖一句,臉上堆滿了笑,道:“恩公,這張紙上什麽都沒寫。不知賣身給恩公,賣身錢幾何,月例幾何?”

寧勖長眉一揚,淡淡道:“要不你來寫?”

郗瑛見他不悅了,馬上搖手道:“不用不用,一切由恩公說了算。”

寧勖呵了聲,“救你性命,宅子被你白白住了這般久,你覺着,該收你多少謝禮才合适?”

狗叛軍!

郗瑛咬了咬牙,看來,摳門的寧叛軍一個大錢都不會出。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忍了。”郗瑛暗暗安慰自己,惦記着竈房的風鵝面片湯,上前蘸了印泥,在白紙上按下了手印。

定方收起紙,寧勖只随便看了眼,對郗瑛道:“老實呆着,沒得允許,不得擅自出門。”

外面亂,郗瑛除了傍晚拾荒,本就不怎麽出門,很是乖巧地應了:“是,恩公放心。不過____”

郗瑛話鋒一轉,不死心地道:“現在恩公成了婢子的主子,婢子卻連主子是誰都不知,着實說不過去。敢問恩公貴姓?”

她懷疑寧勖知道了她的身份,試探他的身份。

寧勖深深望了眼郗瑛,道:“我姓寧。”

果然是叛軍寧氏,郗瑛心涼了半截。

很快,郗瑛便恢複了尋常。清楚她的身份也好,不清楚也罷,寧勖究竟打的什麽主意,只要安穩活着,其餘別的。她一概都不在意了。

何況,她就是在意,一個弱女子,如浮萍漂浮亂世,也改變不了什麽。

寧勖很快離開,郗瑛讓紅福去關門,她則回到竈房,舀水洗手上的印泥。

洗了半晌,手掌還是留下了一些紅印。郗瑛不管了,等紅福回來,坐在小杌子上繼續吃起了飯。

風鵝尚好,面片變涼,黏糊糊一團。郗瑛攪動了兩下,生氣咒罵了幾句。

紅福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咬着筷子,不安道:“阿先,你把自己賣了,成了寧公子的婢女。奴仆不得反抗主子,生死由着主子定,親事也由主子随便定,待生下兒女,依舊是奴仆,子孫後代都難翻身。寧公子是生得俊美,只他看上去跟利刃一般,兇得很,我看到他,大氣都不敢出。若阿先一不小惹怒了他,被他打死怎麽辦?”

郗瑛哦了聲,“子孫後代的事情,太過遙遠。且只看眼前之事,他現在也可以打死我,既然他沒打死我,就別想那般多。”

她夾了塊風鵝,對紅福道:“賣不賣,我也決定不了。快吃吧,涼了。”

紅福道也是,埋頭吃了幾口面片,複又擡起頭,望着郗瑛,滿臉的心疼,焦慮。

“阿先,我怎地覺着,寧公子知曉了阿先的身份。阿先成了寧氏的婢女,郗氏顏面無存,回到京城,郎君也不會認阿先。定下的親事,只怕也得毀了。”

郗瑛滿不在乎道:“随便。紅福,你吃不吃,不吃的話,風鵝我都吃光了啊。”

紅福忙道吃吃吃,不再多問,夾了塊風鵝津津有味啃了起來。

吃完飯,已經到了半下午。經過了一天的驚心動魄,郗瑛累得手都擡不起來,回到卧房,倒頭就睡了下去。

“阿先,醒醒。”紅福叫了幾聲,郗瑛沒醒,她急着推了推。

郗瑛睡得正沉,被推來推去總算醒了,睜開迷茫的眼睛,眼前一片黑暗。

“天還沒亮呢。”郗瑛嘟囔了聲,翻了個身繼續睡去。

“寧公子來了。”紅福急着拉郗瑛,摸到床尾的衣衫塞到她懷裏:“快起來,我去點燭。”

郗瑛聽到寧字,遲鈍了片刻,方想起自己已經成了寧叛軍的婢女。主子召喚,她只能打着哈欠起身下床。

紅福點了珍貴的半截蠟燭,手擋着風,焦急地道:“快些,寧公子好似心情不好。”

“我又沒惹他!”郗瑛心情也不好,回了句。

寧勖負手立在廊檐下,眺望着天際的月亮。郗瑛走上前見禮,他沒回頭,道:“你就是這般伺候主子,主子不在,你便躲懶睡覺?”

郗瑛擡手一扇,紅福手上的燭火便滅了。郗瑛曲膝見禮,立在寧勖身後,也不說話,尚未清醒的腦子,浮起亂七八糟的問題。

夜裏到來,難道他要歇在這裏?

婢女伺候主子,可要她伺寝

寧勖回過頭,見郗瑛垂首肅立,看不清她的神情,眼前只一片烏鴉鴉參差不齊的亂發。

“你還不服氣了!”寧勖皺眉,退後一步,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粗布鞋前面破了個洞,後跟未曾提起,汲拉在腳上。寬大的粗布衣衫挂在身上晃蕩,形容邋遢,已然還如乞兒一般。

寧勖不禁狐疑起來,郗氏乃是大夏數一數二的世家大族,郗氏女自小讀書習字,禮儀規矩,才名遠揚。

他莫非真弄錯了,她并非郗氏七娘?

郗瑛道:“公子,婢子沒有不服氣。宅子裏連燈都點不起,屋子裏空蕩蕩,不敢請公子進屋。茶壺碗都是撿來的,恐公子嫌棄,萬萬不敢奉到公子面前。公子金貴之軀,還是去別處歇息方妥當。”

寧勖呵了聲,“你想趁機索要錢財,我勸你,還是死了這份心吧。我歇在何處,豈由你管!”

郗瑛不承認,也不否認,側過身,道:“公子請進屋坐,婢子去給公子燒水奉茶。”

寧勖瞥了眼郗瑛,擡腿進屋,在門檻前停住,道:“定山,掌燈。”

恭候一旁的定山立刻取了銅枝燈盞,每個燈座上插上蠟燭點亮,正屋立刻變得亮堂堂。

寧勖踱着步,四下張望,走到坐塌邊,打量着坐塌上落下的一層灰,對郗瑛道:“擦拭幹淨!”

郗瑛只能認命出去打水,紅福忙上前幫忙,寧勖呵斥道:“滾下去!”

紅福被吓得瑟縮着不敢動了,無助地看向郗瑛。郗瑛讓她下去,打濕破布擦拭坐榻。

寧勖擰眉,郗瑛手上的破布顏色不明,她拿在手上,随意在水罐中晃了下,在塌上拖過,留下一大片水漬。

“換塊幹淨的布,擦拭幹淨,不得留下任何的痕跡。”寧勖命令道。

郗瑛撿了好些舊衫,破布她不缺,去扯了幾塊過來,吭哧吭哧一陣忙碌。

待擦拭幹淨了坐榻,寧勖下令郗瑛繼續擦拭幾案條案,她一言不發,繼續将幾案條案都胡亂擦了一遍。

寧勖慵懶地靠在塌上,望着郗瑛幹活,不容她歇口氣,又發了話:“奉茶。”

郗瑛道:“公子且稍等。”她走出屋,來到竈房,紅福跟了過來,幫着她生火煮水。

幸好寧勖這時沒讓紅福滾,郗瑛始終沒學會用火鐮引火,小爐也燒不燃。

郗瑛将手放在小爐邊取暖,紅福見她手指通紅,關心地道:“阿先你坐着歇會,水我會看着。”

寧勖的人在,郗瑛不方便罵人,她只拉着臉嗯了聲,讓紅福看着小爐。

壺中的水還沒沸騰,定山來到了竈房,催促道:“公子渴了,怎地還沒好,趕快些。”

郗瑛二話不說,提起壺倒了碗水,端着便往正屋走。

寧勖雙腿交疊搭在案幾上,目光沉沉望着走過來的郗瑛,她将碗放在他腳邊,道:“公子請用水。”

寧勖沒動,瞄了眼碗,碗上不見熱氣,道:“水燒滾了?”

郗瑛擠出笑容,道:“公子吩咐要快,公子只評一評,快還是不快。”

寧勖差點被氣笑了,他已确信無疑,她十成十是郗七娘。

先前她擦拭灰塵時手忙腳亂,一眼便能看出來,她從未做過粗活。竈房中,也是紅福幫着在生火,沒人伺候,連發髻都不會梳。

也只有她,到這個地步還沉得住氣,敢跟他耍心眼發脾氣。

寧勖站了起身,朝外走去,留下一句話:“t不許睡沉了,明日一早便動身。”

郗瑛聽得莫名其妙,動身,他要把她帶到什麽地方去?

護衛随從擁簇上前,郗瑛無法靠近,只能作罷。

等寧勖他們都離開了,郗瑛去到竈房,倒燒熱的水洗漱。紅福從正屋收回水碗,洗幹淨放好,蹲在下爐邊又開始犯愁:“阿先,你要去什麽地方?公子嫌棄我,我肯定會被丢下。我一個人在這裏,阿先,我害怕得很,別丢下我啊。”

郗瑛也毫無頭緒,道:“能帶上你,我盡量帶上你。不過,究竟去什麽地方,是好是壞,我也不清楚。”

她其實心裏已經有了不好的猜想,寧叛軍四處征戰,她身為婢女,可能要水他四處征戰。

要是他打到京城,拿她要挾郗道岷投降,打開城門。

要是郗道岷不聽,下令放箭,她便被萬箭穿心.....

郗瑛抖了抖,不敢想下去了。

“只要跟着阿先便好,阿先聰明,壞也能變成好。”

紅福對郗瑛很是信任,聽她稱盡量帶上自己,便篤定能跟着她走,立刻高興起來,道:“我去收拾行囊!”

郗瑛指着寧勖留下的銅枝燈盞,豪爽地道:“取幾只去,不夠亮再來取。反正白來的,別到時候不點,又變沒了!”

紅福想到她們差點吃不到的風鵝,猶豫了下,道:“阿先,我們還有半只風鵝,一大碗舂好的米。剛過二更天,離天明還早着,不若去全部煮着吃了吧?”

好不容易得來的種子鋤頭等,全部沒了用。郗瑛撫摸着癟下去的肚皮,大手一揮,道:“都去煮了!我去拔蒜苗,把風肉熬煮油剩下的油渣,拿來與蒜苗一起炒,保管香掉眉毛。”

兩人一通忙碌,煮肉蒸飯炒蒜苗油渣,燭火明亮,竈房比過年還要喜慶。

那邊,寧勖回到楠園,趙先生迎了出來,道:“公子回來了。”

寧勖點頭,“都安排妥當了?”

趙先生察覺到他心情好似很愉悅,不禁跟着微笑起來,道:“公子早些歇息,軍營裏都安排好了,寅時中便啓程。”

寧勖穿過庭院,走到臺階邊,一腳踏上去,又停了下來。

“定山,你去讓人給郗七娘送兩身衣衫,發釵.....”

她自己不會梳頭,發釵給她也沒用。

寧勖咬牙道:“發釵梳子也備一份,她身邊那個傻婢女,一并帶上。傳話下去,若是她再敢一副乞兒邋遢狀,我便将她真扔進乞兒堆中去!”

趙先生呆了呆,見定山前去準備,遲疑了下,委婉勸道:“公子雖不信婦人随軍不祥,會帶來晦氣。只郗七娘畢竟是郗氏女,公子要忙着戰事,哪能時刻提防。若一時未察,郗七娘趁機行兇,傷了公子該如何是好。公子心裏有恨,不如将她殺了,将首級送給郗道岷,也出了口氣。”

“她狗膽包天,卻也識時務,貪生怕死,不會貿然行事。”

寧勖想起那張清瘦的面孔,嗤笑道:“就憑着她那點本事,她也傷不了我。這口氣,沒那麽容易出。”

趙先生聽寧勖話說到後面,聲音低了下去。他暗自嘆息一聲,生死仇恨,哪能那般容易放下,不再多勸,見禮告退。

寧勖回屋洗漱之後,并未歇下,取了本書,倚靠着塌讀了起來。

定山送去衣衫釵環折回,寧勖從書上掀起眼皮看去,垂下眼,随口問了句:“回來了?”

“是,奴将行囊交到了郗七娘手上。”定山答道。

寧勖哦了聲,“她還未歇息?可有向你打聽要去何處?”

定山神色古怪了下,道:“她未曾打聽,只接了行囊,忙着回竈房煮飯去了,還問奴可要留下來一起吃。”

寧勖看了看滴漏,以為自己聽錯了,“煮飯?”

定山答道:“是,奴聞到了煮肉,蒸飯的香味。”

她還有心情吃飯!

寧勖定定看着書,說不出什麽心情,擡手讓定山退下了。

且由她去吧,看她能高興到幾時。

定山走到了門口,聽到身後寧勖吩咐道:“你去竈房,煮碗杏酪上來。”

平時寧勖行不吃宵夜,定山納悶了下,忙去竈房,讓廚娘煮杏酪。

待杏酪煮好,定山端到書房,寧勖已經收起書,回屋歇息了。

定山撓撓頭,摸不清寧勖的想法,将杏酪幾口吃了,和衣守在卧房外,沒一會便起身叫醒了寧勖。

郗瑛紅福跟着護衛,坐上馬車來到平江城外。清灰的天際下,靜默立着一眼見不到盡頭的兵馬。

寧勖一身玄衫騎在馬上,右手朝上,寧氏旗随之揮舞,大軍前進。

郗瑛的馬車跟在長長的辎重中,仿佛大江中的一葉小舟,搖晃着前行,飄向不知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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