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心卷
“恨我?”茗如不以為意地笑了。
她直起身,揮手:“都退下。”
一屋子女官宮女紛紛退出寝殿,茗如召來一只繡墩坐下,面上帶笑:“是不是覺得,主意是本宮出的,所以這個罪過就該落到本宮頭上?”
高嘉木沒說話,他枯瘦的胸膛劇烈地一起一伏。茗如冷笑道:“嘉木啊嘉木,你長這麽大了還不明白。是你用強的,又沒本事讓他心悅誠服,看管不力讓他找着了自殺的機會,又氣又急還不肯承認是自己的錯,以為把本宮當成替罪羊就能假裝這一切都不是自己的錯?”
寝殿靜得只能聽到兩個人的呼吸聲,茗如閑閑道:“本宮也不刺激你了。要知道啊,感情這個事講個兩情相悅,強扭的瓜不甜。本宮讓你用強的,是叫你利用他的忠君之心,慢慢叫他臣服,可你呢?把侍候诏獄犯人的那一套搬在他身上,不是逼他去死麽?”
高嘉木張嘴大口喘着氣,野獸般地低吼起來:“是朕的錯,是朕害了他。皇姐,等朕死了,你會高興嗎?趙家會很高興吧?”
茗如優雅地疊起手臂:“趙家人最近幾天可忙了呢,他們高不高興本宮不關心,本宮只關心太後的百歲大壽。陛下啊,太後壽辰是大喜日子,你可別在大喜日子駕崩,惹那老女人不高興了。”
高嘉木扭過頭:“別對朕提起他。”
茗如冷漠地看着他。他快要死了,命不久矣,哀莫大于心死,那人一死,他的心也跟着死了。
她的弟弟,總是又蠢又可憐。
茗如伸手一點點地梳理他的長發,他的頭發幹枯毛糙,脆弱得輕輕一拽就斷成數截。高嘉木臉轉過來貼着她的手,夢呓般哼唧:“皇姐……”可憐得像幼獸在求抱抱。
茗如低下頭,輕聲道:“弟弟,我不喜歡趙家,也不喜歡那個老女人,就算她是我娘。我想不受任何人影響,不受任何人擺布——我想做女皇。”
高嘉木倏然睜大了眼睛,茗如笑了:“弟弟,我曾經對你說過很多假話,也有真話,比如今天說的都是真的——我想做女皇,我也一直愛你。”
“你讨厭老婆子,我也一樣,你恨自己沒有力量去掌權,我可以。”
她握緊了他枯瘦的手,冰涼得像在握一截樹枝,高嘉木沒說什麽,他喘了很長時間,無人的大殿寂靜得像沒有活人,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皇姐……筆,把筆拿來。”
第二次踏入藏書樓,天氣開始轉涼了。穿着襪子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有些刺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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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大家,你讀史書嗎?”
“官史野史都讀過,真真假假,不可捉摸。”
“那你覺得,是官史可信,還是野史可信?”
“人心不可信,所以兩者皆不可全信。”
懷王轉頭凝視着他,一笑:“有道理。”
“蒼大家不入宗門,也不見服了多少仙草靈丹,卻能修到如此地步,真是天賦奇才。”
蒼鬥山隐隐覺得懷王此次邀請大有深意。不,或者說他從一開始就大有深意,之前他對他大道的反複拷問和試探,正說明了懷王葫蘆裏有鬼,難道是因為他察覺了什麽?
“不知大家修的是哪門功法?”
蒼鬥山僵硬地回了句:“無可奉告。”
懷王挑從容笑道:“你不說,本王也知道。”
蒼鬥山心提到了嗓子眼,面上依然鎮定:“哦?”
懷王往前走:“請蒼大家随本王來。”
懷王上到三樓,走到一面靠牆的書架前,左右上下取下四本書,書架兩分,豁然露出一道燈火通明的密道來,懷王走進密道,一攤手:“請。”
蒼鬥山猛地打了個寒戰。
羲和錄心卷的氣息。
他曾經無數次從神像手裏拿下那本書,他曾看心卷看得淚流滿面,魂魄疼痛得無法正常入定修煉,一連數天皆是如此。他還曾用心卷當做過武器,一書把敵人拍暈了過去,事後被師傅狠狠責罰了一頓,在神像面前跪了三天三夜。
他曾記得很多,身為心門大弟子,心卷的氣息早已刻入他的骨血靈魂,哪怕流落千年,他依然能認出它。
錯不了。
他沒動,看向懷王:“你是誰?”
懷王向他微微一彎腰:“心門門主,自任。”
蒼鬥山內心說不出的激蕩之氣,他沒想到,萬萬沒想到。早已死去的羲和宗竟然還有一點火星留下來,就隐藏于廟堂之上,他深呼吸了好幾次,努力克制住自己顫抖的聲線:“在下羲和宗心門弟子,前世,號風如真人,俗名蒼鬥山。”
“前世今世,堅守本名。辛苦大家了。”懷王腰彎得更深了一點。
“心卷就在裏面?”
“是。”
蒼鬥山走進密道,越走越快,幾乎是飛奔。心卷的氣息随着他一步步接近越來越強,直到他看到神像,看到羲和女神手裏捧着的書,立刻噗通跪下,喃喃道:“羲和永生。”
神像遍布火燒刀砍的傷痕,而女神的面容溫柔如初,穿越時光洪流依然保持着撫慰人心的奇異力量。
沒有什麽比這一刻更能令他高興了,他激動得想哭。
懷王站在他身後,意味深長地笑:“蒼大家不必如此激動,以後有的是機會看心卷,今天請大家來,不光是為了表露身份,更為了一件關乎社稷的大事。”
蒼鬥山擡頭,疑惑:“什麽大事?”
懷王在他對面盤腿坐下:“大家可看到神像上的傷了?”
蒼鬥山點頭,不明所以。懷王接着道:“大靖王朝的開國皇帝,就是羲和宗心門的一弟子。高祖在心門只是一個小弟子,籍籍無名。但高祖自小懷有鴻鹄之志,大變來臨,宗門崩裂之際,他帶着神像和心卷悄悄逃出。此後征戰四方,費盡周折建立了大靖王朝……”
懷王滔滔不絕,蒼鬥山越聽越迷,鎮定地聽了下去,不插一句嘴,待他意猶未盡地講完了大靖高祖曾經的光輝事跡,他猶豫了下,問:“你想要我怎麽做?”
懷王鄭重道:“拯救蒼生社稷!”
蒼鬥山反問:“如何救?”
懷王道:“當然是借用心卷的力量,将神器氣運與社稷壇國運融為一體,這樣大靖王朝的氣運将連綿不絕,國祚永存。”
“只是這方法需要一名對心卷理解異常深刻的人來作為氣運渡讓的媒介,慚愧我這個門主研讀多年,能看到的不過二十幾頁。青野宴那日,我就察覺出大家與我修行氣息相似,而且對傀儡師一事知曉頗多,要知道現今仙門,已經沒幾個知道傀儡師的存在了。當時就有所懷疑,故來邀請您來藏書樓試探,那天言語多有冒犯,還請大家不要介意。”
蒼鬥山點頭:“無妨。其實我境界也很淺薄,讀到頁數不過三十幾,實在談不上深刻,修為更是一般。王爺所說的渡氣之法驚世駭俗,不知有幾分成功的把握?具體又該如何操作?”
懷王道:“這個我潛心研究多年,還為此做過很多試驗,最後都結果都證明是有效果的,先生大可放心。而且身為渡氣媒介,可以間接地得到神器之力和國運加持,與天同壽。到時候,您即是大靖的國師,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豈不美哉?”
蒼鬥山靜靜地看着他:“哪位之下?”
懷王道:“自然是皇帝。”
蒼鬥山道:“我有一事想不明白。”
懷王臉龐微僵:“您盡管說。”
“你确定社稷壇與神器氣運相連,大靖就真的能國祚永存了?”
“确定!”懷王斬釘截鐵。
蒼鬥山道:“我羲和宗,立宗根本是神器羲和錄,曾集白雲缽三千件,宗族勢力遍及天下,在虞朝滅亡時也免不了破滅的命運。但是就算即将面臨崩散,羲和宗也從未在神器上打主意,想借神器續命。生老病死,興衰交替,本就避無可避。”
“懷王若真是心懷天下蒼生,合該愛民如子,救濟難民,而不是盡想些旁門左道。”
他起身道:“話不投機半句多,恕蒼某才疏學淺,無力擔當此大任。”起身要走。
懷王臉色鐵青,低吼道:“站住!你以為你今天走得脫了?”
蒼鬥山漫不經心:“我明日還要去公主府,再過幾日說不定要去喝趙家的喜酒,我覺得王爺不至為我一個小卒跟他們撕破臉皮吧?”
懷王一噎,仔細想想發覺他說得還真有幾分道理,又不甘心就這麽輕易放他走,氣得眼珠暴突。
蒼鬥山走出幾步,忽然頓住:“王爺,你所說的歷史,是你們的家史,跟野史一樣不可靠,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再沒回頭,一口氣沖出了藏書樓,急急忙忙回了壺仙居。關上門,右眼皮狂跳不停。
微生剛洗完碗出來,看蒼鬥山回來愣住了:“哎呦,這麽早就回來了?不是說會聊很久嗎?”
“別說了。”蒼鬥山心緒不寧,“微生,我們快收拾東西,準備跑路吧。”
微生眼睛都瞪出來了:“啥?又要跑?”
“東康也不太平了。”蒼鬥山坐下來,唉聲嘆氣。
拒絕了一個懷王,明天還有一個茗如,要不馬上就跑?他想來想去,還是放棄了,一來時間不夠,二來他是借茗如公主擋住了懷王,不去的話可能又會招來禍患。兩頭都不能得罪,如果去投靠趙無涯的話……
不行,那讓胡了難做,他也開不了那個口。而且趙家與朝堂羁絆過深,說不定這顆大樹什麽時候就倒了,羲和宗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所以只能跑路。
他背着手在大廳裏轉起了圈。心卷在懷王手裏,天卷在朝天闕那裏,唯有地卷下落不明。朝天闕他沒有能力去闖,心卷倒可以試試。
至少在跑路之前,他一定要拿回心卷。
心卷在懷王手裏,就是對神器的玷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