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香茶
第008章 香茶
長月如弓,夜色如弦,灑落在汀蘭水榭,宮人紛紛掌起的羊寶宮燈下,暖暖滲黃的光暈讓往來的人身上都攏上一層笑面。
穿過垂花門的榭臺,便是足足有一丈高的水上亭樓,琉璃瓦頂星火熠熠,汀蘭樓。
汀蘭樓裏只設一層接客,金磚地面爍着高頂懸梁上雕着的龍飛鳳舞,珠光晶瑩,檀木長桌前,不斷有侍女身影忙碌。
旁邊連着數十座嬉戲水榭,數不清的烏篷停靠,可踩船游玩靜湖,故而是汀蘭水榭由來。
檀允珩毫無二致地跟北冥玉見一同在一處小榭裏的美人椅上坐着,她手中拎着盞虎頭燈盞,是長公主給她打發席面開始前的無聊時間的。
給了兩盞,她一盞,阿見一盞。
她後頸往後一靠,抵過美人椅靠背,懶散随意,手中虎頭燈被她百般無聊轉着,墜穗噗噗清響,她話口不難辨別,是不願入席。
“那倆回來太快,措手不及。”
北冥玉見手中一把繡着蘭花的團扇給二人輕輕把着風,她見過檀允珩口中的二人,一位是大皇子,另一位是徐侍郎。
讓阿珩心有所嘆的是這位徐侍郎。
“我看徐侍郎克己複禮,是位正人君子,不太像阿珩口中所說的罪惡滔天。”北冥玉見見過幾次徐侍郎,和她從檀允珩口中聽到的,是完全不同的二人。
檀允珩把持起的虎頭燈往腿上一垂,頭扭向北冥玉見,“克己複禮,正人君子,阿見,人不可只觀外。”
其實玉見說的沒錯,徐鴻越是克己複禮,正人君子,可這人是她的夫子,一個十二歲成為七歲的她夫子的能人。
旁人要麽是官員家中門生,要麽正兒八經去書院聽夫子講課,再要麽請一位德高望重的夫子關門親傳。
然她的夫子是位少年郎,文雅無雙,從不茍言笑,在府上授她學識之餘,還能考個狀元,在朝任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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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南祈開朝,最年輕的狀元郎。
她是既敬重又害怕。
長公主給她請的這位徐夫子,她甚是了解。
她六歲那年便知自己會有位夫子,是徐老夫子。
那年長公主親自為她拜訪徐鴻越的爹爹,徐老夫子時,正逢徐鴻越家中飛來橫禍,徐老夫子為保護夫人和兒子,被殺害。
那年徐鴻越十一歲。
後來事情沉冤得雪時,竟是一樁因徐老夫子書院裏,有人高中,有人落榜,落榜的這位家中心存報複,懷疑是徐老夫子對高中的人青睐有加所致,找了幾個功夫好的,在傍晚書生走完後,對徐家痛下殺手。
落榜的也不是旁人,是城東一位富貴人家,家中年邁父親望子成龍,寄予厚望,一念之差,害死了徐老夫子,也害死了自己一家。
本該是長公主是請徐老夫子每日入府給她上課的,碰巧人沒了,長公主欲離去時,徐鴻越拭掉淚,跪在地上,堅定道:
“我可以給郡主做夫子。”
檀允珩也不知她娘如何作想,在徐鴻越為父守孝一年期後,徐鴻越就成了她的夫子,一做就是八年,頭三年不好,後五年更不好。
本以為她考入司昭府,本以為可以擺脫,結果直到今年三月,她哥哥和徐鴻越一同去桐黃郡查探春汛毀堤一事,她才松快下來。
可是夫子終究是夫子,不管她在司昭府還是公主府,還是皇宮,最敬重的就是徐鴻越。
剛沉思一會兒,北冥玉見眼尖,看見正往這水榭而來的人,快速說道:“大皇子和皇子妃來了,身後還有徐侍郎。”她頓了頓,有點不可思議,眼睛睜了睜,“還有陸世子。”她沒見過陸簡昭,卻聽阿珩說過不下數次,一猜即中。
說完,她快速起身行禮。
檀允珩一聽有徐鴻越,手中最喜歡的虎頭燈瞬間不香了,等四人走近時,她才緩緩起身,施了個夫子禮,泠泠一聲“夫子。”
語調雖冷,聲音卻別樣,讓人能只憑聲音一眼找到她身在何處。
陸簡昭和徐鴻越并排走進水榭,不管其他三人說說笑笑,他臉上都淡的沒有情緒起伏,捕捉到那抹明淨後,又快然抽離,聽着大皇子逐一介紹。
“北冥公主,玉見。”
“另一位想必陸世子已經見過了,我的妹妹,檀允珩。”
陸簡昭的視線不得不再次聚在檀允珩身上。
豆綠色方領半袖,暮山紫馬面裙,衣袖領口處繡着和裙擺同色的絨花紋,長在樹上的絨花只一種粉色,但她衣襟和衣袖上的絨花,會根據不同的衣色,繡不同顏色,裙擺上繡着鈴蘭,宮縧由內垂下,環佩墜裙,‘明儀’二字身份顯貴。
禮淺淺一施,彰顯知書達理。
頭擡起時,發髻那支嵌玉蝴蝶金簪,頻繁振翅,活靈活現。
轉瞬那雙清眸對上來,給了他個措手不及,還是明霜傲枝,笑眼不自知地迷人,素淨着裝,更顯如此。
匆略瞥走視線,緩而看向湖面剛剛靠岸的烏篷船,看到船上下來的人,他的視線再度回緩,大皇子示意坐後,視線落在八寶桌面繡着暗紋的錦布上,不再動彈。
船上下來的人迫不及待,朝這邊打招呼,
“哥哥好,嫂嫂好,夫子好,司昭好,阿見妹妹好。”只為最後一句,“阿珩妹妹,我來找你啦。”
檀允珩剛坐在錦凳上,她哥哥南允珏拉着徐鴻越憤然起身,在起身後,榭裏恢複平靜。
榭口處,一左一右,站着二人,等着叫喊的人過來。
圍在八寶桌前坐着的人,只二人神情一直不變,就是她和陸簡昭,剩下的二人,在剛喊話那人沒上水榭之前,她嫂嫂和阿見,臉上隐着不易被人察覺的不悅,稍縱即逝。
“這蘇鳴當真不死心,他們家門風就差,上趕着找個門風好的。”
檀允珩看着她嫂嫂手中宮扇輕輕搖着,心中不靜。
“還張口閉口就是哥哥,嫂嫂,誰是他哥哥嫂嫂。”三日前,珩兒才及笄,這蘇府二公子改口忒快了些,黃知雲面若素錦,用最平靜的話說最惱人心的話。
北冥玉見的身份不妥,私下能坐在這兒全仰仗檀允珩,唯一跟她深交的好友,雖不悅,卻得顧着禮數,只暗暗記下,改明兒再和阿珩細說。
黃知雲嫁給南允珏三年,夫妻琴瑟和鳴,待檀允珩這個妹妹極好。
檀允珩親給她嫂嫂斟了茶來,卻折了視線去看陸簡昭,暖玉燈下,照着這塊渾金白玉,有匪君子,視線凝在粼粼靜湖,月色高懸,不見其意。
她不着痕跡,道:“嫂嫂,舅舅特意差人送來的香茶,來解悶的,嘗嘗。”明明黃知雲年長她三歲,她卻覺嫂嫂與她更似胞妹,話不盡意,聽者知心。
凡有夫子教導的學生,都會知一句話,就是‘怒不形于色,方可心有靈’。
人但凡怒火露于表,當下一定會禍從口出,反倒沉靜一些,少行差踏錯。
香茶不同于旁的茶,斟茶時,也不會有茶葉舒卷,空有純香,是一種長着花形葉子的茶,長而攜香,俗名香茶。
香茶茶葉在沸煮時易化,所以香茶葉甚至都不會出現在茶壺裏。
淡淡的茶香,入口清爽,沁心。
黃知雲抿了口,她知道珩兒是看着蘇鳴快走過來,方示意她喝茶,她又怎會不知妹妹巧思。
“舅舅當真是為珩兒操碎了心。”滴水不漏,一語雙關,既說給外頭剛施禮的蘇鳴聽,讓人斷了心思,聖上不會同意的;又說給隔她一坐,坐着只顧賞景的侯府世子,只要陸世子願意,聖上能立馬賜婚。
話無疑石沉大海。
說完,她心嘆一句:朽木尚需雕琢,看了檀允珩一眼,投去來日方長的眼神。
檀允珩一口香茶下肚,朝守在水榭的侍女示意,侍女上前一步,給陸簡昭重新斟了茶,起先那盞茶,已經放涼,不見人飲。
借着熱茶,香氣缭繞,她和煦一笑,“陸世子不嘗嘗?”眉眼盡是待客意,沒一分眷戀。
與陸簡昭見的次數多了,她喚人最多的是陸簡昭,或者陸司昭,還有一次阿昭,唯獨這陸世子帶着是禮貌客氣。
陸簡昭沒回都城時,沒閑過半刻來賞湖景,一直向往回都城後好生欣賞一番,眼下坐在靜湖中,湖面倒影垂柳亭臺,魚鱗銀亮,暗紗納寒,波紋蕩漾,烏篷小調,賞心悅目。
湖景算得上上乘,他卻靜不下心,雖目不暇接,卻心有旁骛。
白日裏,他等王尚書下朝後,在戶部等着,翻閱田簿,确認那兩塊田是徐記雜肉鋪的,可是那兩塊田裏沒有找到王大公子所丢的狗的狗頭。
徐記雜肉鋪,郡主派人悄悄打探過,口碑優良,方圓幾裏的人家一直在這兒買肉,白日路過那兩塊田時,也默認百姓可從田裏拿走禽頭,帶到自家田裏,這也是為何那兩塊田地裏的土堆都是明擺着,而并非深埋,利百姓的事情,何樂不焉呢。
案子前後銜連不起來,明面阻在前來司昭府的人證支支吾吾,實話假話依舊不能決斷,自古官府查案,有規,若沒确鑿證據,不得随意闖百姓家,扣留百姓只得一個時辰,若不如此,官府聽信報案百姓只言片語,天下豈不亂了套。
暗處只能趁着夜黑風高,訪田,為不奪人耳目,去那片田裏找的衙役不多,恐又是一個不眠夜。
那盞溫吞茶,被侍女撤走,陸簡昭身前是一盞熱茶,他過了眼檀允珩,客氣朝他一笑,再無他意。
不是那番心思,像現在遙相客氣極好。
水榭裏大皇子、皇子妃和徐侍郎,甚至還有北冥公主,都瞧着,他坦然受之。
茶水被他輕嘬了一口,入口苦澀,不爽利,遠不及司昭府裏的溫茶,強撐着下肚後,面色無雜,自若從容,道了句:
“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