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司昭
第003章 司昭
霞影西沉,鈎月清廉。
百草碧翠,百花含香。
夜之初,南祈皇宮,朱牆琉璃瓦,燈綿長廊,宮女手中持物過廊,侍衛腰間配刀當值,井然有序。
彎廊盡頭,穿過垂花門,是一處湖上水榭,名汀蘭。
紅燈伴清風,曲橋映湖波,風微枕涼。
綠田沃幾裏,連榭臺之上,佳人成雙。
話聲都被歡快魚兒擋去不少。
“小将軍的心啊,最好騙了。”檀允珩懷中抱着一只純黑四耳貓,閑适倚在美人椅上,這貓正伏她臂彎處睡得憨香。
翹檐下宮人早早挑燈,紅燈燃白,似落日倒影。
照着她眉眼如春,落在光影裏的玉容圓活一笑,說中掩着狡猾。
那坐她對面的姑娘,手肘堪堪搭在一旁,鬓角抵着手腕處,手指靈活地在發髻上輕輕敲着,一本正經學着檀允珩的語調,“小将軍的心啊,最好騙了。”
學了個四不像,引得二人轟然大笑,臺下魚兒宛如驚弓之鳥,倏然游離是非。
檀允珩懷中的貓驚醒,四爪踩在她琵琶袖上,純黑眼珠在幽暗中懷疑貓生,她手心正安撫着。
剛真的沒控制着,笑出了聲,實在是惹人笑眼。
北冥玉見,是北冥公主,自七歲被送來南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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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一見如故的摯友。
只比她小幾個月,她端陽及笄,玉見中秋。
“幾日不見,阿見都學壞了。”檀允珩懷中四耳貓被安撫住,調侃道。
今早在城門之事北冥玉見也是剛聽阿珩親口相告才知,聽上去阿珩當真是有趣極了。
“坊間那話怎麽傳來着?”她手指在鬓角處動了動,言行放松道:“司昭一枝花,片葉不沾身。”
“未曾謀一面,便親縫的繡球送給陸世子,你呀,當真是下定決心了。”
昨兒阿珩生辰宴上,她端坐一旁,瞧在眼裏。
權貴高門無外乎親王、封蔭還有朝臣,幾位親王剛愎自用,手中都有先皇遺旨庇佑,授封蔭之家多是先皇在時所有,和朝中舊臣仰親王為尊,各奉各主。
在生辰宴上演了場血雨腥風。
既想求娶郡主,拉攏公主府,又唯恐旁人捷足先登,幾位親王之間顯山不漏水的過招,看似人人不張口,卻有人人各抒己見。
哪怕衆人逼迫,當今聖上從不為難這個問題。
郡主不是公主,無需為皇室着想,随心便好。
只是這般而言,聖上和親王朝臣之間針鋒相對的局勢,只怕會愈演愈烈。
阿珩很久之前跟她說過,聖上待她如親女,只願她是自己。
那阿珩怎麽會眼睜睜親瞧着自己舅舅因她,不得不與朝堂上的人多加周旋,殃及百姓。
于是有了今日城門擇婿一事。
阿珩的繡球是在幾個月前在她這兒一針一線繡的,說是沒繡過,想繡一個來看看,連着她也繡了一個放着。
這會兒想想,怕不是當時便對自己及笄後,未雨綢缪。
繡球唯贈心上人。
不論男女,繡球只能送一人,若因繡球送給不喜歡的男子,日後遇着歡喜的,可怎麽辦才好。
眼前姑娘絲毫不在意,手中魚食不斷丢進湖中,水月靜止的湖面上,很快蕩漾起來,月渾成了波光粼粼。
檀允珩只想好好喂魚,來日給她懷中的來圓兒抓條大魚來吃。
她明白玉見的欲言又止,淡而不厭道:“阿見,不必憂心,我既選了陸簡昭,已然為我自身思忖三番。”
北冥玉見不解,身子朝眼前人那邊捎捎一挪,來圓兒徑直往她懷中一撲,她穩穩接着,“與其大費周章,不如求聖上賜一道聖旨,直接給阿珩和陸世子賜婚,何至于我們阿珩今起個大早。”
若依她,一道聖旨,既解阿珩牽挂,又可讓阿珩不吃蹩,何樂不為呢。
檀允珩将手中魚餌一把擲了個幹淨,手心空無一物,她擡眸望着不見邊幅的九天,寥寥殘星,獨月孤行,寧寂的月空下,總是過不完的白。
她回轉頭,斟酌了下,靜言:“陸簡昭這人,處事果斷,強行賜婚,恐會适得其反,将人推向他處。
就算不會抗旨,但接聖旨終會遲疑,遲疑片刻,慣會捕風捉影的朝臣又會喋喋不休。”
北冥玉見不懂這些繞腸子的九曲玲珑心,卻懂檀允珩心中所思,“所以阿珩想讓陸世子喜歡你,主動向聖上請求賜婚,這樣既不會讓聖上被朝臣彈劾,指一門怨偶婚事給侯世子,又能鞏固聖上的勢力。”
檀允珩确想如此,到那時,手握士兵的昭平侯府,就是她舅舅的左膀右臂,換而言之,陸簡昭是步活棋,這棋只能落在她這兒。
她淺淺道:“陸簡昭久經沙場,對男歡女愛一竅不通,他的心最好騙了。”她手指夠着北冥玉見懷中的貓,“你說對不對,小來圓兒。”
小來圓兒,很應景“喵”了一聲。
北冥玉見握着貓的爪子跟檀允珩的手指蓋了一下,調侃:“小來圓兒說,阿珩說的對。”
二人說說笑笑,約莫半刻鐘後,有內侍一路小跑來榭臺尋人,找到人後,未消停喘息,便道:
“郡主,皇上請您去蘭榭。”
檀允珩稍稍坐直,尋問,“可有說何事?”今晚設宴款待陸侯父子,本就是朝堂宴席,不得帶家眷,但皇後與公主除外,本就是皇室同輩,自當出席。
自然她也不出席,可她母親在,她自然在此等母親出來,順帶再和陸簡昭偶遇一番,柳公公這會兒來尋她,倒是意外。
“郡主,請,老奴邊走邊說。”柳公公示意。
小來圓兒被北冥玉見抱着朝外走,檀允珩跟着柳公公往裏走。
“昭平侯府,領兵二十載,賞無可賞,今兒皇上應了侯府一件随時可提之事,這陸世子在宴席後,就提了件事。”柳公公說話不快不慢,卻讓檀允珩回頭看了眼他。
“何事?”檀允珩轉頭,眸中恍惚一瞬,何事竟讓她早上見到那般穩妥的小将軍,這麽着急用君王口谕呢。
“陸世子想進司昭府查案。”
“陸簡昭要進司昭府查案。”
檀允珩輕泠泠重複,朦胧碎銀下,隐約可見她眉眼之間沾着輕輕一笑,霜白碎玉,冽冽清風,暗香浮動。
身後的柳公公接着道:“皇上想着司昭府上任司去歲告老還鄉,郡主任職,今年郡主和陸世子同為司昭,依長幼分大小司昭。”
檀允珩滿意點頭,“挺好。”她還想着過了今日,想見陸簡昭會有難度,這下人倒是主動給她送上門了,令她舒爽幾分。
此人進司昭府,也只會是那樁案子牽扯,二十年前陸夫人中毒,并非至今無個結果,以前聖上查過,她入司昭府也查過,都卡在同一地兒上,查無實證。
陸夫人中的毒是小樓國獨有。
小樓國,占個小字,占地卻不小,甚至制毒一等一的高明。
她懷疑是妙親王府與小樓國勾結,想以此藥來牽制領兵的陸侯,也為把當今聖上從剛坐上的皇位上拽下來,找了替罪羊羔下毒,誰成想陸夫人硬生生抗過了十二個年頭。
陸夫人性情如蒲韌,不願讓自己郎君因自己耽擱,讓百姓置身火熱,讓聖上查探,咬死自個是誤食。
這話一聽就是假的,無人心中當真,可無人不得不當真,陸夫人逝去後,聖上查,她查,可一切太晚,矛頭對準親王府,卻沒有實證。
抓不得。
陸侯和陸簡昭得勝前的最後一戰,便是攻打這國,那陸世子的眼疾也——
白日裏,她進了趟宮,去了太醫院,問道:“世上可有眼疾,能瞧見,見人不正常,第一次見就像是看見過這人,目光空泛的眼疾。”
有一太醫告知:“有一種眼疾是,看男子是男子,看女子是女子,此人在落眼疾後,看到的第一個女子是何等模樣,後頭再看別的女子都是頭一位女子模樣,男子亦是,醫書上稱這種眼疾為‘同視’,顧名思義,一視同仁。”
若她不是陸簡昭第一眼看到的女子,此眼疾行得通,她心落僥幸,又問,“可有解法?”
太醫并非故作玄虛,“此毒小樓國獨有,我朝醫書記載有缺,不缺的藥材皇宮都有,缺的五味藥材不知有沒有,除非輪試,但陸侯年事已高,陸世子乃我朝棟梁,萬一試錯,代價太大。”
陸簡昭眼疾一事,想必是瞞着衆人的,她想不到除了宮裏的太醫,陸簡昭還能找誰,若人找了太醫,這麽個結果,不知心中該有多大落差。
若真是小樓國所為,恐是要等上一等。
再過一段時日,小樓國将作為南祈小國,來南祈都城觐見,到那時,看看小樓國如數進貢的珍寶裏,有沒有此毒。
若沒有,她就讓沒有變成有。
檀允珩提裙剛踏上竹曲橋,柳公公在她身後,弓着身子道:“老奴先行告退。”
她倏而頓悟,舅舅這是在給她和陸簡昭制造獨處。
穿過竹曲橋就是蘭榭,孑然一身的脊影,沉穩筆直,負手而立,杵在水榭裏,琉璃燈高挂如扁舟,搖曳沉悶,
淺光珠白,在這人身上結了層銀霜。
待檀允珩走近些,這人堪堪轉身,朝她颔首,她點頭回意,公笑浮在臉上,眸光與這人視線合上,她明他暗。
她先道:“司昭大人今日舟車勞頓,煩請早些回府歇息,明早辰時,前往司昭府。”聲音不徐不疾,似東道主。
說完轉身離去。
舅舅好意她心領了,不過她今兒早起個大早,也困頓不堪,該回去好補一覺。
她追陸簡昭,自然她占主,重要的不是她如何做,而是讓陸簡昭如何愛上她,求娶她。
纏人那套,不對人人有用。
她用真,攻心。
既然來日共事,今晚寒暄,略顯多餘,給人喘口氣,有些事明日也有機會。
孤舟飄搖,空滞一人,原地不動。
陸簡昭被聖上留在此地,說是讓他見一見小司昭大人。
女子無香,定睛清亮。
小司昭大人——
——竟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