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他懂
第050章 他懂
月白瑩光, 銀湖粼粼。
游船畫舫上突然燥了聲,小二尋到檀允珩和陸簡昭二人後,三人邊往畫舫二層隔間去。
“蘇畫師剛還見了買主, 不知怎得回到隔間,突然暴斃, 還是柳小姐去尋蘇畫師,小的才知。”
小二一番說辭, 檀允珩陸簡昭相視一眼。
二層隔間是敞亮的, 小二已将隔間門窗全都合上,有不嫌晦氣的百姓就堵在門外等看, 見郡主和陸世子來,依依不舍走開, 只有小二口中的柳小姐不曾挪身。
“柳小姐不妨一道進來。”柳小姐的柳是柳如權的柳,即便柳小姐無罪,也是證人, 不得放走。
檀允珩滞下的步伐踏門檻而進。
隔間不大, 蘇庭一個趴睡在圓幾上的姿勢, 手邊放着金鑲玉的酒壺, 手中捏着瓷紋盞,剩下原原本本畫舫物什, 沒打鬥痕跡,果子釀若摻毒,畫舫都要被抄,商奚羅蠢不到這般境地。
什麽樣的東西會在蘇庭找過畫主, 回來到柳小姐過來, 短時間內暴斃身亡,這毒未免過于猛烈。
蘇庭唇角無血跡, 嫣紅正常,明明就剛死,甚至不能說是死于劇毒,身中劇毒的人才不會這個姿勢死去,地上圓幾上,各處都無抓過,翻倒痕跡。
要麽就是柳小姐給擺正了。
陸簡昭在一旁吩咐小二去司昭府請白仵作和衙役過來,檀允珩坐在圓杌上,瞅過這位好巧不巧,她今日來,同樣剛好也在的柳小姐,她母親前夫的女兒,柳舒珺。
“柳小姐,與蘇畫師何種關系?”她問人的目光從不犀利,跟往常無二,聲音涓秀,不管誰聽得都靜到心深處。
說不上來的清風徐耳。
柳舒珺是城東首富柳如權之女,雍容爾雅,舉止有度,手中執帕,拭過靜聲淚花,“小庭是民女閨閣帕友,民女與小庭常畫丹青意見相左,吵得面紅耳赤,到漸漸熟絡,自來祝得小庭畫又得人青睐,與人共飲一盞,游船畫舫特有的果子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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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的話讓她一瞬沒了淚,舒緩友人已逝的心中難平。
柳舒珺接着道:“民女随家母同游畫舫,與小庭多日未見,實在是巧,今日在這兒見得小庭畫作。”
一通話疏而不漏,就連神色哀傷,眸中淚眼盈盈,依舊不缺富家女風範,讓人無可挑剔。
陸簡昭沒動圓幾上任何東西,沉色觀之,蘇畫師這個姿勢,是倒果子釀還是已飲完,又是蘇畫師飲的第幾盞呢,是否同半閑別苑一致,為陷商奚羅于不義。
還有半閑別苑那會兒連商奚羅都不敢聲張,怎得到了游船畫舫,柳小姐身為蘇畫師的帕友,弄得滿畫舫人盡皆知。
“柳小姐,你知書達理,難道不知畫舫人聲嘈雜,為何大肆聲張,引來恐慌,不私下先跟小二道明,再去司昭府報案。”檀允珩揣着明白問柳舒珺,唯一的可能性,知道她和陸簡昭身在畫舫,故意宣揚,一則讓百姓厭棄游船畫舫,商人間的硝煙;二則讓畫舫都知她和陸簡昭在此。
舫頂和舫裏隔着三層隔音,兩相互不幹擾,也是聽不見的,畫舫未經停,也無人入舫相告,首富之女算的相當準。
把女兒都送她跟前來了,順帶讓游船畫舫名聲一落千丈。
陸簡昭坐在檀允珩身後圓杌上,目光所及,女子紅衣,半挽青絲靈思髻,一朵紅纓綴湖紋,點珠纏雲鎖金釵,垂烏半銜落玉珠。
燈臺煦煦光,猶猶疑疑只肯挪半點到他眼前人立領往上一點點,落在那抹風華上,後頸是人看不到的薄弱之處,他坐人身後,自然而然想到檀允珩之前一句‘在司昭府,要放心把事情交給她’,後背交付,是赤子之心天地可表,後頸更甚。
檀允珩有的不止讓他心一上一下的手段,還有謀略頭腦,身在棋中,遇事臨危不懼,被動主動永遠在這座皇城下籠罩,反轉局勢,棋心穩,何懼千險萬阻,風沙蒙眼。
暖白如羊脂玉的光照在柳舒珺臉上漾滿,神色淡淡,身影直立,她又拂了一禮,是做給長輩的禮,畢竟她算起來是明儀郡主的妹妹,同晚輩禮,也讓郡主不可指摘。
陸簡昭泠聲一言,截了柳舒珺的話,“柳小姐,岳母大人可沒給本世子生個姨姐兒,柳小姐依郡主禮,當跪拜。”
外人眼中檀允珩是個好相與的父母官,那是于百姓,并非對面這個本就跟長公主府有世仇的人家,既然如此,她不必為一個富家女破例,這樣的人還配不上她親自說教,陸簡昭一人足矣。
柳舒珺恍惚一瞬,複了靜色,她捏着郡主不會因此跟她計較,她見過郡主的,是仁慈的,陸世子是個硬茬,傳聞求娶郡主後,一改往日孤僻冷傲性子,溫潤其表,有匪君子,怎會為一點小事計較。
“柳小姐不跪在等什麽。”檀允珩右手搭放在圓幾上,手指輕扣着鐵力木桌,脆聲解了隔間沉悶。
隔間小小,置冰不多,原本兩個時辰加一次冰,因着蘇庭死因,冰鑒中冰融水暖,潮熱不已。
顧着身後人眼疾,檀允珩不願與柳舒珺再度糾纏,不過柳小姐一跪,她還要受的。
柳舒珺并非養在深閨裏的嬌小姐,她随父親,處事稱的上圓滑,她變着法子讓郡主受她的禮,也會以後做鋪墊,誰知作繭自縛,害了自己。
一個禮而已,她跪就跪了,往後她再不會在明儀郡主這兒栽跟頭,她會尋陸世子不在時,在人多處再找郡主。
柳舒珺雙手齊額,跪下叩首時手背貼額,“民女柳舒珺拜見明儀郡主,拜見陸世子。”她出雅間走去三層正間找她母親說道去。
沒過一會兒,白湘,常幸帶着幾名衙役趕來,雅間內只留白湘一人。
畫舫裏小二清了舫中人,人走舫空,長廊冰鑒多擱,涼爽襲人,朱紅雕欄後,二人負手而立,陸簡昭眼周緩緩褪了癢意,側眼一瞥,自上落下的玉燈搖珠影,悄然打在檀允珩淨明側顏,像一甕湖水,供起來怕翁碎,攬在懷中怕捂着,又不舍得倒掉,讓人看了又看,入三千夢,可惜陸簡昭只能看到她勾着的眉,長睫微落,目光鎖着畫舫門外,和常常擾他心的明眸如春來,驚人十分心。
他口音淡淡:“商奚羅來了。”腳步他聽見了,離踏上甲板尚需一盞溫茶功夫。
話裏寒涼,憾事有響,藏在心中,也藏不好小将軍的明朗之心,檀允珩心中長嘆,她出司昭府,去哪兒陸簡昭都黏她,容她想想辦法,如何擺他一道,自行去驿站一趟。
“人不為不知路而憂心,陸小将軍是全天下我唯一會嫁的人。”這裏沒外人,檀允珩雙手腕抻在浮雕朱欄上,別說陸簡昭有眼疾,就是身殘她也會嫁,為南祈朝開疆擴土的将軍負傷,不為喜而喜,不為憂而憂。
陸簡昭舒心一笑,右手水到渠成的搭在她懸在朱欄外的手指,軀卷回來裹握着,她告訴他不必妄自菲薄,該你的即便你身負傷痕,也是你的。
這樣嗎?
那她的心呢。
他裸露出的憾事,在她看來乃天大之事,唯獨不是那句“我來喜歡你了”,也好,左不過跟幾日前那句“自然是買你心動的價錢”無二,看來他賣慘也行不通。
商奚羅緊趕慢趕上到畫舫二層,跟身後小二一同給郡主世子拘禮,氣喘籲籲道:“兩位大人,可一定要查清蘇畫師死因吶,民女兩家行當接連出事,必是有人像斷民女財路,還清兩位大人明察秋毫。”
商奚羅邊說邊跪下磕頭,她家中雙親年過半百,她已而立過三年,早年風霜磋磨,本以為心沉身穩,結果還是急了心,她不急也沒法子。
檀允珩沒搭話,陸簡昭多想想旁的事,眼疾看不清她這個心結會暫時忘卻,他握她手握的松,她手腕一轉,手指勾着他手心,就是不說話。
陸簡昭握着她手藏在他身後,小拇指勾住她的小拇指,眉色不見活笑,寂靜如山,“商老板為何要将自己是平邑人士告知衆人,而不見外。”他想或許有人想把暗處的商奚羅帶到明面上。
這次二人不謀而合地沒讓商奚羅起身,這人身上藏着秘密,半閑別苑一個新開的別苑或許無礙,游船畫舫可是商奚羅發家的命根子,看來暗處人知道兩家主子是一個,逼得人不得不現身,又或許在背後默默将商奚羅這枚棋子,推到二人跟前。
商奚羅跪坐在地上,她是有苦衷的,十歲,她離開父母向出去闖闖,跌打滾爬二十餘載,怎會不知商人重商,她心傲,做事便做最好,這般在富商眼中乃魯莽行事,備受過打擊,才懂得隐之吞之,不現身之。
保住家人,保住她讓自己心傲的東西,這是她應得的,不是偷來搶來的。
“城東富商,卧虎藏龍,稍有不甚,萬劫不複,他們的手段足以如何,民女最清楚;他們的鋪子如何坑蒙百姓的,民女也清楚,民女心有抱負,就想在城東闖出一片天,将他們踩在腳下,長路經久,那又如何,民女要開天下最繁華的畫舫,斂盡富人銀兩,接濟城北;開天下最清廉的別苑,讓污垢之地無顏見人。”
商奚羅嘆口氣,“司昭大人問為何民女在半線別苑迎客時,暴漏自己是平邑人士,那場春汛長堤毀之,毀了多少人家,大皇子和徐大人前去,赈災銀兩毫不吝啬,可地方貪官呢,從未高高舉起,那是否在兩位大人眼裏,他們所失去的,銀兩就能補救呢,被沖毀的商氏祠堂祖墳,可以修葺,地方官員不死,修葺一番有何用呢。
民女人微,志氣不薄,一個地方官員都能貪污朝廷撥來建堤的銀兩,背後無人撐腰,敢做嗎,換做民女當真不敢,九族被滅的大罪,唯恐下了人曹地府還要遭人托罵,放風別苑老板娘出身平邑,民女日日尋暗道過之,為得就是看看到底是誰如此殃民。”
整個畫舫,只有商奚羅的抽噎聲。
陸簡昭松了手中手,檀允珩從他身後走出,常幸帶着衙役将畫舫一間間搜了下,迎面朝她颔首,她确定畫舫裏無人在,托扶了下商奚羅,“晌午,我錯想了你,朝中事非一朝一夕有結果,商老板口中事,朝廷尚需時間。”她自稱‘我’,也為那會兒她想歪商奚羅會與貪官勾結而抱歉,朝中錯根盤旋,周全齊下,只能多些救災銀兩,別無他法。
“民女可以做些什麽,暗道總能聽得什麽,民女可以上報。”商奚羅被扶起來,雙眼含淚玉盈盈,她就一普通百姓,頂多身傍銀兩而已,固執,意氣用事,也忘了人各有難處,郡主能為錯想她而道歉,金口玉言,綿綿長日裏,她也有了盼頭,也願略盡綿薄。
“今夜過後,一切照舊。”檀允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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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昭府燈火直明,一個難眠夜。
白湘如實道來:“蘇畫師死于疾,弱心症,意識突然喪識,隔間也無掙紮象,在下幫蘇畫師回緩,無濟于事。”
偏堂外長廊下,檐簾縫隙月色迷離,二人影長垂一側,沉夜風習習,梨樹簌簌,似哀聲似解脫似綻顏,聲聲輕,聲聲空。
檀允珩頭倚着廊柱,望着那輪即圓未圓的月,額前姣姣,不見君故,視線隔着檐簾擡瞧着那輪支離破碎的月光,緩緩張口,“蘇庭以作畫為營生,我還托人買過她的一幅《賞月景》,全乎月下,一家人享天倫之樂。”
蘇庭家世,今夜過晚,不好前去叨擾蘇畫師街坊鄰居,陸簡昭吩咐常幸明一早前去街坊四鄰打探去了。
一帶畫師隕落,難過者除了家中父母,還有惺惺相惜的畫師。
他懂檀允珩心中酸楚,夜光常挂,不分時宜,同一人看別日月色,也恍隔三秋,常年征戰,将士熬過戰場身負重傷,回到營帳,醫不好離世的大有人在,那些年,那些月月,是現在大一統後的盛世魂。
“蘇畫師死因我已着人告知全城,改日游船畫舫一切照舊,改日一早常幸前去蘇畫師左右四鄰問個清楚,檀畫師要為夫作陪一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