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周末的重山寺,果然如蕭堯所言,香客不斷。

“阿彌陀佛,施主求簽,所為何事?”

殿宇外陰雨淅瀝,雨水沿着拱翹的屋檐垂落,砸在坑坑窪窪的青磚石面。方鑒雲收起傘,對着年邁的方丈微微欠身。

“我想解惑,”方鑒雲說,“我想知道,我和一個人的緣分是否已盡。”

那方丈雙手合十:“施主,解惑和算緣是兩碼事。惑或許可解,可緣分外人是解不開的。”

方鑒雲微怔。那老者呵呵一笑,示意方鑒雲來到蒲團前,又拿過一個簽筒。

“算緣和求緣,則又是兩碼事了。”老方丈輕撫白須,望着青年的目光慈祥而和藹,“施主是第一次來重山寺嗎,可知道這裏求簽的方式?”

方鑒雲把傘放下,擡頭望去,與端坐蓮花臺上的佛像對視,面無悲戚,眼底的墨色卻愈發黑得深不可測一般。

他跪坐下去,伶仃的膝蓋骨将長褲的布料頂出一塊尖銳的凸起,抵在柔軟的蒲團上,褲腳下露出一截被長襪包裹着,踝骨分明的腳踝。

“我知道,”他閉上眼睛,低聲念叨,“六年前,有人曾經也帶我來過這兒,想求緣。”

*

兩份快餐擺到桌上,連星帆掰開筷子,又拿出一副遞給對面的聞序。

“你個聯邦檢察官,混到跟我一起吃盒飯這份兒上,也真夠窩囊的。”

他說。聞序打開自己那份盒飯,把錢包随手放在桌邊,聽了這話嘁了一聲。

“業務做到全處甚至全部門第一也沒用,該提拔誰照樣提拔誰,”聞序的聲音幾乎要淹沒在嘈雜的快餐店中,“我現在也想開了,說不定人家還覺得我不是不同流合污,而是假清高呢。他們那些垃圾話我早就免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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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星帆無奈地笑了笑,二人同時低頭吃飯。

聞序和連星帆之間,既是醫患,也是朋友。他和父母常年失聯,檢察院的同事嫌棄他窮,奚落、排擠他,好在聞序也不是那種習慣性反思的內耗人格,真有什麽心事了,也只會借着治療的名義同連星帆說一說。

他的社交關系太簡單了,簡單得仿佛缺失了最重要的一塊。

“錢包放在那,不怕被人偷走啊。”

連星帆咽下嘴裏的食物,道。聞序扒了口飯,放下筷子,把錢包打開,展示給他看:“你看看,這裏最值錢的就是上次過節檢察院發的購物卡了,賊偷了都嫌寒酸。”

連星帆瞥了一眼,用筷子頭指了指錢包的透明夾層:

“你還帶着這玩意?”

聞序把錢包翻過來,看了看,自然而然道:“哦,這個是一直放在錢包裏的護身符,看樣子好像是重山寺的。一直放在錢包裏,也沒太注意……”

“等一下,聞序。”

連星帆忽然想到什麽,在聞序“哎你真偷啊,我就說說”的阻攔下依舊不由分說拿過錢包,仔細端詳了一番,皺起眉頭。

“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連星帆一句沒頭沒腦的感嘆,把聞序搞蒙了:“你說什麽呢?”

“我說你是個蠢貨。”連星帆把錢包怼到他眼皮子底下,“這護身符,是不是你受傷失憶之前就有的?”

“是啊,那又怎麽了?”

“線索,線索啊!”連星帆恨鐵不成鋼地抖了抖錢包,差點拍到聞序的臉,“成天嚷着要找你的心上人,結果這護身符的來歷你居然想不起來,也不去查?”

聞序怔住了。連星帆解釋道:“這護身符我見別的患者戴過,是重山寺裏花錢才能求來的姻緣符,需要先敬了香火,最好兩個人都戴着更靈驗。說不定這姻緣符正是當年你和心上人在重山寺一同求來的呢?”

聞序眼睫劇烈一顫,握着筷子的手下意識松開,木筷啪嗒掉在桌上。

紛亂的記憶,如殘破的膠卷,從腦海中斷斷續續反映出閃回的畫面。

*

“……真的管用嗎,阿序?這麽貴,要不然還是算了,不一定靈驗的。”

“怎麽不靈,我問過小和尚,他們會把敬香求符的施主姓名登記下來,供上三世燈呢。”

青磚黛瓦的高牆下,十八歲的少年将一個繡着福字的绛紅色護身符放在另一個面目模糊的少年掌心,扳着對方纖長的指節,讓對方把手握緊。

“收着,啊。等下個月發了工資,我再來這,給你求一個開運的手钏兒。”

“那這個呢,這個不是求好運的嗎?”

少年緊張地舔了舔嘴唇,挪開視線。

“這個是……求平安的,保佑你平安健康,順遂無憂。”

*

椅子腿劃過地板刺啦一聲響,連星帆手裏的錢包啪的被奪走,他吓了一跳,看着猛然起身的聞序:“你沒事吧?等等,聞序你去哪兒——”

下一秒,聞序已然沖出快餐店,拉開路邊停着的空出租車門,幾乎把自己塞進車裏,對着一臉狀況外的司機大聲道:

“去重山寺,越快越好!”

該死,該死——稀裏糊塗帶着這護身符六年,他怎麽就沒想到去查一查護身符的來歷?!

許是見聞序臉色鐵青,那司機不敢怠慢,車子開得飛快。路邊的景象飛速向後倒退,聞序從錢包裏抽出護身符,指尖緩緩撫過有些抽絲的泛舊布料,皮膚上細密微紮的手感順着神經傳達至大腦深處,回憶到了某個至關重要的截點,卻又一次随着太陽穴的陣痛生生阻斷。

聞序握緊了手裏的護身符,骨節用力到泛起青白。

車子很快到達目的地,聞序扔下錢,開門下車。這一會兒功夫,外面的雨已經漸漸大了,積雨雲層層堆疊,眼瞅着就要醞釀起一場暴雨。寺廟裏的香客都少了一半,剩下的也急匆匆往外趕,唯有聞序逆着人群,邁開長腿越走越快,最後幹脆奔跑起來。

“這位施主,您這是要去哪?”

遠處一個站在廊下的和尚看見聞序這幅反常的樣子,主動喊了一聲。聞序在他身邊停下,那和尚看清他的臉色,也吃了一驚:

“施主您還好吧?看你行色匆匆的——”

“這個護身符,是不是用來求姻緣的?”

聞序直勾勾地盯着和尚,後者一愣,看着聞序手裏的護身符,點點頭:“是,可以單獨求一個,也可以伴侶成對來……”

“來求姻緣的,是不是都要敬香,供奉三世燈,要登記名冊?”聞序因為語速過快,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我想看看當初登記的名冊,可不可以帶我去?”

“可以的施主,您随我來。”

那和尚帶着聞序,繞過主殿,來到一件供燈的側屋。那和尚查看了聞序護身符裏的號碼,随後從櫃子中取出一本名冊,翻看了一陣,攤開一頁,遞了過來。

“就在這兒,施主您看。”

聞序的心怦怦直跳起來,一種緊張到令人幹嘔的窒息感纏住了他的咽喉,他彎下腰,咽了口唾沫,順着和尚指的方向定睛看去。

緊接着,青年狠狠愣住了。

那上面的确有兩個并排的名字,可其中哪一個都無法喚醒他的記憶——甚至沒有任何一個是他的。

“這,這不是我,”他一下子擡起頭,聲音發抖,“師父你搞錯了,這兩個人裏沒有一個是我的名字——”

腦中忽然傳來尖銳的耳鳴,聞序捂住頭,嘶了一聲,只感覺什麽都聽不見了。

*

“那你呢,阿序,你的平安符呢?”

“我啊……”

少年撓了撓下巴。恰逢十五,重山寺人頭攢動,給對方求符後他留了個心眼,發現角落裏有個掉在地上的姻緣符,大概是誰不小心弄丢在這裏的。

幸虧他機靈,趁着沒人注意把它拾起來,這樣自己把所有錢都用來給對方求符的事,也就不會露餡了。

“我的在這呢,你看。”少年拿出撿來的護身符,邊說邊擦了擦上面的灰,“護身符你一定要随身帶着,這樣姻——我是說,這樣它才能護着你,知道嗎。”

或許佛祖在上,會體諒自己這份不敬的——就算不原諒也沒關系,至少那個人的護身符,是他堂堂正正、心意虔誠地求來的就好。

*

“……施主,施主?”

和尚焦急的聲音傳來,聞序慢慢放下手,再擡眼時,碎發遮掩下那雙灰調的瞳孔卻泛起一片猩紅。

“我沒事,”他聲音渾濁,“多謝,麻煩師父了。”

說完,聞序不顧那和尚呼喚他,身形一晃,轉過身幾乎跌跌撞撞走出門去,踏入瓢潑的雨中。

六年了,這是他唯一一次自以為如此接近失去的真相。可老天爺似乎熱衷于愚弄他,只用了只言片語的一段回憶,就足以将他高築的防線擊垮,讓他潰不成軍。

他想起來了。六年前,十八歲的自己花光了唯一的一丁點零花錢,給那個人求了姻緣符,自己卻為了讓對方不擔心,戴着一個陌生人的姻緣符,就這樣懵懵懂懂地過了六年。

聞序知道,重山寺登記的名錄裏,一定會有他的心上人的姓名。

只是他忘了。偏偏他忘了。

雨淋濕了身子,心卻痛如刀割。聞序忽然感覺渾身猶如鉛重,晃晃悠悠地走了幾步,在院內的一條濕漉漉的石椅上坐下,頹喪地俯下身,手肘撐着腿,把臉埋進掌心。

遙遠的天邊傳來滾滾的雷鳴。雨勢驟然密集,聞序的衣服很快全濕透了,可他全然沒有要避一避的意思,化作一尊雕塑,連周身的空氣仿佛都陷入死一般的寂靜,與滿世界嘩嘩的雨聲格格不入。

“——聞檢察官,是有什麽下雨不帶傘的癖好嗎?”

頭頂雨點的敲擊感忽然消失了。聞序起伏的肩膀一頓,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慢慢放下手,眼底仍然血絲遍布。

一把透明的大傘覆蓋了他頭頂上方。方鑒雲站在他身前,黑色的風衣外套勾勒出他清瘦卻幹脆利落的身材線條。

聞序阖上眼睛。

“怎麽總是遇見你啊。”

他說。方鑒雲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聲音毫無溫度:

“首都人盡皆知,重山寺求的姻緣非常靈。實話告訴你,我今天來也是為了要一個答案,其實你說得對,或許我們之間本就不該強行挂鈎——”

“噗——哈哈、哈哈哈哈……”

方鑒雲的說話聲戛然而止。他有些不可思議地看着聞序肩膀抖動,笑聲卻比哭了還要崩潰一般,清秀的眉眼間閃過一抹訝色,張了張嘴,卻被聞序搶了先:

“他們都是騙子。這裏的姻緣,根本就不靈驗。”

聞序終于笑夠了,仰起頭,被雨水淋濕的眉眼一向是帶着男人味兒十足的英氣,卻因為蒙着水霧,多了分痛苦與破碎,就這樣落在方鑒雲的眼中。

“六年前,我在這和我的心上人求過姻緣的。”

他不知道為什麽要和方鑒雲這個傲慢的大少爺說這些,可是此刻天地之間,只有對方是能夠聽他傾訴的對象。

“可是我出了場車禍,這裏受了傷,”他擡手在太陽穴上點了點,疲憊一笑,“剛醒來的時候,我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六年裏我想遍了所有法子,什麽都想起來了,唯獨那個人,唯獨那個人……”

他苦笑出聲,頹然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我好不容易想起來,當年為他求了一個姻緣符,可我連他叫什麽都忘了……重山寺的姻緣,為什麽偏偏落不到我的身上?”

話梢的尾音裏,悄悄染上一絲隐忍的哽咽。聞序閉上雙眼,仿佛就當方鑒雲不存在,被抽幹了力氣一般不再說話了。

也因如此他剛好沒有看到,說完這番話之後,方鑒雲的瞳孔瞬間放大了,他下意識伸出垂在身側的那只手,仿佛想去觸碰坐着的人,可指尖卻硬生生停在距離對方咫尺之間的距離,猶豫了很久,最終顫抖着攥緊成拳,默默放下手臂。

轟隆隆一聲悶雷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大雨傾盆如注,唯獨一方狹小的傘下,萬籁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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