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篤定
第036章 篤定
鳳鴛宮, 燈火愈明。
濃郁的中藥香入鼻,苦澀萦繞在殿裏殿外,檀允珩在殿外擰了個擔心的表情, 扶着門框進來。
“舅舅,舅母在嗎?”她習慣性往左轉頭, 左邊是她舅母每逢這個時辰常坐的金絲軟塌,還有她舅舅坐舅母對面批閱奏折。
張羨宜和南嘉風, 二人一個倚着引枕看折子, 一個坐在書案後批閱折子,在她開口後, 一同看向她,一前一後道:
“舅母在的。”
“舅舅也在。”
二人對這個外甥女向來都有應的, 對檀允珩的疼愛不亞于南嘉景這個做母親的。
張羨宜将手中折子一合,往身下藏了藏,拉着剛提着裙擺坐她身另一側的人閑說, “我們珩兒好久不來了, 舅舅舅母都以為珩兒忘了我們兩個上了年紀的人呢。”
南嘉風提筆未落, 坐在對面閑笑打趣, 看不出一點君王的架子,“是啊, 記得上次見還是在汀蘭宴席上,早知道啊,合該把司昭府設在宮裏才是。”
檀允珩是側身坐的,和她舅母面對面, 雙手也被舅母拉着, “昨日明曦,前後張弛有度, 唯有今朝不可辜負,舅舅今朝命工部提上日程,珩兒保證不出兩月,舅舅日日都能看到珩兒,屆時可別覺着珩兒鬧才是。”
張羨宜看着她臉上表情活靈活現的,話意打趣着阿風莫不想做個不為民心思慮的昏君,徐徐輕風打在敞開的明窗,廊下宮燈搖曳清脆,殿裏燈火暖洋,幺女歡鬧,長輩慈祥,好似一切未變,回到了檀允珩十歲前,那個總把“珩兒好愛爹娘,也很愛舅舅舅母”挂在嘴邊的家中幺女,自打幺女父親去世,打擊甚大,常挂口頭之話不在說,不能再聽也無妨,幺女平安喜樂,足矣。
南嘉風一臉寵溺看着她,輕嘆,“珩兒真是一點面子不給舅舅留啊。”
張羨宜瞥了阿風一眼,“咱珩兒說的哪裏不對了,這叫忠言逆耳。”
“對了,剛才珩兒從戶部出來時,妙親王跟珩兒說,參天大樹偶爾不可為幼樹遮風擋雨。”檀允珩想起來,她過來是想跟舅舅舅母說一聲,她不知道妙親王的萬全之策是什麽,萬一萬全之策有害朝堂百姓,畢竟于百姓而言,她舅舅好不容易得建的朝堂就如同一顆參天大樹,若妙親王用毒對付百姓,久居廟堂,消息總不是第一時間的,何況有些毒尚可延年。
說完,她眼中閃過一絲異樣,走在花園裏,倒沒這麽覺着,這會兒轉念一想,試想妙親王明目張膽告訴她,他要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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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對,妙親王是個有雄心壯志的,若心有抱負,觊觎龍椅,覺不敢對百姓做手腳的,那又是鬧哪出?
隔着燈罩的燭光溫暖惬意,不為風吹所搖曳。
南嘉風批閱奏折的手頓了一下,游刃有餘的在一道折子上寫上‘已閱’後,道:“珩兒看一下這道折子,蘇禦史昨兒連夜送來的。”
檀允珩怔楞着神,沒動彈,還是張羨宜推了她手臂一下,她才反應過來,起身拿了那道批過‘已閱’的折子,坐回張羨宜身邊,奏折上寫:
禦史大夫蘇翁跪奏,為家中小兒一事,仰祈天子明鑒此事。
家中小兒累及司昭府聲譽,闖下塌天大禍,微臣懇請聖上嚴懲小兒,以儆效尤。
跪呈聖上預覽。
檀允珩看完,長嘆口氣,“蘇禦史唯恐連累整個蘇府,這不是為子請罪的折子,怕是一道催命折。”一語戳破。
折子她看過很多,歷來若有家中子女犯了錯,求情的折子遞到她舅舅跟前兒,都會有一句‘請聖上準奏重查此事’。
然蘇翁的折子落筆,只想快些将蘇鳴撇幹淨。
“古人雲,虎毒不食子,蘇禦史親手葬了枕邊人害死陸夫人,如今連其子都不放過,這樣的人死有餘辜。”張羨宜手帕掩着嘴咳了兩聲,檀允珩下意識扶着她舅母,柔光撫不平她的深鎖的眉心,眼中憂慮。
張羨宜若無其事道:“老毛病了,無礙,珩兒別擔心。”
南嘉風将手中宣筆隔在一旁,淺聲接話,“小黎每日藥湯,舅舅親自盯着,珩兒別憂心。”比起喊張羨宜閨名,他更喜歡喚她小黎,張小黎。
“對了,前些日子,你養的來圓兒,趁着北冥公主午憩,偷偷跑到這鳳鴛宮,比上次見圓潤了些,珩兒不去看看?”張羨宜話中明顯催促。
有了舅舅的再三保證,檀允珩懸着的心落下,起身離開時,南嘉風還不忘叮囑。
“早些歸家,不然小景該擔心了。”
鳳鴛宮膳房裏的嬷嬷看着郡主走後,才吩咐下人把藥湯端進殿裏,下人進進出出,頓時殿裏冷寂,只剩下隔空相望的二人。
南嘉風把書案邊上的藥碗端起,輕輕搖着,是他吩咐下人把小黎的藥湯先放他這兒,等涼些,他給端過去,“看來南嘉佑是不打算放過咱珩兒了,不僅請婚的折子連夜遞上,今兒就到珩兒跟前提醒。”
張羨宜把被她擱置在一邊的折子重新拿起,就是南嘉佑請奏續弦的折子,想娶的居然還是她和阿風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簡直癡人說夢!
“還好珩兒一心撲在百姓身上,南嘉佑那話也讓珩兒沒想到這層。”張羨宜接着道,自幼看着長大的孩子,她和阿風都了解,十分聰穎敏捷,在他們跟前從不掩飾什麽,若是想到,定會跟他們商量對策的。
南嘉風端着藥碗起身,“有時太過聰穎的孩子,反而會在一件事情上大智若愚,這樣正好,我們想法子就好,別讓孩子知道這糟心的事。”他身型高大,站在常年服藥身子羸弱,且坐着的張羨宜身邊,若從他身後看,還以為只他一人。
“珩兒年齡小,思慮事情即便知曉人心叵測,也絕對想不到堂堂一個而立之年的鳏夫,會将主意打到珩兒身上,都城裏的高門封蔭家中,多為子女謀出路,才想攀上高枝,這妙親王孩子都近十歲,這般放蕩形骸,手中籌碼尚未可知,阿風還需謹慎。”張羨宜眼瞅着玉碗裏棕褐色的藥湯遞到自己眼前,二話沒說,接過藥碗飲下,旋即一顆虎頭糖被阿風推到她口中化開。
二人習以為常的動作,琴瑟和鳴。
也只有二人心照不宣,太醫告訴二人,早年間,她被打落胎兒時留下的病根,雖然一直湯藥灌着,也是無濟于事,前些日子她突然在宮中昏厥,最多五年活頭。
她和阿風很像,蒲葦任如絲,太醫院集天下能人之地,都束手無策,那便争取活五年,珍惜餘下的光景,她不僅想看着允珏家中孩子長大,更想看着珩兒成家,有子女承歡,所以她拼了命能多活便多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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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梨殿,是北冥玉見的住處。
院中樹影綽綽,池塘淡淡荷香拂來,細看拱橋映月,魚兒歡雀,一女子悠哉坐在池塘邊上仰頭望着明月幾時,身旁那只黑貓前爪不斷撲騰着游過來的魚,卻始終撈上一捧清水。
檀允珩坐過來後,來圓兒也顧不得身上濺的到處都是水,直接一個生撲,四只爪子踩在她的素色短襖上。
北冥玉見扭頭無奈一笑,“這小來圓兒,半刻功夫我讓它抓條魚,一條沒抓上,竟給自己撲了一身水。”
檀允珩手指撓着貓頭,垂首看着懷中卧下的來圓兒,輕快道:“那怎辦,司昭府裏有老鼠,我還要帶你過去震懾一下,抓不着魚,可怎麽抓鼠呢。”她懷中的黑貓驚了一下,從她的懷中一躍去了北冥玉見懷中。
把二人逗得歡笑聲不斷。
司昭府有老鼠,北冥玉見可沒聽過,滿是習武之人的地兒會有活着的老鼠,“來圓兒身上的擔子頗重呢。”她直坐了下身子,仰望月華皎潔,“想來陸世子這會兒摸黑也要人贓并獲,趕着回來見珩兒呢。”
一會兒功夫,來圓兒又跳回檀允珩懷中,她頭始終沒擡,只側過頭去細觀北冥玉見,天高月色淺,朦胧離人心。
一個遠嫁過來的和親公主,回不去的北冥,遠處也沒家中消息,亦不知未來所嫁的如意郎君是誰,這座皇宮何嘗不是阿見的金絲籠。
她尚有故人歸,和親的路上卻空無一人。
檀允珩心中一澀,垂首不語,不斷跟懷中來圓兒玩耍,掩飾着她眸中晶瑩,直到她眸中再無淚花,她才道:“城北平安巷,住着的從來都是不平安的人,前些日子城北塌盡,有一孩童不願活于世,說北冥不要她,我跟她講,來日我帶你見你們的公主,親問問公主,她才有了活着的希望。”
北冥過來的人何嘗不是阿見心中的希望,阿見還沒見過家人呢。
北冥玉見會心一笑,阿珩話中之意,她明白的,昔成王敗寇,一朝為奴,一朝為質,她無法為自己的子民在聖上跟前說上話,竟然還能讓自己子民因她而活下去,是該見見的,“五年前,阿珩趁着生辰,想聖上讨來重修城北屋舍的旨意,平安巷裏的人才得以平安一時,我知阿珩心有乾坤,既是百姓,都該有屋可去,有家可歸。”有些事并非有心即可,世事無常,讓活着的人好生活着。
檀允珩為了讓眼淚倒回,迫不得已仰頭看明月,苦澀一笑,回了北冥玉見一開始那話,篤定道:“是啊,陸簡昭趕着回來見我。”
她趕着回家和母親一道用晚膳,沒多逗留,就抱着來圓兒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