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被喚作楚江澈的青年抿緊了唇,眼底波光微動。
“我已經和方叔打好招呼了,”楚江澈看着副駕駛位置上的人,“他兒子出國很久,國內連見過他小時候模樣的人都極少。在這裏,你就是真的那個方家獨子。”
方鑒雲不置可否,坐正了身子,微微垂下頭。
“等一切都結束之後,我一定去當面感謝方叔,”方鑒雲低聲說,“他是看在你父母對他有恩的份兒上,才肯冒着這麽大的風險幫我的忙。方叔是我一輩子的恩人。”
楚江澈啓動車子:“一定會有那一天的。回檢察院嗎?”
說話間車子已經開始低速在路面上發動起來,方鑒雲身子往後靠了靠,纖瘦的後腰枕在靠枕上的剎那,他整個人忽的一顫,把頭別過去假裝在看窗外,痛苦地阖上雙眼。
良久,他聲線有些渾濁地嗯了一聲。楚江澈邊開車邊問:
“那位聞檢察官,沒認出你?”
方鑒雲的睫羽狠狠戰栗了一下。
“沒認出也好,我們要走的路太危險,同行的人只會被連累到。”
方鑒雲沒睜眼,突起的喉結輕微一滾,臉上好容易攢下一點的紅潤血色因為剛剛楚江澈的一句話消失殆盡。他一手繞到身後,虎口卡住纖韌的腰側,輕輕揉捏。
楚江澈開着車,忽然道:“可你不覺得奇怪嗎?就算你倆六年沒見,他也不至于對你一點印象都沒有吧?他好像……把你忘得也太徹底了點。”
方鑒雲眼皮緊了緊:“暫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不過忘了更好——嘶……”
車子碾過道路上裂開的低窪,盡管減震良好,突如其來的颠簸還是讓方鑒雲倒吸了口涼氣,另一手猛攥緊扶手,額角滲出些冷汗,打濕了幾縷過長的碎發。
楚江澈踩了踩剎車:“抱歉,我開慢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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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礙事,”方鑒雲的手順着繃緊的腰線往下,按住瘦得突出的椎骨打着圈按揉,“都是白天在外勤車上颠簸的,沒想到他開車那麽風風火火……也怪我自己,身板太脆。”
話題似乎觸及到某些二人心照不宣的禁忌,車內氣氛一時陷入了僵局。很快,楚江澈率先打破沉默:
“方叔在首都有一套房産,他讓你盡管住着,你要是自己租房,被人看見反而不好。”
方鑒雲揉着腰,虛弱地嗯了一聲,肩膀肉眼可見地松垮下來。
楚江澈又道:“還有,你在檢察院是新人,若是沒有聞序,按理你是不夠資格參與中央戰區上校的指控案的。就算你不想把他卷進來,可該用他的時候,還是得盡可能借他的力。”
這次方鑒雲沒有回應,連手上揉腰的動作都不自覺放緩。
車子在十字路口右拐,楚江澈看後視鏡的功夫,掃了被冷汗浸濕的omega一眼:“說起來,剛剛聞序做什麽去了?”
借着離心力,方鑒雲把頭靠在車窗上,終于睜開眼睛,從車窗的倒影上看見一雙同樣疲憊的、被晚霞沖淡了墨色的眸。
“我不知道,”鏡像裏的青年苦笑道,“現在我對他,就像他對我一樣一無所知。”
*
同一時間。
首都衛國區某家咖啡館內,聞序掀開門簾大步走進店內,對迎上前的服務生擺了擺手,掃視一圈,視線定格在角落的卡座上。
一對頭發花白的老夫妻正坐在卡座上,循聲擡起頭,看到聞序的那一刻,夫妻二人臉上不約而同先是露出驚喜之色,随即又因為見到聞序并不怎麽好的臉色後轉而尴尬起來。
聞序走過去,脫下風衣外套,在二人對面坐下。那夫妻本就因上了年紀有些佝偻,聞序身材又高大,二人紛紛擡起頭來,看着他的眼神裏多了些驚羨的神采。
那女人露出一個有些讨好的笑容,目光在聞序英俊的面龐上流連:
“兒子,好久沒見,媽很想你……快讓媽好好看看——”
“不需要點單,謝謝。”
聞序忽然轉頭對過來的服務生說,仿佛有意無意忽略掉母親戛然而止的笑容。聞序把手機順手倒扣在桌面,漠然地看着桌對面的父母。
“從你們把我趕出家門到現在,整整八年了,”聞序說着挑了挑眉,“真的想我的話,你們有一千次機會可以來找我,而不是直到現在。”
女人的臉色頓時青了,嘴唇哆嗦,卻一個音節也發不出。倒是聞父清清嗓子,臉上置若罔聞般挂着慈父式的笑容:
“阿序,當年的事,爸和媽确實有做得不對的地方。可畢竟血濃于水,如今你就當給爸媽一個補償你的機會,好不好?”
聞序一時沉默了。聞父見狀,笑意加深,身子向前傾:“阿序,你來檢察院時間也不短了,工作還順心嗎?我和你媽聽說你在那個什麽紀檢,是全部門成績最好的檢察官,爸媽真為你感到驕傲……”
明知道這些都是客套話,可今天在公共場合,不能一走了之,聞序強忍住翻白眼的沖動,揉了揉糾集的眉心。
自打八年前,聞序的父母将當時那不争氣的兒子趕出家門、揚言要斷絕親子關系,再到三年前聞父聞母千方百計聯系到聞序,再到今天,他們始終沒有見過面。三年來,聞父聞母每次打電話的主題都只有一個。
那就是要錢,理由翻新地要錢,锲而不舍地要錢。
畢竟十六歲那年,他被趕出去的最根本理由,就是自己已然成為這個貧窮的家庭裏最大的累贅。二十多年的人生裏,聞序能回憶起的與父母最深的甚至唯一的連結,大概也只剩下金錢二字。
他默默等着父母何時巧妙地切入到要錢的主題,在二人喋喋不休的空隙偶爾冒出一個詭異的念頭——
每次都是電話裏要錢,這一次他們怎麽反而舍得下血本,跑過來當面和自己敘一敘親子情了?
“——阿序,你在檢察院這麽久,到現在還單身嗎?”
聞母的一句話,将神游的思緒拽回。
聞序下意識蹙眉,這點細微的情緒變化也被聞母捕捉在眼底,對方随即放輕了語氣,近乎于陪笑道:“你工作忙,沒時間也是情理之中……只不過阿序,你這麽年輕有為,還是個alpha,應該趕緊找個合适的人,不為別的,至少能幫襯你點,你說是不是?”
太陽穴的抽痛感再次毫無征兆地降臨,聞序有點按捺不住臉上的焦躁,對面二人誤把聞序的黑臉認為是和剛剛的話有關,彼此對視一眼,最後還是聞父再度開口:
“阿序,之前你是跟我們說過你有心上人,不過……你自己恐怕也清楚,你說的那人就沒有找到的可能,這結婚和戀愛不一樣,不是鬧着玩的——”
電話鈴聲響起,聞父的眼睛一下子盯住震動個不停的手機,臉上閃過不悅,卻還是勉強笑笑:“別耽誤工作上的事,你先接。”
聞序也沒想和對方逢場作戲的念頭,幹脆地拿過手機按下接聽:“什麽事?”
電話那頭傳來白天那個小文員的聲音:
“不好了序哥,譚峥那邊出事了!”
聞序險些沒控制住臉上的表情,還是鎮定問道:“你慢慢說,是他本人出了什麽事嗎,還是三項報告出了問題?”
“都不是!”電話裏的小文員急吼吼道,“剛剛警察局那邊打電話過來,說讓咱們的人過去衛國區醫院急診科一趟——”
“譚峥受傷了,要不行了?”
“不是他,是譚峥的一個——”小文員破罐子破摔道,“唉,是他的情人!看樣子八成是磕了藥,鬧大發了,我聽說救護車到醫院時人都快沒氣兒了!序哥,處長說這案子進度要提一提了,辛苦你帶新來的方檢察過去一趟……”
聞序握着手機,不動聲色地看了看對面的聞父聞母一眼。那夫妻二人不知發生了何事,正用有些好奇卻不敢明目張膽窺視的目光偷偷看向他。
“好,你放心,我馬上就到位。”
二人簡單聊了兩句就結束了通話。聞序拿過風衣,聞母聽了剛剛通話裏聞序講的話,猜出兒子要走,急得就要起身:“阿序!”
聞序動作一停,重新坐回沙發上,鼻腔裏重重出了口氣:“有話快說,我有急事要撤了。要是想打感情牌要生活費的話,您二老還是免開尊口吧。”
聞父聞母皆是一怔。聞父下意識撇了撇嘴,似乎要發怒,但想到什麽後又克制住了,搖頭笑道:
“孩子,你看你想到哪裏去了!其實今天我和你媽是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能夠解決你的終身大事的。”
聞序一時有些茫然。他很難想象他的父母能和好消息之間産生任何關聯。倒是聞母見兒子沒有作聲,如同得了鼓勵,搶過話頭:
“是這樣的阿序,當年媽還懷着你的時候,你爸他還在創業,那時有個和你爸一樣白手起家的朋友,是比拜把子兄弟還要好的關系,因此還指腹為婚過。你如今二十四了,始終沒着落可不成,本來我和你爸為此愁得很,結果你說巧不巧——”
聞序聽到一半已經明白接下來聞母要說什麽了,可還是攔不住對方一股腦地繼續講下去:
“前些年他們家裏搬到了國外享福,本來該徹底沒聯系的,今年他們家的孩子突然回到聯邦了!你說,他們一家子在國外好好的,回來幹什麽?可不就是記着咱們的承諾,要來履行婚約嗎?”
一番話實在過于炸裂,聞序長這麽大還是頭一遭知道自己也有被訂下娃娃親這檔子爛俗的事,更震驚于父母這種厚顏無恥級別的異想天開:
“您別胡說了成嗎,就算是當年咱們兩家有過什麽患難之交,但這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黃歷了,又不是白紙黑字的合同,您憑什麽覺得人家會千裏迢迢回來和我這個一窮二白的檢察官結婚?更何況我早說過我有心上人了,絕不會因為什麽可笑的婚約就随便和人結婚——”
“聞序你這孩子,怎麽跟你媽說話呢!”
聞父再也忍不住,重重往桌上一拍,引得周圍幾桌人紛紛側目而視,聞父本人卻看不見似的,吹胡子瞪眼地就要同聞序理論:
“結婚是一輩子的事情,你知道好的婚姻會給你帶來多大的助益嗎?你難道就沒想過,你空有才幹,卻一直熬不出頭,是因為什麽?”
聞序冷笑:“可算說出心裏話了,說到底,你們還不是看上了昔日的窮兄弟一朝翻身,想着攀個好親家,最好再通過我多撈一筆錢?”
話音未落,聞父便咬着牙打斷他:
“一派胡言!總之人家的孩子現在說不定是因為你才會回國,我和你媽不可能坐視不管!我不管你有什麽阿貓阿狗作心上人——”
話沒說完,對上那雙驟然陰冷下來的灰調瞳孔,聞父忽然一個寒顫,噤聲了。
聞序慢慢站起身來,高挺的眉弓之下,一雙深邃的眼窩裏噙着充滿警告意味的,兇狠的光。
“請您慎言,”聞序一字一頓,“我說了,這婚我不會結。沒別的事,我就先走了。”
說着他撈過風衣外套,毫不猶豫起身就要走。聞父早就呆坐在了原地,倒是聞母這時反應過來什麽,不顧四周看熱鬧的竊竊私語的顧客,上下兩片嘴唇一哆嗦,嗚嗚咽咽地眼瞅着就哭了起來。
“兒子,你怎麽可以這樣想你的親生父母呢,”聞母哭得梨花帶雨,“爸媽都是為了你好啊……再者說那方廣祿家有錢有勢,是咱們家幾輩子也趕不上的,莫說你和他孩子有婚約,就是——”
“你說誰家?”
聞序渾身一震,猛地回頭。聞母被吓了一跳,支吾了一下,不敢看聞序的眼睛:
“就、就是方廣祿家啊……”
聞父急不可耐地接過話茬,補充道:“當初和你指腹為婚的,就是他們如今捧在手心裏的獨生子,似乎叫什麽——方什麽雲……”
嗡的一聲,聞序只感覺天旋地轉,耳畔什麽都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