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明儀

第035章 明儀

戌時已至, 餘霞散绮,浮天一色,都城映在緋紅的絲綢下, 一派嘩然。

宮內戶部朱紅漆門外,赫然立着一男子, 一襲沉色宋錦圓領袍,雙手負立, 不知在這兒多久, 不急不躁,似是在等什麽人。

任六部的官員也是戌時歸家, 王侍郎是第一個出戶部的,他前腳剛邁過門檻, 走下臺階,連忙一個狼狽止步,提着衣角拐了道, 笑呵呵走到站在戶部外邊上的男子跟前, 好不恭維。

“不知妙親王大駕, 王某有失遠迎。”王侍郎是王政安的父親, 王瞻,跟瑞親王同黨, 親王不分伯仲,他哪個都開罪不得,他因家子一事,被降了品階, 何況如今的戶部尚書乃當今聖上心腹, 他在戶部已是夾縫留命,萬一再坐個對親王不敬之罪, 烏紗帽不保。

南嘉佑在此之前從未給過王侍郎好眼色,瑞親王同黨,是他的敵人,今日略有不同,他自有盤算,“阿珩還在跟沈大人談事,王侍郎慢走。”一語雙關。

沈大人,名沈酌,新任戶部尚書,也是聖上心腹之一。

南嘉佑一猜即中,這蘇府被陸世子以‘多年前蘇大人強搶民女’由頭收押教導,陸世子身為司昭定是要親走一趟平邑的,否則僅憑愛妾的一面之詞難以令人信服。明儀自然要為蘇大人那位愛妾脫籍,不然陸夫人中毒一案的誅九族的大罪敲定,這位愛妾也難逃一死。

他估着明儀過來的時辰最晚也在酉時三四刻,他酉時五刻趕來,人已進去,到現在未出。

王瞻連忙道:“是是是,郡主和沈大人還因蘇大人愛妾一事忙碌着,微臣先行告退。”大步離去後,他在心中思忖:雷聲大雨點小,堂堂郡主和世子爺也不過如此,連妙親王的把柄都抓不住,竟然從蘇翁愛妾着手,頂多循循教導一番,輕飄飄一放,什麽事沒有。

這算什麽事,而且如今妙親王居然在等郡主。

王瞻仰頭看了下天,烏雲密布,天要下雨,親王一個死了妻子的鳏夫,居然想續弦,續的弦還是聖上心尖上的肉,真是嫌命長。

檀允珩把肖繡安的民戶籍收好,出了戶部直徑往宮中走,今兒她進宮,打算先去看看她舅舅舅母,再去找北冥玉見,将她的來圓兒接回家去,絲毫沒心思去注意戶部外牆下站着的那人,只聽那人站在原地,喊她:

“阿珩。”

檀允珩止步回眸瞧了眼,一身形高大的男子立在戶牆外,儀态有度,天漸漸很沉,加上這人玄色圓袍,除了那張光潔白皙的臉龐外,與烏雲壓城幾乎融為一體。

她以為是誰呢,原來是妙親王,她點了點頭,沒施對長輩的禮,妙親王的母妃是害死她外祖母的罪魁禍首,這人不配見她的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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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親王何故喚我。”檀允珩的話不冷不熱的,已是她顧着這是在皇宮,能給的最大的客氣。

況且來者不善,一個從未關心過她的人,突然往她跟前湊,沒安好心。

她哥哥南承珏和夫子徐鴻越明面是在宮外監督城北重建,暗地裏查的是刑部關着的工部尚書原绛貪污一案,這樁過刑部的案子甚是棘手。

原绛所貪污的銀兩數目之大,然刑部前去查抄原府時,卻發現這些銀兩對不上,流掉了一大半,獄中原绛哪怕累着全族,也不交代,聖上派了她哥哥和徐夫子暗中查探,因她哥哥顧着嫂嫂不好出城,多時徐夫子一人奔走,借着尋可靠工料之便原府下人常去的采買地、也去了趟原绛老家堰州,都沒查到這些銀兩的去處,那便是銀兩流出了原府,卻沒流向外頭,看來對接的人處事幹淨利落,不漏一絲痕跡,也不會是旁人,甚妙甚妙。

南嘉佑往前走了幾步,來到檀允珩身側,和她一同走着,“閑來無事,入宮看看你。”

檀允珩心中嗤笑一聲,面上沉着冷靜,“妙親王該不會想說舅舅看外甥女于理于情吧。”還真是說的出口。

“不,本王是來提點珩兒一句,參天大樹偶爾也不能給幼樹遮風擋雨的。”南嘉佑心有城府,面上笑得自然。

耳廓是南嘉佑的輕快離去的笑聲,還有邊上路過朝二人施禮的宮婢,檀允珩警惕看了眼那離去的身影,或許她哥哥和夫子可以查查妙親王。

孤掌難鳴,成敗多在一舉間。

妙親王同黨除了她知道的蘇家已是孤立無援的局面,原家會不會也是呢,若是才會讓一向沉得住氣的妙親王親自下場,游說于她。

妙親王特意提醒她,是有萬全之策來應對,對策是什麽?

檀允珩邊往鳳鴛宮走,邊思慮。

**

平邑算的上一個富裕之地,走了小三個時辰,路上未曾歇腳,一路飛奔,陸簡昭才趕在日暮西沉時趕到平邑。

他下馬後,回頭看了眼緊追慢趕才追上的馬車,頭也不回第二次的牽馬入城,瑞親王專程讓三小姐随他一起來,心思昭然若揭,而聖上明知檀允珩心中有他,依舊應了下來,只有一說,順水推舟,讓瑞親王清楚他本斷情絕愛,自不會憐香惜玉,此行一遭,三小姐只有自讨苦吃的份。

平邑熙攘,街上大都躲了炎熱,日暮出門采買,到處都是賣吃食,花燈朱釵的商販。

身後的馬車聲遲遲沒跟上來,城外,南承瑾一下馬車,找了個邊上吐個不停,一旁的丫鬟着急拍着自家小姐的後背。

“馬車走的太快,小姐,要不進城後直接去客棧休息吧。”

南承瑾一手扶着城牆,一手擺了下,“不必,我沒那麽嬌氣,緩一下就好。”陸簡昭在戰場厮殺,不是個會疼惜人的,她知道,何況都城外,珩妹妹親自派丫鬟送上的貼身環佩,陸世子只當做過來平邑的一個行文令。

南祈朝的四位公主膝下子嗣都是皇室子女,唯有檀允珩冊封郡主,甚至身份地位比養在宮裏的皇子都高,郡主的環佩就是一道手谕,給了誰,誰就有了郡主手中的權。

天下人或許不識陸世子,定識‘明儀’二字。

想想也是,郡主那般主動追,陸世子都無動于衷,她來前做了陸世子途中不歇腳的準備,也是這般狼狽。

“跟上去。”她歇了片刻,跟身邊丫鬟道。

城中,陸簡昭牽着馬停在一巷口的攤兒前,商販是一對和藹的暮年夫妻,其中婆婆看着來者一襲便裝,溫朗如玉,祥夜下,清潤儒雅,雖未着冠,婆婆一眼看破來者以弱冠,道:“公子是要給心上人買珠釵吧。”

陸簡昭進城後,看着百姓其樂融融,多逗留片刻,目光一晃,就看到了一珠釵攤上,各種樣式精妙的釵環,一下引了他的目光。

他牽馬走來,目光直落在一支祥雲絨花白玉簪上,很是特別,白玉簪頂頭是一朵小祥雲,往下一點連着三朵粉玉雕刻的絨花,絨花栩栩如生,條條分明,像一扇狀,風一吹,宛如蒲英輕揚。

“買給心愛之人的,這簪叫什麽?”陸簡昭問道。

攤主伯伯連忙彎腰從箱籠裏找空着的木盒,攤主婆婆回他,“祥雲合歡簪,公子好眼光,這花樣放眼整個南祈,只我們獨一支,當初我家老頭子得了塊上好的玉,就做了這麽一支,好玉配合歡,祝二位結秦晉之好,暮年白首,回望今朝。”婆婆接過老頭子遞過來的木盒,把簪小心放進去,遞給陸簡昭。

絨花也稱合歡,但二者寓意不盡相同,是陸簡昭昨晚将蘇府一家押進地牢後,在偏堂小憩時,閑來無事去宗卷室找了本《草木圖卷》來看,上面記載了二者寓意。

絨花是母女連心,一世安,是佛教所稱;合歡是夫妻好合,恩愛白首。

南祈合歡樹常見,也只知合歡,佛教用語甚少被人知。

檀允珩不過及笄,衣袖衣領上的絨花定然只是前者,長公主府也不會亂用佛教用語,看來是他了解她太少。

等回都城親自問下為妙。

陸簡昭接過婆婆手中的木盒,“問了價錢後,他多給了五倍,”買斷了這個簪子樣式。

他買完揣好,沒走幾步,有熟人将他認了出來,他看人同一張臉,着實分不清,認出他的也是一對而立夫妻,他想起來了,是那位父親與他回都歇腳的茶鋪夫妻。

女子聲音爽利,“陸小将軍,你怎會來平邑。”是個熱攏的性子,男子附和。

陸簡昭與二人隔了一點距離,“過來巡視,你們怎會在此。”他沒說緣由。

女子道:“我們打算入都開間茶樓,先多走幾個地方選靠譜的茶商,走着走着到了平邑。”

南承瑾從城門徒步走着,遠遠瞧着陸世子在和什麽人攀談,那女子面若銀盤,瑕疵異美,十分可愛,正口若懸河說着,一旁男子緊緊拉着女子的手,與陸世子像是老相識。

陸簡昭回道:“正好,你們入都後,先到神民大街的司昭府一趟,我還有事,先告辭。”他在士兵和百姓跟前從不自稱旁的。

他聽檀允珩提過一嘴,城中官商混亂,多年前,南祈剛穩固,因令元帝雄圖,國庫銀兩幾乎全用于軍饷,軍糧,甚至遠遠不夠,那會兒令元帝想了一法子,在城中設了賭坊酒肆,鼓勵封蔭世家從商,不出一年都城酒樓茶樓層出不窮,令元帝高拔了這些人的賦稅,然這些仗着家中封蔭的狂妄子弟,胡亂定價,多損少盈,自然而然會去賭坊酒肆,如此一來,國庫充盈,戰場供給不缺,國庫周轉,自此封蔭世家大都只剩下一個空殼子,權利因世家子嗣不斷喝酒鬧事,一降再降。

到如今被駕了個空,封蔭十來家,全是先皇喝多了一時興起封的,并非做了事實,一句君無戲言,國庫就要供着,令元帝才不慣着,一群酒囊飯袋。

如今由世家子女設的酒樓茶樓等,百廢待興,令元帝正扶持百姓民商并行,百姓大都以田為營生,一時間難以接受為商,或觀望或無動于衷,若真有百姓自願,好事一樁。

是以陸簡昭聽到之前的茶攤夫妻,他才多說一句,入都先找司昭府。

南承瑾快走了些,跟上了陸世子步伐,她以為今晚注定難免,畢竟以陸世子性子,自然越快越好,未曾想陸世子居然一門心思走到客棧,住了下來,那正好先歇一歇,明日再說,她進了雅間,往床上一倒,顧不上梳洗,渾身散架的感覺令她昏昏欲睡。

月色當空,陸簡昭迎着那扇敞開的窗子站着,食指勾着如意佩環的細繩高擡,鍍在水銀中,通透清光,在他眼中只剩下環佩中間的‘明儀’二字。

玉鈎常寄遙相思,擡首只見明月心。

陸簡昭回想那晚他在家中卧寝不眠的深夜,想到的女子身影和明儀郡主,他還在心中明然否認過,如今他心已結,已只屬一人,檀允珩和他也是兩情相悅的。

可要快些回都城才好。

不管瑞親王府三小姐如何跟着他,他都可置之不理,唯有他不想再為司昭府樹敵,那是心上人千辛萬苦的口碑。

是以他先來客棧,是想等三小姐睡下,他獨自一人前去肖家尋物件,瑞親王府的三小姐,也是被寵着長大,若因他徹夜不眠,落下病痛,司昭府的名聲當真會被瑞親王拿來大做文章,逼他娶三小姐。

熟知,千裏之堤毀于蟻穴,名聲日月積累,他不容出一點差池。

陸簡昭把環佩上的灰塵用衣袖擦了擦,挂回腰上。

披星戴月,他帶着‘明儀’出了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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