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當晚九點半,衛國區醫院。
夜間的急診科正是最繁忙的時候。方鑒雲趕到時,打老遠就看到了走廊盡頭的聞序。
聞序站在手術室門外,雙手插兜,靠在牆壁上閉着眼睛假寐。青年仍穿着那件灰色風衣,裏面黑色的檢察官制服有些皺了,領帶也不再服帖地貼在胸前。醫院天花板的白熾燈在青年刀刻斧鑿般疏朗鋒俊的側顏上打下明暗交割的線條。
方鑒雲走過去,停在他身旁。
“聞檢察官。”
大約是因為忙碌,聞序額前的碎發遮擋住眉眼,配上不俗的五官,看上去有一種別樣的淩亂美。
聽到方鑒雲的聲音,聞序眼皮動了動,睜開眼睛時目光裏還有點微醺似的倦意。可下一秒,看清來人後,聞序愣了愣,嗖的一下直起身子,舔舔幹澀的嘴唇:
“你來了啊。都聽說了嗎?”
方鑒雲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還是規規矩矩回答:“是,處裏同事說,譚峥家裏送來一個omega,似乎是……和他有些不尋常的關系。大概率是服藥過多,現在就看能不能救回來了。”
聞序嗯了一聲,方鑒雲忽然發現對方好像有點漫不經心。
“還聽說……別的事了沒?”
方鑒雲:“就這些。”
聞序摸了摸鼻子,低下頭沒事找事似的用馬丁靴的鞋跟輕蹭瓷磚上的一塊污漬:“行,先等搶救結果出來再說。”
方鑒雲蹙了蹙眉。聞序的狀态有些不對勁,明明白天還是那個雷厲風行一絲不茍的硬漢檢察官,這才過了多久,忽然就變了個人似的,說話都溫吞起來,語焉不詳的。
更詭異的是,方鑒雲隐約察覺到,聞序的這份吞吞吐吐似乎和自己有關——仿佛是在刻意回避自己,躲着自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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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了想,并沒有選擇戳破聞序突然的性情大變,而是繼續問道:
“譚上校人呢?”
聞序:“在警局錄口供呢。那家夥現在估計一個頭兩個大了。”
講這話時他仍然有點目光躲閃,方鑒雲按下心中的疑慮,問:“難道是三項報告出來了?”
“對,”聞序指指走廊上的一排長椅示意他坐下說,待方鑒雲坐下,繼續道,“他用藥基本上是板上釘釘了。一會兒有個當事人會來,需要我們問她點事,你跟着我,做好記錄。”
方鑒雲點頭。走廊的另一頭不斷有匆匆忙忙的醫護人員和患者家屬經過,推車滾輪在地面上發出咕咚咕咚的嘈雜聲響,吵得人心靜不下來。
忽然一陣與遙遠的吵鬧不同的窸窣聲傳來,方鑒雲側過頭擡眼,發現聞序脫下了他那件灰色的長風衣,收在臂彎裏折了兩折,疊成一個不小的方塊。沒了外套遮掩,年輕alpha裹在檢察官制服下的上身暴露在視線裏,寬闊的肩膀撐起板正的制服肩線,即便穿得嚴實,仍能一窺層層衣着之下屬于alpha的緊實而流暢的肌肉線條。
alpha将風衣遞給有些出神的方鑒雲,癟了癟嘴。
“接着啊,”他不耐煩道,“你不是腰不好嗎,墊着。”
方鑒雲黝黑的瞳孔輕微一擡,在聞序別開的側臉上停留一霎。
“謝謝,”他接過衣服,墊在腰後,視線很快垂落下來,“聞檢察官你很細心。”
聞序眼珠轉了轉,瞥了一眼坐着的人。方鑒雲背靠着疊好的衣服塊兒,身子微微傾斜,重心稍壓在搭着扶手的胳膊肘上,本該是個有些妩媚的姿勢,偏偏方鑒雲這樣坐着,倒絲毫讓人覺不出什麽妖嬈慵懶的味道來。
“照顧你也是工作需要,你身體跟不上,會影響我們的進度。”
嘴上說得幹巴巴,聞序心裏卻有點說不清的奇怪滋味,轉過身,“當事人來了,你做好記錄,有什麽話等我問完了再說。”
走廊盡頭果然有一個人影在向這邊走來。方鑒雲從包裏拿出筆記本翻開:“收到。”
聞序點點頭,不再看他,将目光投向走來的人。
不一會兒,那個模糊的身影便在二人視野裏逐漸清晰。
是一個女人,或許還是個omega。女人看上去不到三十歲,披着件小香風外套,頭發亂糟糟的,濃妝也花了,但仍掩蓋不住本身嬌媚精致的長相。她在聞序面前站定,警惕地看了一站一坐的兩人幾眼。
“你們就是那個什麽檢察官?”女人裹緊外套,聲音沙啞,“有話就問吧,但事先說好,我是無辜的,今晚的事兒和我沒關系。”
聞序從上衣內兜掏出證件翻開,展示給女人看:“是,聯邦最高檢察院。定罪是警察需要做的事,我們只是對譚峥上校的身邊人做些調查,請你配合,女士。”
那女人看上去似乎文化程度不高,對聞序的話聽得雲裏霧裏,最後幹脆放棄了,搖搖頭:“随便你吧。”
聞序收起證件:“今晚你在譚峥家裏?”
“對。”女人微微岔開腿,換了個省力的站姿。
聞序盯着她:“你們在做什麽?除了你,還有別人嗎?”
方鑒雲忙着記錄,一擡頭,見女人的腮動了動,這才發現她還在嚼口香糖,也不知該不該說這人心大。
“還有小雅——就是搶救的那個,”女人甩了甩頭發,“我們仨在一塊還能幹什麽事啊,大檢察官,你明白的吧?”
聞序一只眼皮跳了跳,保持着嚴肅的語氣:“女士,據你所知,譚峥上校是否有過服用聯邦法律規定的違禁藥品的行為?你的這位……女同伴有當着你的面服藥嗎?”
女人嘴巴動了動,似乎是換了半邊口腔咀嚼那塊口香糖。
“他那個年紀,不嗑藥怎麽能和我們兩個人玩得動啊,”說着女人冷不丁一笑,“小雅用不着嗑藥的,今天不知道怎麽了,或許是那老東西哄着她,她一時暈了頭……”
“那你呢?譚峥沒有慫恿你也一起嗎?”
“我?別開玩笑了檢察官先生,剛剛我不已經做過檢測了嗎,都說了你們別懷疑到我頭上,我和他們的事兒一點關系都沒有!”
那女人瞪起眼睛,配上濃密到誇張的黑色假睫毛,顯得眼睛大到唬人,聞序連忙擡手:“冷靜,女士,我們只是問一句……你們分別和譚峥認識多久了?”
女人翻了個白眼:“快兩年了,小雅的話,不到一年吧。”
聞序問:“除了肉.體關系之外,譚峥有沒有許諾給你們什麽?”
“我是沒有,”女人說,“那家夥倒是大方,不過我有的是朋友,和他只是合得來,也不計較這一兩個子兒……小雅的話——”
女人思忖了一下。
“小雅是個黑戶,你懂黑戶是什麽意思吧,帥哥?”她對聞序擠擠眼,“倆人蜜裏調油的時候,小雅也和那位長官提過這事兒,後來那長官好像真的替她出手擺平了。”
方鑒雲飛速在紙上記錄下這條關鍵信息,又聽到聞序問:
“最後一個問題。你有沒有看清,譚峥給她服用的具體是什麽藥物,是什麽時間,通過什麽方式給她服用的?”
女人:“這可說不好。當時桌上有不少酒水,誰知道哪一杯裏……”
她聳了聳肩,表示自己愛莫能助。聞序深望了女人一眼,不帶溫度,禮節性地笑了一下。
“謝謝配合,您可以走了。”
那女人的目光在聞序撐起挺闊服制的飽滿胸膛上流連一陣,猝不及防伸手在聞序肌肉緊實鼓脹的手臂上拍了一下:“不客氣帥哥,有事再聯系我哈,我随時都有空。”
說着她嬌滴滴一笑,轉身踩着高跟鞋婷婷袅袅地走了。
走廊裏只留下滿頭黑線的聞序呆在原地。方鑒雲啪地合上本子,拿過聞序的風衣外套,站起身:
“都記下來了。我們現在去哪兒?”
聞序回過神,尴尬地清清嗓子,接過風衣外套抖開,擡腿向外走去。
“接下來只需要等搶救結果了,但願那個女生沒有事。”聞序邊走邊對跟上來的方鑒雲說,“走廊裏太悶,去外面透透氣吧。”
*
天色已晚,首都的夜幕黑沉沉的,天際線被繁華的燈火模糊。
兩個人站在醫院門口,看着來來往往的人進出大門。方鑒雲倚着大理石柱,看着站在柱子另一邊的聞序,心裏那種不對勁的感覺愈發強烈,卻也不好問什麽,暗自搖了搖頭,從兜裏掏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小金屬塊。
咔嚓一聲,聞序下意識側過頭,看見黑夜裏一點螢火蟲般搖曳的微光,照亮了方鑒雲緊致消瘦的下颌線,以及那永遠照不見底的深黑雙眸。
是打火機的聲音。
他瞳孔不由自主放大了,看着方鑒雲把打火機揣回兜裏,忍不住問:
“你抽煙?”
方鑒雲沒法立刻說話,柔軟的唇瓣叼着細長的香煙,含混地嗯了聲,接着用兩根纖細瑩白的手指夾住煙将其從嘴邊拿開,下巴幾乎沒動,舌尖在牙關之下隐約一動,一團乳白色的薄霧從口中渡出。
隔着大理石柱,方鑒雲一伸手,将煙盒遞過來:
“聞檢察官來一根嗎?”
“不必,”聞序立刻道,“謝了。”
方鑒雲從善如流地收回手,接着靠回石柱上,又吸了一口,吐出點煙來。乳白的霧氣之下,青年俊秀清麗的面孔驀然更多了疏離冷漠的氣質,甚至有種與年齡不符的、詭谲的滄桑感。
成日和檢察院裏那些富家子弟打交道,可這樣氣質蒼涼、乃至偶爾給人以陰郁之感的富二代,聞序不得不承認自己是第一回見。
“方鑒雲,”他不禁問,“你今年多大?”
方鑒雲抖了抖煙灰:“二十六。”
聞序心裏迅速盤算了一下:“你比我還大兩歲,按理我該叫你哥的。”
“職場不分年齡,只看資歷,這點道理我還是懂的。”方鑒雲說。
聞序喉嚨忽然緊了緊,凝視着方鑒雲面無表情望着遠方的臉:
“你在國外呆了那麽久,這次回來……是為了什麽?”
方鑒雲拿着煙的手動作一頓,側過頭與聞序對視,後者的心差點都停跳了半拍。
“聞檢察官是在和我閑聊嗎?”
他問。聞序呼吸一滞:
“手術說不定要很久,我們在這裏除了幹等着,也沒什麽別的事可做。”
“是嗎,”方鑒雲也像剛剛聞序審那個女人一樣,毫無感情地勾了勾唇角,“我還以為聞檢察官是感到不自在,沒話找話呢。是我多心了。”
聞序的整個脊背都僵住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心虛抓住了他的肺腑,令他呼吸困難。好在方鑒雲并沒再多看他,轉回頭去,把煙叼在嘴裏,随手捋了一把頸側的黑發。
半晌。
“回國是為了當檢察官,這是我的夢想。”
方鑒雲忽然說。聞序劍眉微皺,确認地問:“就這麽簡單?”
“差不多。”方鑒雲話語一頓,慢慢吐了口煙,忽然乜了聞序一眼,眯起眼睛。
聞序一怔,他忽然發現,在各種常人都會笑的場合裏都機器人一樣毫無反應的方鑒雲,此刻眼睛裏劃過一絲調侃的,卻分外真實的笑意。
“我回國是來複仇的,”方鑒雲把含着的香煙摘下,在氤氲的霧色裏沖聞序一勾唇,“有興趣聽聽我的詳細計劃嗎?”
聞序額角抽動,有些無語:“……你們公子哥的圈子裏流行的段子是和大衆有時差嗎?”
不過看樣子,方鑒雲似乎真的沒有什麽堪比狗血八點檔的“漂洋過海來嫁你”的使命在身。聞序稍稍松了口氣,肩膀塌了下來。
在他沒有注意到的角度,方鑒雲瞳孔深處倒映着某人的身影卻被攪亂的池水般波動,最終只是輕輕一哂。一樓大廳透出來的鵝黃色燈光照在方鑒雲的半邊側臉,在背光的臉頰上掃下濃稠的黑影。
“聞檢察官!”
一個小護士小跑出來,聞序直起身體,方鑒雲跟着幹脆利落地熄了煙,将半截煙蒂丢進垃圾桶,快步跟上來。
“結果怎麽樣?”
“患者情況不太好,最壞的情況可能是……”
記起之前聞序的叮囑,小護士壓低聲音,聞序微微低下身子側耳聽了一會兒,臉色忽然一變:
“也就是說,有可能會成為植物人?”
小護士點點頭:“用通俗的白話說,差不多就是這樣。檢察官先生,病人那裏還有別的情況,我先回去了。”
待小護士離去,聞序吸了口氣,舌頭頂了頂腮,轉過身一手叉腰,面向方鑒雲。
“回家吧,”聞序捏了捏發緊的眉心,“明天在辦公室,随時等我消息。”
方鑒雲一怔:“我不用跟着你了?”
“接下來要應付的人很多,對你而言接觸這些都太早了。”聞序擺擺手,“看你這小身板也是個熬不了夜的,抓緊歇着去吧。”
方鑒雲沉吟一瞬:“也好,那辛苦你了,明天見。”
聞序嗯了一聲權當回應,轉身就往醫院裏大步走去。方鑒雲也轉身朝着相反的方向邁開步子,沒過一會兒,手機傳來震動。
他邊走邊拿出手機解鎖,點進短信界面。
幾秒鐘過後,方鑒雲腳下卻猝然剎住,整個人仍維持着低頭看向手機的姿勢,嘴唇卻抿緊成一條直線。秋夜的風獵獵地吹過青年的西裝長褲,他站在風口裏,仿佛寒冬來臨前寂寥倔強的枝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