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哼唧

楊知白走進書房,四下瞅了瞅,書房沒有太多的書,僅一張長案,擺着些筆墨紙硯。看似簡陋,然而他仔細一看,那長案是老黃花梨打造,轉角包漿圓潤,木上鬼臉花紋清晰,顯然年份不淺,相當值錢。案上幾樣文玩,最惹眼的是一個古血珀圓雕,造型奇異,小巧玲珑,看成色和圓潤婉轉的刀工怕是值得他兩個月的銀晌。再看墨硯,筆洗,鎮紙,筆架山,樣樣精美,不是尋常人用得起的。

賣煎餅這麽賺錢?他心裏直犯嘀咕,随即想起他們是從文缙郡來的,文缙郡富裕,想想也算正常。只是這經歷過富貴之人,竟然還能低下身段去賣煎餅,當真讓人刮目相看。

“我書法有點功底,平日只是寫着好玩。既然你要看,那我便正正經經寫一幅好的。”蒼鬥山言語謙和,“寫出來了,編修大人莫要笑我。”

楊知白回過神來,連連點頭。

蒼鬥山提筆蘸墨,凝神聚氣,輕輕念叨:“寫什麽好呢?”

楊知白說了一句:“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

蒼鬥山一怔,搖頭淺笑:“怎能這麽說,這個不好。”思忖片刻,寫下“垂綏飲清露,流響”。紙太小,剩下三個字寫不下了,他看了看,不好意思地說:“寫壞了,光看字也沒毛病吧?”

“沒事沒事。”楊知白拿過來捧着看了一會。蒼鬥山寫的書法筆畫細瘦,瘦而不失筋骨氣節,有草書的風範,又不像草書那樣難以辨認,搖擺于草書與行書之間。整體形完氣足,如高山之雪,淩于塵世,別具一格。他越看越愛不釋手,厚着臉皮道:“送我怎麽樣?”

蒼鬥山道:“可是可以,不過這沒寫完的,私下看看就好,勿要傳給他人。”

楊知白點頭如雞琢米:“一定!一定!”抱着紙快速回到自己房間,攤開來摹寫,一寫便皺起了眉頭。

字不是正楷,很難完全摹寫筆跡。且一筆一畫多有側鋒連筆,牽絲虛實相濟,摹寫起來就更難了。楊知白揣摩了半天,慎重下筆,一寫寫了個四不像,看得他自己都覺得醜,團吧團吧扔掉,再寫,寫了還不滿意,再寫。

……

“哎呦老楊,這是咋滴了?”

楊知白眼底隐隐發青,聞言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哈欠:“昨天沒睡好。”

樂正英看看他,嘴角一揚:“你手怎麽回事?墨還沒洗幹淨呢。”

“等下再說吧。”他有氣無力地坐下來,打着呵欠看了一會公文,提筆寫诰敕,寫着寫着就覺得手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字形游走于正楷與行書之間,活脫脫一個四不像。他心浮氣躁地把筆一扔,曉得自己摹寫了一夜的字,一時還沒從那個狀态擺脫出來。深呼吸,甩手,掐虎口,拉指頭,咔咔作響。筋骨酥麻,再寫,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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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好了,然而寫出來的诰敕并不能讓他滿意,仿佛熬了一夜,思維都變鈍了。他暴躁地扔了紙,叫:“樂正兄!”

“咋了兄弟?”

“幫我寫一下。”他把那封公文扔給樂正英,直接趴桌上了,一臉生無可戀。

樂正英挑着眉,壞笑:“一夜沒睡就喪成這樣,老楊你身體不行了啊,晚上要多多休息才是。”

楊知白給了他一個白眼:“想歪到哪裏去了,你看我像是那種人嗎?”

“至少現在很像。”樂正英拿着公文略略掃了一眼,“行,我幫你看着,你休息下。記得你還欠我三個煎餅,明天不給我就打死你。”

“哦……”楊知白拖長了聲音,閉上眼睛打盹。盹着盹着,夢到自己當上了一方太守,坐在堂上發號施令,出行鳴鑼開道,百姓在兩邊歡呼青天大老爺,夢做的正美着呢。忽然頭頂青天一個霹靂炸響,聲音大得出奇,四方震動。

“老楊快起來,學士大人來了!”

他一個激靈坐起來,周圍同僚都在低頭幹活,嚴肅認真。他揉了揉眼,桌上墊的宣紙濕了好大一塊,趕緊團吧扔了,提起筆來思維一片混沌:我要幹嘛?寫什麽東西?哦我要寫诰敕!拿了份公文看了看,提起筆來,蘸飽了墨的毛筆立馬滴下一個大墨團,把一疊紙都浸透了。

真是越忙越出錯,楊知白慌得手足無措。樂正英低聲喊了句:“老楊!”彎腰把他代寫的诰敕從桌底下伸了過來,楊知白拿過來攤在桌上,此時學士離他不過十幾步。

拿到诰敕,他的心情總算平複了一些,紙上工工整整密密麻麻的字,真好!他換了支筆蘸了些墨,裝模作樣在诰敕文末添字,不自覺地寫了一個“綏”字,定睛一看,竟與他熬夜臨摹的蒼鬥山的字跡有個八分像。大喜過望,不由得喊道:“可算是寫出來了!”

“哦,楊兄寫出什麽大作了?”學士踱着方步慢吞吞走過來,楊知白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看看自己添的字,咬咬牙站起來道:“下官昨夜摹寫字帖,一直不得要領,今日忽然心有靈犀寫了出來,故此高興得喊了聲,只是污了剛寫好的诰敕,望大人恕罪。”

學士聽了,溫和地笑笑:“得了什麽好字帖?也讓本官見識見識。”

楊知白道:“原帖下官答應過別人,不可以給他人看,這裏有我剛剛寫好的,摹仿了原帖八分筆意,還請大人鑒賞。”

學士接過他的诰敕,一眼看到文末的“綏”,花白眉毛緩緩挑起,說了一句:“太随便。”

楊知白心一緊,學士又慢吞吞道:“有意思,有風格,難得,可看。”

楊知白提起來的心又放下了。學士放下诰敕,溫溫和和地說:“白天還是以公務本職為重。”

楊知白低頭:“下官受教。”

學士踱着方步緩緩走過去,楊知白坐下來,緊繃的神經放松了,神智也徹底清醒了。樂正英待學士走遠,背後戳戳他後背:“兄弟,寫了啥,快給我看看。”

楊知白把诰敕給他,樂正英看了半天,左手淩空劃了幾筆,噫了一聲,感覺頗為棘手:“學士大人說得不錯,很有意思。”

“個人風格太強烈,不拟古風,旁人想摹仿,很難。”樂正英把诰敕還他,“你從哪淘來的帖子?我也去看看。”

楊知白躊躇:“這個難辦啊……”

“知道你不能随便給別人看,帶我去見見寫帖子的人還不行嗎?”樂正英耍起了無賴,“你還欠我的煎餅!”

“好好,下班了帶你去看。”楊知白猛然想起除了帖子,蒼鬥山寫的不是還有那個牌子嗎?帶他去看那個木牌子,順便還了樂正英的煎餅,還不違反向蒼鬥山的承諾,一石三鳥。

下午下班,他領着樂正英樂呵呵到了小樓門口,鋪面一股油香,樂正英剛好餓了,眼睛都在放光:“香!肯定好吃!”騰的下了馬車,直奔煎餅攤子:“老板這個煎餅怎麽賣?”

“四種,一文錢三個,一文錢四個,一文錢一個,這個也一樣。”

“一樣來一個。”樂正英掏袖子,微生一聽愣住了,他數學不好,心算了半天沒算出個結果,幸好樂正英自己擺出了三文錢,“三文錢,行吧?”

“行的行的。”微生趕緊點頭收了錢,揀了四個餅子收在兩個紙袋裏,“給,你的餅。”

樂正英咬着餅子眼珠亂轉,看到旁邊靠着的“編修吃的煎餅”木牌,字跡确是與楊知白給他看的風格一脈相承。原主的字比楊知白仿的更加潇灑不羁,圓轉如意,寫的略草了些,平添了數分不拘靈氣。

楊知白下車走來,微生看到他眯起眼:“兩位編修?榮幸之至。”

樂正英笑道:“不敢當,在下只是想問問,寫這字的。”他指指那塊木牌,“是誰?樂某想見見他。”

微生道:“真不巧,他方才出去買東西去了,估計要等會才回來。編修大人不介意的話,可以等會。”

樂正英點頭:“可以,有坐的地方嗎?”

微生引他進了小樓內,端了杯白水招待。樂正英邊吃餅子邊喝水,跟楊知白聊了起來,過了一時半刻,蒼鬥山提着一籃子菜回來,看到廳裏的兩位,淡定地洗了洗手,點頭致意:“是楊大人的同僚?”

樂正英起身拱手:“在下樂正英,看知白兄摹寫的帖子,內心仰慕,特來一看。”

“不敢當。”蒼鬥山彬彬有禮,“微末功底,随手寫着玩的,不值得大人如此贊譽。”

微生就在外面托着腮看他們文绉绉地客氣了半天,嘿嘿冷笑。笑了一會看到他們三個一齊上了樓有說有笑的,蒼鬥山那笑容是他頭回見到的。

頓時笑不出來了,心裏不好受了,不知為什麽,就是特不爽,渾身上下跟生了刺撓一樣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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