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陸先生,有空嗎?”
第6章 6、“陸先生,有空嗎?”
陳自原沖球球招手,換上了小朋友喜歡的态度,有點和藹的童趣,“過來。”
球球不怕醫生,吃藥打針不用連哄帶騙地來,所以他看見陳自原也熱情,喊一聲就過去了,“來啦!”
“吃飯了嗎?”陳自原對付小孩兒有一套,白大褂的口袋裏滿滿當當,估計又藏東西了。
球球說沒吃,“舅舅說今天吃肉包!”
陳自原轉頭看一眼陸衡,又看球球,“舅舅?”
“舅舅!”
“哦,舅舅,”陳自原笑了笑,伸手從球球的腋窩下位置把他抱起來,邊走邊晃悠兩下,放到病床上坐好了,“張嘴。”
球球張大嘴給陳自原檢查,非常配合。
“扁桃體還有點兒紅,膿點消下去不少了,恢複得不錯,”陳自原收回壓舌板和手電,陸衡站在身邊,他餘光能看見陸衡下颚微微冒出頭的胡茬,“還咳嗽嗎?”
現場安靜幾秒鐘,陸衡突然意識到這話是在問自己,“白天基本不咳嗽了,晚上偶爾咳兩聲。”
“嗯,”陳自原偏頭看他,“這兩天睡得好嗎?”
“挺好的,”陸衡的腦子沒轉過彎來,“他睡眠一直不錯,胃口也不錯。”
陳自原看見陸衡眼下青黑沒消,嗯了聲,沒再說什麽
本來球球的病情就不複雜,所以查房速度很快,陳自原跟陸衡就球球的預後又聊了幾句,“回家靜養幾天,不要往人多的地方湊,最近病毒種類很多,抵抗力不好很容易再中招。”
“好。”
“等會兒就能出院了,”陳自原看了眼時間,對陸衡說:“你再坐會兒,過二十分鐘吧,去我辦公室一趟,我把他的出院小結給你。”
陸衡點頭,說:“行。”
球球惦記着肉包,跑到陸衡身邊,捏着他衣角晃,“舅舅,還能吃大肉包嗎?”
陸衡把球球養得很好,懂禮貌,特別乖,而且他身上有肉,白白胖胖的,捏上去手感很好。雖然最近生病瘦了點兒,但衣服穿多,蹦跶來蹦跶去,真像個球。
球球的眼睛和陸衡很像,瞳孔色淡,像琉璃,眼型似若桃花,眼尾微垂,水汪汪的,一撒嬌,誰都受不住。
陸衡彎腰抱起球球,捏捏他的臉,“能吃,我去買。”
“兩個!”
“胃口确實不錯,”陳自原失笑,看着陸衡說:“別去外面買了,天氣挺冷的。醫生食堂的包子味道還行,我那兒正好還有兩個,待會兒你過去拿,微波爐熱一下能吃。”
陳自原說話做事特別坦然。小劉護士跟陸衡說過,陳醫生對所有患者及家屬都很好,跟菩薩轉世似的天天普度衆生。所以陸衡理所當然地把自己帶進了這些角色中,也是陳自原普度衆生的環節。
但他還是挺不好意思的,白吃人倆包子呢。
陸衡想着用什麽回禮。
陳自原這時從白大褂的口袋裏拿出一個玩具飛機,球球眼睛亮了。
“哇!”球球接過飛機,還能變型,“今天有糖嗎?”
“沒有了,”陳自原笑着說:“別讓你舅舅抱着了,下來玩兒去吧。”
陸衡臉上也挂着笑,他的目光跟在球球身上,沒往陳自原那邊飄,他保持邊界和距離,以患者家屬和醫生的身份,克己複禮。
一個玩具變形飛機球球能搗鼓很長時間,陸衡哪兒也沒去,定了鬧鐘,二十分鐘一到,他起身去陳自原的辦公室。
“球球,你自己玩兒,別亂跑,我很快回來,無聊了看會兒電視。”
“好,我知道啦。”
陸衡在這方面對球球很放心,這小孩兒惜命。
從病房出來,陸衡看着狹長的走廊,站在這裏的盡頭,隐約聽見不同房間裏傳出的相同哭吟,他突然迷茫起來。
猶如墜落地獄的恐懼和壓抑讓陸衡喘不上氣,他驚惶失措地後退半步。
陳自原看完自己手裏的患者,從走廊另一端的第一間病房出來,他手裏拿着病案,邊走邊看,突然眼睑神經狂跳。他似乎聽見了某種空靈的心跳聲,在寂靜的病房走廊內顯得急促又慌張。
唯物主義者的信仰再次遭遇挑戰,陳自原皺了皺眉,擡起頭,微微側目。他看見了陸衡,以及陸衡空洞的眼睛,好像陷在了白日夢魇裏。
行為主義心理學認為恐懼是通過條件反射形成的,某個原本中性的刺激通過與具有威脅性刺激關聯而引發恐懼和恐慌,就是陸衡現在這種狀态
陳自原不知道有什麽東西刺激了陸衡,他沒有貿然幹擾,放輕腳步聲慢慢靠近,在不足一米的距離停了下來。
到目前為止,陳自原還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該怎麽開口呢。
陸衡沒有看見陳自原,他滿頭是汗,冷汗,從窗戶縫隙吹進來的風刮得他發抖。
陳自原雙眉緊蹙,左手不自覺地揣進口袋裏,摸到一顆糖,愣了一下,眉心舒緩下來,手指捏住糖紙摩挲,鋁箔紙在摩擦時發出的清脆響聲很悅耳。
陸衡眼神微閃,被溫柔喚醒。
“陳醫生?”
陳自原只字不提剛才,挑挑眉,笑着說:“我兜裏其實還有顆糖,剛剛騙他的,不會跑出來找我哭吧。”
陸衡呆愣愣地眨眨眼,反應過來,發現自己還站在病房門口,堵在胸口的氣怎麽也散不開,“估計會,別讓他聽見了。”
這話聽上去是友好的調侃,但陸衡太疲憊了,陳自原看他狀态不好,但他倆不算熟,不能随意打聽對方的隐私,包括昨晚睡沒睡好這事兒。
陳自原想了想,換了個不那麽突兀的問題,“你叫什麽名字?”
“陸衡,”陸衡一直低着頭,額前的頭發遮住了他的眼睛,“左耳右擊,陸地的陸。”
“嗯,”陳自原問:“哪個衡?”
這不好形容,陸衡認為名字只是人類在社交時的輔助代號,沒必要深究其含義。他也沒想到陳自原問得這麽細,不是随便走個聊天的過場。
昨晚下了場雪,今天開太陽了,陽光揉在将化未化的積雪裏,格外溫柔。于是陸衡擡起頭看向窗外的天空,頭發也随風輕輕飄起來。
“陳醫生,你知道天上的星星嗎?”
陳自原并不覺得這話題跳躍,“玉衡星?”
成年人對外的交流,除了親密的朋友外,總會帶有一些社交目的,沒有真正放松的時候,說話過腦子這是基本素養。但此刻陸衡卻很放松,他笑了笑,點頭說對,“玉衡星的衡。”
一般人會接一句‘是個好名字’來結束這場寒暄,但陳自原沒有,他把一切都放在了很自然的軌跡上,路走得都輕飄飄。
“走吧,”陳自原擡手往前指了指,“我辦公室在那兒。”
陸衡胸口的濁氣突然散了。
陳自原的辦公室朝南,很幹淨,他辦公桌上擺着一個玻璃花瓶,裏面有水,但沒花。陸衡的視線在花瓶上轉了一圈,很迅速收回。
他覺得陳自原應該沒有發現。
但陳醫生其實看見了,他沒有說出來。
“姜安——他有小名嗎?”
“球球。”陸衡站在陳自原的辦公桌旁,包紮的左手自然下垂,正好碰到了花瓶。
“坐,”陳自原給陸衡搬了把椅子,“确實像個球。”
陸衡笑了笑,“謝謝。”
陳自原沒有探究球球和陸衡的家庭結構,比如小朋友的父母在哪兒?舅舅陪護住院的情況很少見,推測家庭內部可能是有變故的。
但這事兒不管怎麽問都不禮貌,想也不能想。
于是陳自原心無旁骛,專心下醫囑,“回去以後消炎藥還要連續再吃七天,不能停。球球扁桃體的膿點還在,不徹底消下去很容易複發,一個星期後複查。”
“好。”
陳自原把出院小結遞給陸衡,笑了笑,說:“多補充維生素。”
陸衡聲音有點啞,也笑了笑,“多吃水果嗎?”
“多吃蘋果和橙子,”陳自原鏡片上的光微微一閃,擡眼看了看陸衡,“他吃你也吃。”
陸衡的嘴起皮了,他自己以為跟天氣有關,但那股憔悴的勁兒在醫生眼裏就不那麽愉快了。
“也要多喝水。”陳自原又說。
陸衡确實有點兒渴了,聽了這話,他條件反射式地咽了咽喉嚨,喉結輕輕一滾,又被陳自原看見了。
陳自原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看上去十分順便地也給陸衡倒了一杯。
杯子沒有手柄,這水剛燒開的太燙了,陸衡一只手端不起來,于是他微微壓下肩膀,低頭,象征性抿了一口,頭發差點沾到水。
陳自原哭笑不得,“別喝,冒煙呢,晾會兒吧。”
所以陸衡手裏捏着出院小結,一時半會兒還不能走,要不然顯得不禮貌。
幹坐着太局促,陳自原要找話題,但他和陸衡之間的聯系除了醫生和患者家屬外,就只有一件了。
“傷口需要再處理一下嗎?”
其實陳自原在這句話的情緒轉變上處理得不好,太生硬了。
陸衡看着從水杯裏冒上來的煙,目光随着它一起飄,然後飄着飄着就突然和陳自原的眼睛碰上了。
他的局促沒有緩解,反而緊張起來。
“我的意思是,”陳自原給自己找補,“藥膏還有嗎?”
陸衡移開了自己的視線,心跳得太快了,“還有。”
他太容易把天聊死,每一句話都不好往下聊。陳自原幹脆破罐子破摔,直接生硬下去,“陸先生,有空嗎?”
陸衡一愣,“什麽?”
“我想邀你吃頓飯,表示一下感謝,”陳自原笑了笑,“吃什麽你選,我買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