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Chapter 21
第21章 Chapter 21
那天夜裏的周許稍顯沉默, 情願靠在床頭無聊地把玩自己的手指,也不吭聲說話。
最後是陳津北搓了把他的短發,問他:“剛是怎麽弄的?”
周許斜眼看向陳津北, 半晌, 才甕聲甕氣地開口:“就沖冷水啊, 冷了,自然就消了啊。”
陳津北扣着他的後腦讓他擡頭, 兩個人直直相視。
“生氣了?”他垂着眼皮,問周許。
淺藍色的棉被下, 周許的腳碰到了陳津北的腿:“……你為什麽不幫我弄啊?”
周許當着陳津北的面裝傻充愣:“你說過的, 我聽話, 就什麽都應我。”
他當然知道這件事是不同的, 他當然知道這是某種越界的信號。
他當然知道, 他全都知道。
他的裝傻充愣下, 藏着不敢說出口的試探。
但周許總是習慣去依靠陳津北,周許總是習慣将所有難題交到陳津北手上。
他仰臉望着陳津北, 他要陳津北給他個明明白白的答案。
他要陳津北告訴他這件事,是否是可以做的。
心髒跳得太重了,像是要不受控地躍出胸腔,周許咽了咽幹澀的喉嚨。
房間只開了顆護眼的小燈, 算不得明亮, 周許側着臉仰着頸,喉結的線條在鼓動間,晃似分割了明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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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津北低眸看了他一會,擡起手, 用掌心握住了周許仰着的頸。
他的力道并不算重,但手指卡得太緊, 周許仍感到輕微的窒息。
他在窒息帶來的輕微的眩暈裏,看見陳津北勾了勾唇。
“周許,”陳津北垂眸望着他:“你幾歲了?”
周許有點愣,但還是應了陳津北的問題,他撐着陳津北的膝蓋借力,說:“下個月18。”
陳津北沒卡他太久,已經将手往下滑,理了理他褶皺的衣領,理完就将手扶在了周許頸側。
他微低下頭湊近周許,兩個人的額頭輕輕碰在了一起,他又問周許:“……那你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黑夜是種天然的氛圍,給予人獨一無二不被打擾的寂靜,周許的世界裏只剩下陳津北的聲音。
陳津北話落的瞬間,周許像被人兜頭潑了桶冰水,熱血涼了,心髒滞澀了,他幾乎是瞬間明白了陳津北的話,也瞬間清醒了。
陳津北還控着他抵着他,讓他沒有半點後退閃躲的餘地。
周許眨眨眼,又咽咽喉嚨,他的手指扯住了陳津北的衣角。
然後他才終于沙啞出聲:“……哥?”
陳津北提了提眉,臉上露出種漫不經心的詫異,他的指腹搓了搓周許平直的鎖骨:“你叫我什麽?”
周許更往前去,橫沖直撞地埋進了陳津北的懷裏,他兩臂摟住陳津北的腰,閉上了眼,甕聲甕氣的:“我不是傻子。”
“我知道我很過分,仗着你對我好……就欺負你,哥,但你等等我。”他更用力地閉眼,也将頭臉往陳津北頸間埋更深:“你等我高考完,我會跟你說對不起的,也會問你願不願意的。”
他問陳津北:“你會覺得我很奇怪嗎?”
他說:“但我控制不住,我想親近你,就算你在我面前,我也覺得不夠。”
周許緊緊箍住了陳津北的腰腹,露出來的手臂線條淩厲,他像是怕陳津北不聽他解釋,也像是怕陳津北的離開。
卧室的窗清晰如鏡面,陳津北看着玻璃上映出周許緊摟住自己的側影。
良久,久到他感到頸間的濕潤,他才垂眸看向自己懷裏,他擡手,輕捋了捋周許的後背。
他說話的口吻像是特別溫柔,輕輕的,慢慢的,也終于給周許以呼吸的餘地。
他說:“還是個小孩,太小了,等你高考完,等你成年。”
他手往上擡,用指骨輕輕刮了下周許的喉結,給周許帶來疼又癢的酸意。
周許不可控地咽了咽喉嚨,聽見陳津北靠在他耳邊說:“那時,我再幫你。”
-
高考前那半年,是周許前所未有過的經歷。
他被極度的專注和極度的期待裹挾着。
專注于最後的沖刺學習,卻在學習的間隙裏,不斷地越過陳津北的底線,去試探、去期待。
心髒都像是泡在汪名為陳津北的水裏。
陳津北的一舉一動,都能讓他泛起漣漪。
拉到陳津北的手就不松開,是周許光明正大的耍賴。
深夜用唇去蹭去碰陳津北的臉,得同時睜着眼睛去觀察他的表情。
閑暇時目不轉睛盯着陳津北看,甚至成了周許在枯燥學習中唯一的放松。
但好在他耍盡心眼去試探的對象是陳津北,是那個總會順着他、縱着他的陳津北。
但也正是因為陳津北的存在,陳津北擢取了周許大部分的注意力,剩下的那部分,被周許兜頭分給了臨到眼前的高考上。
所以周許忽視了很多。
歷來看重他們的孫曉月自春節後就再沒回過家,連電話都少了,周許沒察覺出異常。
被他拉入黑名單的周家珍,在那半年,真的就像隐身般,再沒有出現在他眼前過。
住在療養院的爺爺,眼裏也藏了淡淡的愁。
他拉着周許的手,像是嘆息,總喃喃地:“你爸那錢要掙到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市政新聞上,沸沸揚揚宣傳着城東在建的科技新區,宣傳它的耗資巨大,宣傳它将成為城市的新地标,但就算它近在眼前跟實中臨湖對望、就算聽聞他爸的公司參與了投資,周許也無暇去關注。
那半年的時間過得太快了,日升月落,每天都像是被上了發條,周許被發條猛推着向前,沒有絲毫喘息的餘地。
高考前那天夜裏,洗過澡,周許又将自己積累半年的錯題冊翻了出來。
他躺在陳津北的腿上,姿态散懶,神色卻專注。
吸頂燈柔和,陳津北握住他的手抽走了他的書,他說:“睡了,不看了。”
周許躺在陳津北腿上翻了個身,将臉側向陳津北的腰。
他撩開陳津北的衣角,湊近去吻了吻他的腹部。
陳津北靠在床頭沒動,只用手指順了順周許的頭發,像是給小狗順毛般的動作。
周許說:“陳津北,其實我有點緊張。”
“……想到有幾百萬人跟我考同套題,我怕我考不過——”
陳津北罕見地打斷了周許的話。
他的手指捏住了周許的臉,自上而下地看着他:“我也跟你考一套題。”
“我說過的,我考100分的題,你考80就夠了,”陳津北低了低頭,更近地看着周許,他說:“不用管別人。”
他輕輕問周許:“信我嗎?”
陳津北的臉在近前被無限放大,周許的注意力偏移,只顧盯着他的臉看了。
周許想着,自己真是惡劣。
高考臨門,陳津北在認真地安撫他,他卻具有所有男人的劣根性,只想着,自己到現在,也沒敢吻過陳津北的唇。
好久好久之前,就有人告訴過他陳津北的唇形漂亮、看起來就很好親。
明天就是高考,陳津北不會在今天跟他生氣。
頭腦一熱,周許擡手往下扯了扯陳津北的睡衣領口,他同時仰頭,封住了陳津北的嘴。
太快了,也太緊張了,周許只囫囵抿了抿,只嘗到了他唇角殘留的薄荷牙膏味,就已經紅着臉松開來。
他還躺在陳津北的腿上,他觀察着陳津北的表情,立刻道歉說:“對不起,我是流氓。”
陳津北低頭看他半晌,輕勾着唇突然就笑了,笑得出乎周許的意料。
“你就這麽忍不住?”陳津北居高臨下的,問他。
周許沒想過自己也會有如此不要臉的時候,他嗯一聲,還眨着眼繼續問:“所以,還能再親一下嗎?剛剛太快了……我什麽也沒感受到。”
陳津北用食指抵住了周許的額頭,按住了他的動作。
他說不行。
周許在此刻飛快接話:“那高考後可以親你嗎?”
陳津北的食指自他的額頭往下,輕滑過鼻梁,又滑過他的嘴唇,最後點在他的下巴處。
他的語調漫不經心:“等考完再說吧。”
周許握着他的手指坐起來,坐到陳津北的腿.上,他耍着賴笑:“不要‘再說’啊。”
他擡手捧住陳津北的臉,漸漸斂了臉上的笑:“我會好好考的,你也要答應我。”
周許說:“等考完,給我個機會。”
在陳津北面前,周許總是處在劣勢,他收斂了在外的所有桀骜,只露出最聽話的乖樣,像是朝熟人翻出肚皮的貓。
但他同樣有身為17、18即将成年的少年人的野性。
此刻他騎在陳津北身上,面無表情時擺出副淩厲模樣,還捏着陳津北的臉,像頭處在進攻狀态的獸。
自始至終,陳津北都靠在床頭,臉色淡淡地望着他。
陳津北什麽也沒說,但在他的視線下,周許的氣焰滅得很快。
他咽咽喉嚨,往前湊,同時把控着角度,只用自己的鼻尖頂住了陳津北的鼻梁。
呼吸可聞,潮濕又暧昧。
周許心跳的頻率早高過了剛剛為高考所發的愁,他無師自通,将自己的手指硬擠進陳津北的掌心。
他說:“我很聽話的,哥,你要答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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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連着兩天都是豔陽天,金色陽光像是被篩過般,幹淨得沒有絲毫雜質。
最後一門英語考完,周許還沒出考場,就聽到聲轟響。
周圍人聲嘈雜,那聲音朦朦胧胧的,似遠又近,震了震人的心髒,周許以為是考完後學生弄出的動靜。
他提着考試袋,随人流往校門口的方向走。
下午五點的光景,輕風拂面,日光偏西,粉霞映染半邊天,樹葉在頭頂晃出綠影,飛機駛過遠處高聳的建築群,拖出綿延的長尾。
這是場自然給予的盛大落幕。
學校門口人潮擁擠,或抱着狂歡,或笑着放縱,或疲累告別。
周許沒陷在任何一種情緒裏,因為陳津北沒跟他在同個考場,他只想先回家跟陳津北見面。
陳浩然追上他的腳步:“考得怎麽樣?這半年我他媽都快不認識你了。”
“還行。”周許實話實說:“會做的都做了。”
陳浩源一拳捶到他肩膀上:“——厲害!真沒想到,你會是那個最先收心的人。”
或許是周圍人群情緒雜亂,也影響到了周許,他的心跳隐約加快,像是不安,也像是種莫名的恐懼。
他下意識摸了摸褲兜,但他們的手機都放在家裏,他聯系不上陳津北。
周許敷衍地應了陳浩源,同時加快了腳步。
“都考完了你着什麽急?”陳浩源拉住他:“忘了晚上的聚餐了?”
周許恍惚回頭,他咽咽幹澀發緊的喉嚨:“沒忘,我要先去找人,晚上見面再說。”
話落,他扯開陳浩然的手,甚至跑了起來。
高考後校門口的交通陷在癱瘓狀态,周許跑過成群的學生和家長,跑過綴成長尾的汽車,跑過身後的落日和紅霞,他白色的衣擺和黑色的短發輕輕揚起,他跑成了一陣風。
他在此刻,只想見到陳津北。
但跑到路口,他更先見到的是他爸身邊的張助理。
炎炎夏日,張助理的西裝仍舊整齊,他輕攔住了周許,讓周許跟他上停在路邊那輛黑色的賓利。
周許随意抹了把額頭的汗,不領張助理的情:“我自己回去。”
車門在此刻被人打開,冷氣争先恐後撲出來,有道女聲同時傳進周許的耳朵裏,她輕聲叫周許:“寶貝。”
周許的臉色仍繃着,他下意識偏頭,看見了張妝容精致的臉。
許俪笑着朝他招招手:“天太熱了,來,先上車。”
“……媽?”周許還站在原地沒動。
“不認識我了?”許俪理了把自己的頭發:“高考完了,媽來接你。”
但周許仍沒個動靜,許俪将腳搭到了車門邊,做出要下車的動作:“你再不上車,我就來拉你了 。”
她故意做出發愁的表情:“但這邊人太多,很容易被拍到。”
話落的瞬間,周許的身形微動,像是替她擋了擋,然後許俪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上車吧,媽想你了。”
她朝周許眨眨眼:“考完了,媽就是來帶你度假去的。”
周許那瞬間其實很懵,思緒遲鈍,像是還停留在剛剛的考場上。
他額角有跑出來的汗,他望着面前陌生又熟悉的女人,順着被她拉住的動作要踏進車裏時,車內冷氣拂面,內外溫差太大,激得他突然抖了抖。
然後他停腳在車門檻上,不往前了,說:“現在不行,我要去找人。”
許俪疑惑挑眉,問他:“找誰啊?”
周許的手仍被許俪拉着,帶着種溫柔的力道,是周許一掙就可以松開的力道。
但周許沒有顧自抽開手,他只看着許俪,重複自己的訴求:“找陳津北,他在另一個考場,我跟他約好了考完在家裏見。”
周許說:“我要回去找他。”
“……陳津北?”許俪慢吞吞重複這個對她而言稍顯陌生的名字,然後她終于想起來似的:“是你那個小鄰居嗎?”
周許嗯一聲。
許俪将他往車裏拉了拉:“那行,上車吧,我送你回去。”
不算許俪這兩年上映的新電影和電視節目,也不算市中心商業廣場上她那些大屏廣告,周許已經兩年多沒見到許俪本人,但許俪跟他之間完全沒有隔閡似的,或說她在刻意減緩這種隔閡。
車上,她拿幹淨的毛巾給低着頭的周許擦了臉上的汗,又給他開了瓶冰鎮汽水。
或許是職業原因,許俪跟周家珍的刻意和強勢不同,她将這些事做得仔細又理所當然。
理所當然到周許說不出個不,只窩在座椅裏,許俪問一句,他就答一句。
甚至在許俪說她停了近期所有工作,要帶他出國度假時,周許都沒有當面拒絕。
車駛進熟悉的小區,周許拉開車門下去,并沒有邀請許俪上樓的意思,只看她一眼,就轉身跑進了樓裏。
他心裏恍有莫名的不安,又全副身心記挂在陳津北身上,許俪的突然出現更是打亂了他的注意力。
所以他沒注意為什麽從沒來過這裏的許俪,能精确知道他所住小區的位置和具體樓號。
他也沒注意,為什麽歷來嚴密的安保系統,沒有盤問,就能将許俪這輛陌生的車放了進來。
周許踏進電梯,直接按了樓層12,寂靜的空間裏只有他自己。
他微垂着頭,聽見自己喘.息的聲音,周許擡手放到自己的心髒處,感受到其下急劇的跳動。
為什麽?會跳得這樣快,他咽咽喉嚨,皺眉不耐地看向梯門上才升到第7樓的指示數字。
又在寂靜中站了半分鐘,一聲清脆的提示音,周許兩步跨出電梯。
按密碼開門,迎接周許的是滿室的暖色光暈,他在玄關處擡頭,看見陳津北換了身衣服,正站在餐廳的桌邊,握着玻璃杯喝水。
“回來了?”陳津北應聲轉頭,看向他。
那一瞬間,在陳津北看向他的那瞬間,周許一路上提着的心終于落回了肚裏,所有莫名的不安和焦躁全消失了,他的眼裏只剩下燈光下的陳津北了。
“你怎麽回來這麽快?”周許換了鞋,反手關上門。
陳津北繞去了廚房洗杯子,聲音輕輕淡淡傳過來:“考完有一個小時了。”
他洗完轉身,卻差點跟背後的周許撞上。
周許的動作太快了,眨眼的功夫,已經貼到了人背後。
陳津北靠着流理臺,垂眼看面前的男孩:“幹什麽?”
周許的掌心灼熱,莽撞地捏住了他偏涼的手腕:“終于考完了!”
他像是看不出陳津北已經被他擠得快沒有下腳的地方,仍在往前靠,眼瞳映着頭頂的燈光,格外明亮。
陳津北擡手,用手背抵住了他靠過來的額頭,又反手順了把他微潮的短發:“怎麽這麽熱?”
周許巴巴望着人的眼神像小狗。
他用自己的頭去頂陳津北的掌心,說:“我着急找你。”
陳津北笑了一聲,一點笑音,他問周許:“記性這麽差嗎?說了回家見。”
陳津北太少笑了,他臉上一露出笑模樣,周許就只會愣愣地盯着他看了。
“抱一下吧,”周許突然說:“我想你抱我。”
陳津北用手指托起他的下巴,周許被迫仰臉,聽見他的聲音:“抱完就去洗澡?”
周許就不說話了,再次莽撞地撞進了陳津北懷裏。
他的身上混雜着夏日的灼熱氣息,像輪太陽。
他偏頭枕在陳津北頸間,自下去看陳津北的臉,靠得太近,他眼前就是陳津北的下颚,他輕輕眨眼,妄圖用自己眼睫的尾端去輕掃陳津北的皮膚。
最後又是陳津北将他拎進了浴室。
那晚周許和陳津北分別跟班裏的同學聚了餐,屬于高中生最後的狂歡在那晚顯現得淋漓盡致。
桌上周許被他們起哄着灌多了酒,手機上陌生人加爆了他,他拒絕了好幾個找上門來的認識的、不認識的女生,甚至男生,最後他喝多了,被酒精折騰得難受又難過。
誰拉他都不理,自己蹲在原地,使勁揉着眼睛,紅着臉暈着頭,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輸入電話號碼,打給陳津北,讓陳津北來接他。
喝多後的思緒像是飄在天空,落不到地上。
那夜的記憶像是淩亂碎片。
周許記得陳浩然站在馬路邊上陪他等陳津北,記得陳津北貼到他額頭上微涼的手,記得陳津北頸間是熟悉的冷香,記得陳津北叫他擡手給他換衣服,還記得嘴裏微甜的蜂蜜水的味道。
除此之外,周許一無所知。
第二天醒過來時,日光偏西,居然已經是下午了。
周許從床上坐起來,邊揉着肩頸緩解宿醉後身體自然的酸痛,邊叫陳津北。
或許是家裏太安靜,他叫人的聲音都在牆壁上撞出了空曠的回音。
周許下床趿上拖鞋,推開半掩着的卧室門。
家裏一如以往的幹淨和安靜,周許在一樓轉了一圈,看見廚房裏陳津北洗幹淨正晾水的新鮮蔬菜和牛肉,大概猜到了晚上的菜單。
他又繞着樓梯上了二樓,他推開了每一間房間,但卻沒在家裏看到陳津北。
周許打着哈欠,邊下樓邊給陳津北打電話。
電話對面只有提示關機的機械女音,周許皺了皺眉,陳津北從沒有過手機關機的習慣。
他去浴室迅速洗了個澡出來,太陽已然有沉降的趨勢,暗光隐約浮現,但家裏仍只有他,陳津北還是沒有回來。
周許又給陳津北打過去電話,但對面,仍只有機主關機的冰涼提示音。
周許皺緊了眉,他頭發都沒吹,換了雙鞋就下樓,他找遍了小區的健身房、超市、花園,找遍了每一個陳津北可能出現的地方。
但一無所獲。
最後他跑得撐着膝蓋大喘氣,氣沒喘勻,他就拿出手機打給陳津北的老師和同學,又打到了孫曉月那裏。
但遺憾的是,陳津北父母的電話,都處在關機狀态。
那時周許才在表層的不對勁下,察覺出奇怪來。
那晚他聯系了所有跟陳津北有關的人,但沒有得到任何關于陳津北的訊息。
陳津北其實是個非常獨的人,除了他自來就扒着陳津北,陳津北身邊少有關系親密的朋友,那些人不知道他的行蹤才是對的。
周許當時還能這樣安慰自己。
那天夜裏,他沒開燈,蹲在家裏的沙發上,他抱着膝蓋等過了整個寂靜的黑夜。
但等到晨光熹微,日光初升,等到他媽媽的助理上門來帶他去機場出發度假。
他都沒等到陳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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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畢業的那整個暑假,周許打亂了自己原本的所有安排。
因為那一整個暑假,他都沒有找到陳津北。
陳津北消失的第一周,周許找遍了市裏所有他可能出現的地方,他根本聯系不上陳津北的父母,最後他甚至去往了警局想要報警。
然後他就看到了市政新聞上通報出來的,關于城東科技新區數十工人的傷亡事件。
前17年,周許住在被身邊人精心搭建起來的象牙塔裏,他是塔裏不需要長大的彼得潘,肆意又天真地過活。
但在他17歲這年,那塊名為陳津北的磚塊抽離開來。
他的世界轟然塌陷,分崩離析。
那些被阻擋在外的浪潮洶湧着朝他襲來,這一次,陳津北沒有再擋在他身前。
他只能學着自己獨自面對。
但他有太多不理解、不明白的事情了。
他不明白官方發布的通告上,為什麽陳津北父親的名字後,跟着天文數字般的贓款。
他不明白為什麽城東的舊城區,被冠以了“強拆不賠,地産商跑路”的名頭。
他不明白在建的科技新區,為什麽會發生樓層坍塌,數十工人傷亡的意外。
他更不明白,為什麽會在科技新區的承包商裏,他爸爸的公司隐匿無聲,而陳津北父親所代表的集團,被頂到了最前方。
他只明白了一件事* 。
原來高考那天下午聽到的那聲讓他心慌的巨響,不是錯覺。
那聲巨響由跟實中隔湖相望的在建樓傳來,有個18歲的本該在今年高考的女孩,從12樓一躍而下。
她的血,染紅了這座城市還沒建成的新地标。
媒體争先報道,自各個角度大肆渲染這件事。
周許在鋪天蓋地的指責和不平裏,艱難摸到了事件的真相。
城東的科技新區是近20年來最大的城建項目,在落地前就已經招标上百家龍頭企業,基建也由省裏最老牌的集團承接。
但打從最開始,這項目進展得就并不順利。
東城區是上了年份的老城區,地痞流氓聚集多年,一朝拆遷,所有人都奔着暴富的目的去,他們當然不滿于官方給出的常規賠償款。
有媒體披露,光是在拆遷事宜的“交涉”上,他們就曾多次引來了當地派出所參與“調節”。
高考那天墜樓的女孩叫蘇悅,她跟她的父親是城東最早的一批原住民,她的父親雙腿殘疾,只靠販賣零碎雜貨供養蘇悅。
地痞流氓群而起之,逼得人只能用強勢鎮壓。
勉強簽訂完合同後,那些上了年紀的無業游民又順勢進了建設工地做活。
而蘇悅父女倆,不論在哪頭,都是最弱勢的存在。
他們所得的稀薄賠償款并不足以供他們購置新城區的新房,甚至老城區的拆遷,還使得她殘疾的父親失去了賴以生存的生計,他只能拖着殘疾的身體充作科技新區的建設工人。
但或許是地痞流氓的蓄意報複、或許是高層的層層剝削和搜刮,科技新區的噱頭雖響亮,但樓房的實際建設過程中,卻磨難重重。
建設過程中的某個暴雨夜,未建成的牆體傾倒,砸死了躲在樓底躲雨的二十多位稍上了年紀的工人。
這之中,就包括蘇悅的父親。
數十位工人的死亡,引燃了拆遷戶蓄積已久的怒氣。
高考前夕,東城區已然亂了起來。
而首當其沖的,而第一個被推出來的,就是由陳津北父親總管的承接基建的建設集團。
如果說這些暴亂還能被勉強管轄住,那高考那天蘇悅的墜樓,就徹底将整個事件推上了輿論的最高潮。
單親家庭的蘇悅,跟自己的父親歷來相依為命。
但東城區的拆遷打亂了她跟父親原本平靜的生活,父親不得不拖着殘軀上了工地辛苦做活,甚至于在她高考前的冰冷雨夜,慘死在鋼筋底下。
父親的死亡讓蘇悅失去了所有活着的勇氣和動力。
她恨透了這個所謂科技新區的提出和建設,所以在強撐着答完高考試卷,給自己也給父親最後一個交代後,她爬上了在建的新區最高的那棟樓。
從12樓,她毫無留戀地一躍而下,用自己的血祭了冉冉升起的高新樓群。
無數媒體以蘇悅為據點,大肆渲染剛烈的少女,又順勢深挖,譴責高層資本,勢要用民意逼他們給出交代。
所以,陳津北的父親成為了那個衆矢之的。
知曉所有事情的那晚,是周許跟陳津北斷聯的第23天。
那天他再一次在7月的烈陽下,笨拙又期盼地找過城市裏陳津北有可能出現的地方,他甚至找全了陳津北住過的幾家酒店,蹲在孫曉月夫妻倆接受調查的看守所又等了整個下午,他跑遍了大半座城,身上的汗流了又幹幹了又流,但仍舊一無所獲。
傍晚的時候,周許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家。
但甫一出了電梯,迎接他的,卻是門戶大開的房門。
門板上已經貼了黃色的條,裏面來來往往都是穿着深藍制服帶着白色手套的工作人員,他們拿着儀器打着燈,開始查封陳津北父親的私産了。
屋裏已經空了大半,周許愣愣站在屋門口,望着這荒唐的場景,有半晌都沒能反應過來。
直到看見人在往外搬運陳津北幼年時練習過的那架施坦威,他才拔腿沖向陳津北的房間。
站在熟悉的房間中央,房間裏全是陳津北身上那股清清冷冷的淡香,像是只要他關上燈,只要他摒棄外面嘈雜的聲音,他就能看見陳津北穿着睡衣,拉開浴室的門走出來,催着他上床睡覺。
這23天,周許每晚都睡在陳津北的房間裏,但他一次,也沒有徹底睡熟睡沉過。
他格外警惕,只有聽到半點聲音,他都能從床上起來打開房門跑到電梯口去看。
陳津北離開那天中午晾的菜和肉他不會弄,只能放進冰箱裏,但食物都有保質期,前兩天早起他渾渾噩噩拉開冰箱時,才發現裏面那些疏于管理的蔬菜水果,都已經徹底腐爛壞死。
陳津北不在家,沒人做飯,沒人買菜,也沒有人去管冰箱裏那些壞掉的蔬菜了。
那天早上周許在冰箱前站了很久。
最後他一邊将壞掉的菜扔進垃圾桶,一邊想,自己也似乎是被陳津北忘在冰箱裏的蔬菜,陳津北不管他了,他就像是被抛棄了,會徹底腐爛、徹底壞死。
有位女工作人員走了過來,她輕敲門板,問愣愣站在屋裏的周許是誰。
女人的聲音将周許喚回神,他緩緩回頭,看見出現在熟悉場景裏的陌生的臉,他的夢被徹底打碎了,他被迫回到現實,被迫獨自面對糟糕透頂的現實。
女人的表情和聲音都友善,但她不明白,為什麽她這句話落,面前的少年卻突然流了滿臉的淚。
周許并不是個笨小孩,相反,他慣會看人眼色恃寵而驕。
從小到大,他最多的淚都流在了陳津北面前,因為他知道他一哭,陳津北就會哄他、就會擡手抱他、就會無奈地答應他的無理要求。
所以及至16、17歲的成年期,周許仍能輕松在陳津北面前擠出眼淚。
因為他知道有人會兜住他的淚、接住他的情緒。
但到今天為止,到陳津北消失的第23天,這23天裏,周許一次也沒有哭過。
找遍城市都找不到陳津北的時候他沒哭,徹夜徹夜的聯系不上陳津北的時候他沒哭,被警局的人攔着找遍方法也見不到被調查的孫曉月夫妻倆時他沒哭,上他爸公司問責跟他爸翻臉單方面跟他爸斷絕關系的時候他沒哭,看見網絡上各種對陳津北家人的詛咒和謾罵時他也沒哭。
沒人會再哄着他了,他的眼淚就成了最不值錢、最沒用的東西。
但現在,最後那點跟陳津北有聯系的東西也要消失了。
逐漸被清空的房屋,像是逐漸遠離他世界的陳津北。
周許恨透了這種被留在原地打轉的感覺,他哭了,他哭着想要留下、哭着想要陳津北的出現、哭着發洩自己多日以來的焦急、絕望、思念和難過。
但他再不是那個被保護着可以不用長大的小孩了。
他邊哭着,邊找了兩個碩大的行李箱攤開在房間裏。
他哭着将陳津北的衣服、書籍、獎章獎杯和電腦都裝了進去。
孫曉月夫妻倆已經被關進了看守所,陳津北在學校裏已經成了諱莫如深的存在,他本人也在這座城市消失得徹徹底底,這是周許最後能留下的屬于陳津北的東西了。
收拾到最後,周許蹲在兩個行李箱面前,他望着這兩箱滿滿的東西,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氣,他将臉埋在陳津北的衣服堆裏,藏住了自己的臉,發出了悶悶的、卻號啕的哭聲。
陳津北衣服的質感緊貼着他的臉,衣服上的冷香淡淡籠住了他,就像是過往許多個夜晚,他靠在陳津北的肩膀上睡覺那樣。
這天是周許18歲的生日。
窗外7月的暑氣正盛,星星點綴了城市的夜空,晚間的風裹挾着冰淇淋的甜味,夏天仍在繼續。
但獨屬于周許的夏天,卻永永遠遠地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