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紅梅
第004章 紅梅
初旭輕籠薄紗,一點點将殘留薄霧褪去。
街巷随處可嗅的熱意蒸香,各色吆喝,小二身影忙碌,行人眼尖候食,好一個早鬧市。
司昭府衙前,一男子從紅棕駿馬的馬背上一躍而下,缰繩往小跑前迎的衙役手中一丢,提腳進司,動作爽利,一氣呵成,随行而過的百姓即便沒見過陸世子真容,也絕不會錯認,随口感嘆。
“上過戰場的将軍,和都城裏的百姓确實不一樣。”
惹得剛從一家燒餅鋪買了餅子,拿在手中,正巧打算過街回司昭府的檀允珩也瞟了眼司昭府門口。
那人身姿如松,淨步明眼,行走間堅實與儒雅兼有,轉眼消跡。
明儀郡主在城門處揚言那話,到今日百姓還津津樂道呢。
郡主有意,世子無心,也不知這事能不能成。
有百姓連連嘆氣,擡頭看天,接着搖頭,情愛一事天意啞音。
檀允珩每日來司昭府前,是乘馬車過來,近身丫鬟輪流送她,戌時再來接她,這會兒她依然是回府衙換了衣裳,獨自一人出來買早膳,等她穿過喧擾寬街,回到司昭府,差一刻辰時。
一進衙內,禦史大人家的二公子蘇鳴,每天這個時辰在拐廊處截她必經之路。
此人去年中了武榜,名正言順的來了司昭府,口中叼着一枝紅梅,睫如振翅蝴蝶,不間眨着,一手扶廊柱,一手掐腰,一襲陽正雅黑的衙役服,被這人穿的搔首弄姿。
“阿珩妹妹,你來啦。”蘇鳴咬着紅梅,聲音含糊不清。
檀允珩松松抓着手中用油紙裹着的餅子,雙手往懷中一揣,斜倚着裏側牆壁,神情從容。
她從不浪費武力在沒必要的人身上,不會對做作的人話語有半分波瀾,亦不會對人拳打腳踢,更不會因為這麽個人繞道,只不過每日口舌上廢兩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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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鳴并非打心喜歡她,她也并非剛來。
既然心知肚明,就權當每日一樂。
不過今日,她要借刀一用。
公笑自然而然在她臉上抹開,很是客氣,“蘇二公子手中這朵紅梅別有風味,不如幫我送到西偏房,如何?”甚至她離蘇二公子尚有距離。
紅梅綻放于寒冬,初夏紅梅,稀罕玩意,可她不稀罕。
可蘇鳴,深吸一口氣,屏息愣神,往昔他在此堵人,阿珩妹妹從不對他笑的,今日居然,居然對他笑了,連說話也十分客氣,這莫非——
莫非對他已日久生情。
蘇鳴眼神一亮,連忙“诶,诶。”兩聲,“阿珩妹妹,今日小憩在西偏房,我現在就去給阿珩妹妹布置一下。”
生怕人反悔,一溜煙穿過一道月洞門,不把自己當個外人,直接推門而入。
他力氣大,敞開的門甚至回彈兩下,‘吱呀吱呀’響着,而他反射性走到屋中間,才留意到屋裏有人,側了個頭的功夫,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西偏房裏居然藏了個人,還是個男人。
這男人是誰。
怎麽能在阿珩妹妹房中——
換衣裳。
轉瞬間,他腦中閃過很多對他不利的畫面,令他十二分警神。
“你是阿珩妹妹什麽人!”
蘇鳴站在屋中央,手中那支紅梅被他緊緊攥着,他當然知道此人是誰,昨晚聖旨下到各府,司昭府會來一位新的司昭大人,此人乃剛回都的昭平候獨子,陸簡昭。
他卻不關心,只關心這人為何在阿珩妹妹房中!
西廂房上午不見陽,只推門而入時,才會日光順着門沿入興許,沖淡不了屋內難以言喻的清冷。
“無關人。”話涼,人自若。
這人身影欣長,背對着他,慢條斯理地将剛上身的雅正舊紫色圓袍穿好,官服并不合身,卻不打緊,只見人把司昭的腰牌佩戴好,大步離去。
“你是阿珩妹妹什麽人。”
“無關人。”
兩秒過去,蘇鳴消化了下,立即跑出追說話之人,口中大喊:“無關人?你在阿珩妹妹房間裏換司昭官服,陸司昭居然說無關人?”
蘇鳴不傻,只是剛一見陸世子出現在阿珩妹妹房中,情急之下,顧得不什麽禮儀。
女司昭官服阿珩每日穿着,舊紫色官從三品,才可着裝,昨晚聖旨到蘇府時,他在場,那位剛回都得陸世子居然不去繼陸将軍的後塵,反而來司昭府度日。
怕不是真為報複阿珩妹妹昨早晨截陸府馬車一事。
他大步流星,欲抓住此人胳膊時,卻被人反扣住右手腕,那張視若無物的冷白上,眼神凜冽,五官俊冷。
仿佛他說出去的話,如同對着一口冰窖,反噬上來的回聲匿跡在一場倒春寒裏,滲過他的骨髓,令他寒栗,垂在身側的綻放紅梅掉落在地,七零八散。
檀允珩尋了廊外側的欄杆來淺淺坐着,雙腿抻直,落在地上,左手心反撐在朱紅欄杆上,右手拿着被她吃掉一半的油餅,頭微微斜着,正全神貫注看着從月洞門下走出來的二人。
她的視線撞在那位漠然矜貴的男子身上,輕妙一笑,前司昭年輕時的官服,衣袖和圓袍略微短些,落色淡雅。
竹風撲落,光影流淌,映在那男子寸然冷白上,愈發蒼白,眉眼舒着,未曾不悅,眸色深沉,無端吞噬着暖和,一襲如意紋圓袍裝束,像個進都趕考,半途生病,卻習以為常的白儒生。
任誰都無法将其與久經戰場的陸世子契合。
至于不合身的官服,昨兒晚才敲定的司昭大人,合身的官服最晚也得明一早,湊合一天,也不打緊。
檀允珩吃着手中的餅子,油紙吱吱響,一副看熱鬧的姿态,忽而遇着那雙映在竹光翠微裏的秀目,雖無波動,卻淡定從容,讓人瞧不出什麽差子。
她桃花眸淺彎,似花心略綻。
若非她事先見過,八成要被陸簡昭故作正常的眼神糊弄過去。
蘇鳴掙脫了強有力的束縛,另只手揉着被抓出紅痕的右手,哼笑一聲,沒個好臉,“當真看不出,陸世子力氣之大。”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個文弱書生。
說完,他也沒落荒而逃,而是隔着翠竹,重新拾了個笑,沿小徑朝廊檐下的檀允珩跑來。
“阿珩妹妹,紅梅今日沒有了,改日我重新再給帶一枝過來。”
檀允珩眼尖,看到了蘇鳴藏在身後那枝掉完花的枯枝,抻着欄杆的素指擡起,指向淨洗的竹子,挽笑:“可我就喜歡那枝。”
蘇鳴剛準備好說歹說,竹影婆娑,‘紅梅動了’,他聽身後的腳步近聲,走上長廊,拐到檀允珩身後停腳,濃密長睫掩着眸色,聲音如一塊暖不熱的玉。
“無關查案之事,別在司昭府。”話音甫落,陸簡昭提步前往宗卷堂。
蘇鳴心道:果然,昨兒阿珩妹妹截陸司昭馬車,引得人仇恨連連。不願娶就不願娶呗,至于轉頭成阿珩妹妹同僚,一早給人找氣受嗎。
檀允珩捏着手中油紙,翻折的聲音窸窸窣窣,她垂笑不語。
去往宗卷堂的小徑,正對着衙門,依稀可見一道身影沖到登聞鼓前,擊鼓鳴冤,鼓燥沉悶。
陸簡昭聞聲挪眼,就看着衙役将擊鼓之人帶進來。
一切有條不紊。
偏堂上,一人‘撲通’跪下,口舌之中滿是冤屈。
“阿珩妹妹,一定為我做主啊。”
“阿珩妹妹,我家那只被你摸過的狗,走丢了,找到後居然被人剁碎,包到餃子裏了。”
“阿珩妹妹,你要給我做主啊。”
“阿珩妹妹,我王政安真的有冤。”
……
一連串的阿珩妹妹,沒給他人見縫插針的機會。
檀允珩泰然自若,端着手中茶盞慢飲,這月剛到七日,戶部王尚書家的大公子王政安擊鼓四次,次次不重樣,不是家中羊被偷,就是兔被烹,一道道拙劣的借口,來敲登聞鼓,索性她左耳進右耳出。
司昭府大門敞開,查盡滿都城乃至整個南祈皇朝案子,自然不得把人拒之門外。
府衙之內分正堂、偏堂,正堂之上只論案子,偏堂之偏,充耳不聞,悠閑之地。
一飲而盡的茶盞,被她落放在紅木八仙桌上,視線闊之,入眼便是陸簡昭側臉分明,少了蒼白,多了一絲溫吞,脊背挺直,雅正坐着,一絲不茍盯着地上跪着的人,萬事俱備,靜聆她審人。
像是一盞溫吞茶,不冷不熱,不苦不澀,唯獨缺了糖霜。
檀允珩輕輕一笑,“陸簡昭,謝謝你今早幫我解圍。”
話就是說給地上跪着之人聽的,當然充滿溪流過人心間時的綿癢,她的語調如月之恒,如日之升,似曦光似圓月,總讓人莫名其妙有盼頭。
聲音兩絲甜,兩絲心傲,兩絲純粹,剩下的便是曦光東升,花木向陽。
眼下那兩絲心傲被她轉成了甜,空氣裏的茶香,慢慢發酵,糖粒子悄然存活發酵。
陸簡昭正襟危坐,慢慢将手中茶盞晃着,卻不提盞盡飲,任憑茶梗沉浮,眼神着靜,似看透她把戲的淡然,淺音寡淡:“我只幫自己。”
自以為是掩藏很好,殊不知是檀允珩的一箭雙雕。
她的把戲故意拙劣,在廊檐下是,這會兒也是,不過她要的是借陸簡昭之口,說一些話來給有心人聽。
說給蘇鳴聽的,是日後不得在辰時前堵她;說給王政安聽的便是要人聽到後,散出陸簡昭不喜她的傳言。
這樣既解了她每日污眼穢耳,也徹底把陸簡昭不近女色,無心婚事的謠言借着王政安的大舌頭傳出去。
都城貴女,不驕不躁,知書達理,門當戶對之下自由擇婿,但亦無人願在一無心婚事的男子身上浪費日子,天下最不缺的便是好兒郎。
一語雙關。
她出身公主府,一言一行皆與皇室有關,追陸簡昭一事有政令‘門當戶對,婚事自由’,她自有擇夫權,況且明令擺在這兒,不會給她舅舅惹來什麽彈劾她之事。
然蘇禦史家的二公子蘇鳴,堂堂正正科考進來,行為不妥,差事不差,拿去堂前嚼舌,不過是自由追她的把戲,她以身作則追夫自由,旁人不得追妻自由,亦說不過去。
她權當看樂子,不代表她僅僅在看樂子。
一枚活棋送上門來,不用白不用。
權當她追人,順帶從人身上讨點好處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