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Chapter 22
第22章 Chapter 22
大一的時候, 周許在首都一所航空大學讀書。
高三那年他的努力沒有白費,他在高考時甚至發揮得異常好,比任何一次模拟考試都要好。
面試時表現優異, 身體素質過關, 他很順利地考入了那所他跟陳津北約定好的學校。
但陳津北在哪呢?
陳津北不見了, 陳津北一點消息都沒有。
查完高考成績的那天,周許盯着電腦上自己的分數, 發了一下午的愣,然後他拿過手機開始給陳津北打電話, 他打了數不清的電話, 一個接着一個, 但每一個都以提示機主關機的機械女音結尾。
最後的最後, 手機對面仍是冰冷的提示——“對不起, 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周許蹲在地上, 他将頭深深埋進自己的臂彎,他低聲問電話對面的人:“陳津北, 你在哪兒呢?”
他低落地問陳津北:“我又沒有不聽你的話,你怎麽……就不管我了呢。”
入學的第三個月,這一年的尾聲将至,又是一年的12月, 陳津北19歲的生日快到了。
這是周許跟陳津北失去聯系的第6個月, 他沒刻意數過,卻知道已經是第193天了。
晚上的時候,宿舍的室友都睡了,周許洗完澡後, 靠在陽臺上點了根煙。
太煩了,得不到陳津北半點消息的這半年裏太煩了, 焦慮和壓抑像深海底的水,要将周許溺斃。
沒人管他,周許又将許許多多的壞習慣都撿了起來。
他又開始抽煙,偶爾在深夜酗酒喝得爛醉,甚至跟群叫不出名字的狐朋狗友沒日沒夜地在山道上飙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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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的時候他被班裏那群混混帶壞,藏在廁所學他們抽煙。
陳津北尤其讨厭周許身上的煙味,他不讓周許進屋,更不可能讓他上床。
周許在陳津北卧室門外蹲了兩個晚上,怎麽扒着門求饒都不管用,最後他自己就不碰這東西了。
陳津北花了17年,将周許養成個聽話的乖小孩。
但他走後不過半年,周許就從根上壞了。
北方的冬天總刮幹又冷的風,周許站在風口,剛吐出口白色的煙來,就瞬間被風打散。
他按開自己的手機屏幕,入眼的壁紙上,是張陳津北背對他立在竈臺邊接電話的照片。
照片裏的燈光溫暖,隔着道玻璃門的廚房裏,陳津北穿着款式簡單的黑色毛衣,正一手拿勺攪鍋裏的湯,一手握着電話放在耳邊。
那不過是去年陳津北18歲生日那天拍下來的照片。
但現在再看,卻恍若隔世。
陳津北像是離他很遠、很遠了,他是真的很久很久都沒有聽到陳津北的聲音、沒有偷偷拉過陳津北的手、更沒有賴在陳津北懷裏睡覺了。
從前從沒想過分別的可能,所以跟陳津北待在一處時,他們都沒什麽拍照片的習慣。
在分開後的很多個深夜裏,周許窮盡一切去搜尋關于陳津北的消息。
陳津北小學和初中畢業的班級合照被他随身帶着,手機裏寥寥幾張關于陳津北背影的偷拍照,被他設置成了自己的壁紙,他給陳津北的社交帳號發去過數不清的消息,也曾在深夜裏盯着陳津北頭像上那只傻乎乎的狗發呆。
但他也終于知道了陳津北社交帳號名字的意思,那不是他随手打下的一串亂碼,名字前幾個字母bateau是個法語單詞,是小船。
也是他的小名,小舟。
煙太苦了,苦得周許蜷了背,他壓在自己的手臂上悶悶咳了兩聲。
壁紙上陳津北的背影被突然跳出來的電話號碼遮擋,周許在嗆咳中蹭到了綠色的接聽鍵,許俪的聲音突然在寂夜裏響起來。
她在對面叫周許:“寶貝。”
又問他:“在學校住宿舍還習慣嗎?媽給你在學校附近準備了套房,你要不然還是搬過去自己住?”
上大學的這半年,周許徹底不認周家珍了,他甚至也不愛聯系過往那些親朋。
陳津北消失了,他像是也跟着消失了似的。
只除了許俪偶爾能打通他的電話,能跟他說兩句話。
或許是吹了太久的風,周許的聲音略微幹啞,他只簡單兩個字:“不用。”
想要一起住的那個人都不見了,住哪裏對周許來說,就變得毫無意義。
電話兩頭有瞬間的安靜,現今的周許有些太沉默了,許俪想着,小時候的周許并不是這樣,那時候她在劇組拍攝間隙,偶爾能接到周許打過來的電話。
那年的手機還不是現今的智能手機,手機的喇叭總是漏音,周許的電話打過來,整個化妝間的人都能聽到他甜甜的聲音,他那時也太小了,只會在電話對面翻來覆去問媽媽在幹什麽、吃了什麽,問媽媽什麽時候回家、什麽時候可以去接他放學。
想到這裏,許俪又若無其事啓了新的話頭,她是想關心關心他兒子現在的生活的。
但卻被周許淡淡打斷,周許在電話那頭問她:“高考完那天下午,是周家珍讓你來接我的?”
許俪知道周許想問什麽,她頓了頓,然後嗯了聲:“但他沒跟我說原因,只說自己忙不開,只說我剛好回來,說那天是你高考完,我們理應出個人去接你。”
周許又點了根煙,打火機竄出火苗的時候,他被光刺得微眯了眯眼。
他挂了電話,挂電話前,他聽到許俪那邊有道年輕的男聲。
或許他媽媽又交了新的男朋友,但現在周許一點都不在意了。
這年翻過頭的時候,周許因為缺勤甚至缺考,挂了五門專業課,輔導員不得不約談他,問他在學習和生活上是不是有什麽困難?
年輕的女輔導員語調溫和,但她望着站在面前瘦高的冷峻男生,很明顯能感覺到,對方根本沒聽她說話。
她跟着周許的視線望向窗外,雪花紛飛,今年的第一場雪落下了。
她再一次叫了周許的名字,稍微嚴肅了下語調,說:“周許,你們這個專業的畢業要求嚴苛,如果你一直這樣下去,達不到畢業要求,可能會被勸退。”
從頭至尾,周許一言沒發,等輔導員終于停下話頭,他只沉默地推開門出去了。
離開學校,他照舊沒跟任何人報備請假,搭了最近的一班高鐵,他回了趟家。
這天是陳津北19歲的生日,但陳津北家裏的大部分資産都已經被查封,所以周許回了外公外婆家。
六點兒罕見的蔫巴,只在他進門的時候搖了搖尾巴上來迎他,但見着他卻不像以往那樣興奮地往他身上撲,只趴在他腳邊安靜的呼吸。
外婆說年前六點兒生了場大病,10歲的六點兒已經算是高齡,那場病過,六點兒着實失了活力,最近又是冬天,所以更多的時候,六點兒只愛趴在暖爐邊,一趴,就是一整天。
周許彎下上半身抱住了六點兒毛茸茸的大腦袋,将耳朵靠在六點兒身上,聽它呼吸的節奏。
或許是察覺到周許的情緒,六點兒始終在安撫地朝他搖着自己的尾巴。
小的時候,別人都有爸爸媽媽在身邊,就周許見不到自己的父母,為着這事,他當着外公外婆和陳津北的面哭過好多次。
外公外婆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也為了多找個伴陪它,就将六點兒帶回了家。
他跟六點兒是相互看着長大的。
十來歲時他一手拉着陳津北、一手拽着六點兒的牽引繩的照片,還放在家裏的相冊裏。
但現在,陳津北不見了,六點兒也已遲暮。
周許将臉埋在六點兒的毛發間,巨大的失落和空茫籠罩住了他。
童年的一切都已離他遠去,他好像,什麽都留不住。
那天傍晚,他獨自開車去了去年他為陳津北慶生的那座山頂。
明明是跟去年差不多的時間,但去年來的時候,霞光籠罩了半匹山,車後座的人輕輕用手臂繞住了他的腰腹,那時他不滿于陳津北過于輕的力道,還硬拉着人的手讓他抱緊些。
這一次,他只有自己一個人。
冷風呼嘯着撲向他,樹葉枯黃凋零,入眼全是枯敗和死寂。
他面無表情站在去年那棵樹旁,看陌生的飛機轟隆着滑過頭頂,巨大的響聲裏,周許的唇輕輕動了動。
他無聲說:“陳津北,生日快樂。”
他仍在期許,說:“希望明年的生日,我能陪你過。”
春天到來的時候,周許在學校裏準備自己的補考,不時有男男女女找上來,借各種由頭跟他搭讪。
周許煩不勝煩,即使冷着臉完全不配合,也阻擋不了他們撲上來的熱情。
後頭為了體訓方便,周許給自己剃了個毫無特色的寸頭,他那張臉更完整的露出來了,所以撲上來的人反而更多了。
再一次将人拉進黑名單,再一次對湊上來搭讪的人冷聲說了滾後,室友在旁邊搭了他的肩:“周兒,你這樣行不通的,我給你推薦個法子。”
周許擡眼看向他。
室友萬花叢中過,是學院裏有名的海王,他一挑眉:“下次再有人找你,你直說你有對象呗。”
他說:“信我,不出一天,這消息能飛隔壁藝術學院的女生宿舍裏去。”
周許沒吭聲。
室友湊上來用手指點亮了他的手機屏幕:“所以說,他到底是不是你對象啊?”
“你天天盯着手機屏幕,都快看出朵花兒來了。”
周許要收回手機,室友卻摸着下巴像是思索:“我總覺得他那側臉有點眼熟。”
這張照片是周許在陳津北身後的偷拍,陳津北微微側了臉聽電話,從後面看,只能看見他隐約的下巴和喉頸線條。
室友話落的瞬間,周許驟然擡眼站起來。
他一下抓住室友的手:“眼熟?你在哪看到過他?”
周許的動靜太大,桌椅磕在一起,發出了刺耳的響,前排座位有人回頭看過來。
但周許管不了那麽多了,他只盯着面前人:“你仔細想想,你在哪見過他。”
“好像是後街那條路上……某家酒吧的服務生。”被周許的視線直直盯着,室友不太确定地說。
他皺皺眉:“只是感覺側臉有點像,而且,我現在也不确定到底是哪家酒吧了。”
即使室友打了很多補丁,周許仍一刻等不及。
這半年來,他始終在在通過各種方法找陳津北,但陳津北消失得太幹淨了,他的痕跡像是被人特意抹幹淨了,周許找不出半點痕跡。
這是第一次,他聽到有人說起“相似”。
那天晚上,他翹了年級的點名大課,室友陪着他,他們走遍了夜色裏的每一家酒吧,甚至不禮貌地盯着每一位服務生看了個遍。
這條路快走到頭時,室友撐着膝蓋呼呼喘氣,周許一點沒歇,直接推開了下一家酒吧的門。
室友趕緊跟上,周許冷着臉闖這條街,上來就是翻來覆去地找人,太像個砸場子的了。
在周許又在扒着一位服務生看時,室友突然在旁邊扯了扯他的胳膊:“——我說的,應該是那個……”
室友在身後,話語裏有終于找到的驚喜,他拍着周許的手臂:“就是這個角度,他的下巴看起來跟你的照片特別相似。”
真找到人的時候,周許又後知後覺冒出些近鄉情怯,他下意識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擡手摸了把自己紮手的短發,然後在咚咚巨大的心跳聲裏,他終于順着室友指的方向看過去。
背對着他們的方向,那位男服務生穿着酒吧的黑色制服,正在給一桌客人上酒,酒吧的燈光有種故作暧昧的朦胧,但周許仍看清了那個人。
心髒剛剛升到高空,但在周許看過去的下一秒,已經重重砸向了深淵。
那不是,那并不是陳津北。
即使他只看了一眼,即使光線昏暗并不分明,周許仍在看過去的第一眼,就知道,那并不是陳津北。
他太熟悉陳津北了,他盯着陳津北那張臉看了快18年,他不可能會認錯。
周許驟然降下去的情緒讓室友頓了頓。
但不用再問了,周許的表現實在太明顯了。
那夜他們最終也沒回學校,室友陪着周許,他們喝到淩晨,室友早被喝趴下睡在酒吧的沙發上,夢都做了兩輪。
淩晨的時間點,即使是喧嚣的酒吧也趨于了安靜。
周許将頭枕在自己的臂彎裏,他仍睜着眼,盯着窗外明亮的彎月看。
陳津北會在哪兒呢?陳津北也會看見這月亮嗎?要怎麽,才能找到陳津北呢?
手機在兜裏震響,半夜,只有作息淩亂的演藝工作者許俪會打給他。
像是料到周許不會早睡,她在那邊問周許最近的情況。
周許趴在自己的手臂上,反應格外的遲緩,許俪在電話那頭叫了他好幾聲,他才緩緩開口,他叫許俪:“……媽媽。”
好久好久,周許都沒叫過她媽媽了,就算是許俪,也在電話對面狠愣了愣。
然後她立刻追問:“怎麽了,寶貝?是遇到什麽事了?還是受委屈了?”
“我找不到他。”周許說,酒精将他的嗓音泡得沙啞,裏面浸滿了苦澀與絕望。
許俪甚至聽到了周許的哽咽。
周許重複着自己的話,他說:“媽,我找不到他。”
“……可我好想他,我每一天,都在想他。”他問許俪:“媽,我要怎麽辦啊?”
許俪為人母,就算跟他相處的時間少,也終究只有他這一個小孩,他這絕望的幾聲媽,叫得許俪都心碎。
周許沒法了,他怎麽找都找不到陳津北,他在淩晨的酒吧,趴在桌上向許俪求助,他哽咽着說:“……媽,你幫我找找他。”
許俪當然應好,她耐心地撿着詞安慰周許、安撫周許,她說好,說:“媽媽會找人想辦法,會幫你留意的。”
但這個世界實在是太大了,一個人落入其中,像是彙入海洋的一滴水。
周許根本找不到陳津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