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真假
趙無涯忙了一天的事,累得渾身骨頭疼,腦仁疼。
他趴在桌上眯了會,一會就起來,默默修煉片刻驅走疲倦,面對滿桌的賬務文書卻沒了處理的心思。
完全不想動筆。
家主不肯放權,态度已經趨近明朗化,支持他的人和家主一支的族人對立激烈,見面就吵架。
如果可以的話,趙無涯想直接剁了家主的腦袋上位,幹脆利落,問題是他現在沒那個實力,家中實力強大的老人又都在冷眼旁觀。
麻煩。
他撕了一張紙,一片片撕得粉碎,撕着撕着忽然想起了胡了,不知道他在壺仙居過得怎樣。他提起筆蘸了蘸墨,在紙上随便寫了些廢話:“吃的如何,睡好了麽?有沒有人下絆子?安全不?”寫完撕成一個正方形,折成千紙鶴,哈口氣就扔了出去。
千紙鶴在空中翻了個身,撲撲翅膀鑽過窗往外飛去。
他看着窗外黑沉的夜呆了一會,接着撕起紙來。
長老問起過他什麽時候跟胡了辦告天儀式,他曾認真考慮過。但是最近他太忙了,要真的按道侶之禮辦宴,少說要準備大半個月,他光是對付那些人就已經焦頭爛額,再辦這件事,太耗費精力,說不定還會再惹上什麽麻煩。
要真辦的話……胡了打心眼裏還沒接受他,還不如不辦,強扭的瓜不甜。
他仰癱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又要睡過去,倏然鼻尖癢癢,像有什麽在一直撲打,他随手一抓:一團紙。
這麽快?他詫異地展開鋪平紙張,問題背面簡單地寫了幾個字:“吃好睡好,無人來惹事,不必挂懷。”
很簡單的幾個字,趙無涯看着看着,傻笑起來。
胡了一直過得很安穩。
雖然安穩得他自己都有些奇怪,按理來說他的身份都暴露了,想對趙無涯下手的人也肯定會對他下手,但是沒有,一直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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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猜不透,也懶得去猜。
蒼鬥山和微生兩個人很忙,忙着搬東西收拾東西,他幫忙打打雜。雖然沒問為什麽,但是眼前這幅場景似曾相識,在花萼裏,他們也曾這樣匆匆忙忙地收拾東西過。
而他沒什麽可收拾的。房裏的籃子倒是多的放不下,多了賣出去就行。
次日一早,便有公主派來的馬車來接蒼鬥山入宮了,壺仙居經過一夜的收拾,變得更加空蕩。微生拉了個凳子在他面前坐下,一臉認真:“我問你哈,你要認真回答,假如東康亂了,趙家也要倒了,你想到哪裏去?”
……
“掌櫃的怎麽突然問起這個,我也不知道啊。”
“不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了,你現在就得好好想,仔細想想。”
滴澈宮很安靜。
茗如公主在竹亭裏坐着等他,石桌上擺着一套茶具,兩杯青茶。他依禮作揖:“見過公主殿下。”
“蒼大家請坐,這茶剛沏好,就等着您來。嘗嘗本宮泡得如何。”
管泡得如何,只要裝模作樣抿上一口然後變着花樣猛誇就行。蒼鬥山嘗了一口就開始發揮胡說八道的功力,面不改色地拍了一頓文雅馬屁,文雅馬屁很管用,公主面帶微笑。
公主抿了一口茶,随即說起近月即将到來的太後百歲壽誕,她想請他寫一幅百壽圖,底圖已經描好,蒼鬥山只需運用不同筆法寫出不同的“壽”字填滿勾描即可。
“就這麽簡單?”蒼鬥山心存疑惑,“公主可否先讓在下先看看底圖?”
“這個自然。”茗如命人把底圖呈上來,一幅淺淡的鉛稿,赫然是個正楷“壽”字。蒼鬥山看了不禁想笑,又不能笑。只鄭重地點頭:“在下一定不負公主之托,把這幅字寫好。”
茗如命人卷起來收好,笑道:“昨日大家去見了懷王,不知都說了些什麽?”
蒼鬥山心裏一驚,搖頭笑道:“談些書本知識而已,慚愧小生忙于修煉,已經很久沒看書了,有些問題還答不上來。”
“懷王請進藏書樓看的書,一定不是一般的書吧。”茗如像是意有所指,笑容意味深長。蒼鬥山神情不改,模棱兩可地說:“懷王府的藏書樓藏書巨萬,孤本珍本無數,當然不一般。”
“本宮是指那最不一般的那一本。”茗如巧笑倩兮,“大家怕是不知道,他身邊所有的侍衛加起來,都不比藏書樓一個侍衛強。”
蒼鬥山勉強一笑:“是嗎?恕在下驽鈍,還真沒感覺出來。”
“大概那些人藏起來了吧。”茗如低首抿了一口茶,“他讓你看的,是不是羲和錄心卷?”
蒼鬥山背猛地繃緊了,沒說話。
“是不是還跟你講了一個地位低下的弟子在宗門大亂之時,趁亂拿走宗門立身根本,在外努力征戰打天下的故事?”
蒼鬥山眼神往天上漂,亭外紅楓豔如美人櫻桃口,層層疊疊染至天際。
茗如笑吟吟地:“他也好意思吹!”
……
“不如讓本宮來講另外一個版本的故事,不知大家有沒有興趣?”
蒼鬥山颔首:“願聞其詳。”
茗如道:“從前,有個趙家人是大宗門的長老,地位還很高,有資格接觸到立宗根本的神器。适逢天下大亂,朝廷危如累卵,連累了大宗門,被其他有心人找理由一齊前來讨伐瓜分,大宗門拼力抵抗,最終還是沒能避免滅亡的命運,宗門傾覆之際,那位趙姓長老帶着神器悄悄逃出了宗門。”
“他修為還算強大,在外面開了一個小宗派,收了一個天賦算不錯的人做了弟子,視他為傳承宗門遺學的希望。不想那位徒弟在知曉神器的存在後,起了貪心,在修為有所小成的時候,偷走神器逃出宗派,在外招兵買馬,四處征戰,打下來的地盤越來越大。”
“坐上龍椅後,他相信是神器帶給他的好氣運,一直将神器封存在皇宮深處。後來,趙姓長老的後人憑借先祖留下的秘法奪回了神器,放下一個贗品掩人耳目。恰巧那叛師的皇帝病死,皇宮裏再沒人認得真正的神器,一騙就騙了好多年。”
“等皇室中人發現一直供奉的神器是贗品,掌握神器的趙家已然崛起,掌控了朝廷的方方面面,手眼通天,皇族一時沒有辦法奪回神器,只得耐心等待。”
“後來……王朝風雨飄搖,攀附在王朝之上的趙家也開始動蕩不安,在一次家主之争的時候,一位王爺趁機派人硬奪回了神器,藏于藏書樓中,嚴密防守。”
茶涼了,茗如命人換上新的一壺花果茶,透明的琉璃大肚茶瓶,盛着半瓶淡金色漂浮着花朵和切半漿果的茶,果香混着花香,頗為奇異。茗如給自己斟了一淺杯,對他微笑:“大家要不也來嘗嘗?”
蒼鬥山點頭,淡金茶水混着漿果紅花流進杯裏,蒼鬥山抿了一口,茶味偏淡,更多的漿果甜和紅花香,風味別具一格。
“那現在,大家可否告訴我,昨天懷王跟你說了什麽?”
蒼鬥山覺得這花果茶的味道不錯,把茶壺拉過來再斟了一杯:“講公主您開頭講過的故事。”
“僅此而已嗎?”
“他想要我做神器與社稷壇的媒介,将神器氣運與國運融為一體,許諾成功以後封我為國師。”
茗如大笑不止:“他還真想這麽幹?”
蒼鬥山敏銳地抓住了這一點:“怎麽說?”
茗如臉上露出一絲譏諷:“開國之初,高祖手下一個知曉神器存在的謀士也這麽建議過。”
“然後?”
“他們做了,然後他死了。沒有任何人可以承受神器的力量。”
蒼鬥山沒有絲毫意外,只是對懷王的舉動覺得有些奇怪:“既然已經有人試了,他為何還不肯放棄?”
“死馬權當活馬醫啊。”茗如喝了一口茶,優雅地用銀勺将泡開的紅花撥到潔白的骨瓷盤上,像滴上了一滴鮮豔的血。
“這個王朝生死如何,與我無關。”蒼鬥山淡淡道,“千秋萬載,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茗如一笑:“也是。”再無言。
她自知扳回了一局。蒼鬥山沒站在懷王一邊,就是勝利。
回來的路上,蒼鬥山感覺自己被跟蹤了。
藏于人群中,猶如甩不脫的牛皮糖,陰冷地黏在他後背上,怎麽也甩不脫,蒼鬥山嘗試了數次,最終确定對方比自己修為境界高,怎麽嘗試躲避都是徒勞:最後他總會回到壺仙居的。
幸好昨天夜裏就收拾好了家裏一大半的東西。
他回到壺仙居,微生在細心地炖銀雪耳蜜柑湯,香氣甜蜜。
“回來啦?沒事吧。”
“沒事。”蒼鬥山說着脫下鞋子,換上拖鞋,無意瞥到胡了擡頭在看他,心下一動,欲言又止。
胡了皺了皺眉頭,接着編起籃子來。
蜜柑湯炖好,微生勺了一碗給他嘗鮮,照樣一頓真心實意地猛誇,誇得微生心花怒放。
一碗湯分三份,胡了喝光了屬自己的一份,編得手指疼,不想再編,索性放下坐着發呆。蒼鬥山走過來問:“想得如何了?”
胡了低頭笑了一下:“得過且過,踩着西瓜皮,溜到哪裏算哪裏。”
蒼鬥山被他逗笑了,随即嚴肅起來:“真的?趙無涯要是死了呢?你跟他結了同心契,他要是死了,你也會受到影響。”
胡了愣了愣:“哦……”好像無所謂地低下頭:“他要什麽有什麽,我什麽都沒有,也幫不上什麽忙,只能在這編編籃子,不給他添堵就萬幸了。”
“你最近好像也沒怎麽修煉。”
胡了笑容一滞:“我上不上去了。”
無論如何努力,都上不上去了。仿佛是走到了死胡同,死胡同盡頭砌的是無論如何也撞不破的南牆。
趙家洗了他的經脈和靈力,卻沒能扭轉他的道,他的道已經扭曲到無法前行的地步。
或許有一天,他終将成為趙無涯一個拖後腿的累贅玩意兒,到時候……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