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砰!

大門猛地摔上,方鑒雲一個踉跄,跌入玄關,扶着櫃子,彎下腰狼狽地喘着氣,傘尖兒還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

偌大的方宅裏安靜極了。他三兩下把鞋蹬掉,将傘随手丢進傘架裏,失魂落魄地穿過走廊,來到客廳裏,幾乎跌坐在沙發角落,從上衣口袋中顫抖着摸出手機,撥通電話。

電話那邊很快接通,剛喂了一聲,方鑒雲凸起的喉結劇烈一滾,雙手握住手機,聲音顫抖得不像話。

“他失憶了,”方鑒雲喘息急促,“一定是六年前,他是為了救我才……”

“方先生?”電話裏傳來蕭堯疑惑的聲音,“您慢慢說,我沒太聽懂——”

方鑒雲的聲線驟然神經質地拔高了:“是我害了他!難怪他看上去那麽難過,難怪他說他的心上——”

方鑒雲忽然手一哆嗦,整個人僵住了。

“他說他的心上人是……是我……”

他喃喃着,宛若陷入夢魇。電話那頭焦慮地喂了兩聲,又喚了句什麽,緊接着裏面有人說了聲“把電話給我”,一陣窸窣。

楚江澈冷靜的聲音傳來:“剛剛在忙,蕭堯替我接的電話。怎麽了?”

方鑒雲漆黑的瞳孔深處,忽然眸光一躍,那張一向蒼白而冷漠的臉上忽然生動了起來,連帶着那原本就清秀漂亮的五官都多了些明豔的色彩。

他把手伸進風衣口袋裏摸索了一會兒,拿出一根細細的竹簽。

“我去重山寺求簽,碰見聞序了。”方鑒雲低頭看着手裏寫着下下簽字眼的竹簽,忽然笑了笑,臉上浮現出從未有過的溫柔的神情,“本來我是打算放棄的,可是江澈,我改主意了。佛祖說不行的事,也不代表不能逆天改命了,對不對?”

電話那頭楚江澈沉吟一下:“抽的什麽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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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鑒雲輕笑:“我當時信就罷了,你也信?”

“不信,”楚江澈評價道,“但和因為對方迷戀過去的你就對現在的你心生嫌惡、而你反倒甘之如饴的這種情況比起來,你說我們誰更荒謬些?”

方鑒雲的笑容褪去了幾分。他慢慢放下簽子。

“可聞序還沒有放棄,”他低聲說,“就算我還不能告訴他真相,至少……啊!”

青年忽然觸電般一顫,身子抽了骨頭似的栽倒下去,伏在沙發上,雙腿也跟着絞緊,風衣下的身軀克制不住地發抖。

“怎麽了?”電話那頭緊張起來,“喂?出什麽事了!”

“唔……”

渾身的骨頭仿佛被劇烈擠壓着咯吱咯吱地磨得生疼,方鑒雲一手痛到徒勞地抓着沙發的布料,另一只手艱難地握住剛剛掉在沙發上的手機,拖拽回來,湊到哆嗦的唇邊。

“剛剛跑得太急,運動有點劇烈,”他每說幾個字就要倒一口氣,身子蜷縮起來,閉上眼睛,“也或許是陰雨天的緣故……啊……”

方鑒雲顫抖得近乎痙攣,一手又抓着電話,好幾次差點從沙發上滑落下來,最後不得不以近乎爬一般狼狽的姿勢将自己一點點挪到稍微寬大一些的美人榻上,這才長舒了口氣,一手撐着後腰,有氣無力地揉捏起來。

電話那邊,楚江澈不知第多少次嘆氣。

“你這是何苦呢。”

方鑒雲幹笑一聲,躺在榻上,随手将手機放在一旁,伸手拔出腦後的發簪,一頭烏黑柔軟的長發散開,淩亂的發絲微微遮住青年本就瘦得快沒有巴掌大的臉。

屋裏沒有開燈,方鑒雲一身素黑,唯獨肌膚雪白,整個人仿佛溶解在黑暗裏的一幅鮮明的水墨畫。他疼得奄奄一息,微微側過身子,消瘦身體緊繃起一個不堪彎折的脆弱線條,接着把手伸到襯衫胸前的口袋,拿出一個小小的、半舊的護身符。

六年過去,那護身符不可避免地褪色了,卻仿佛依然是這寂寂的黑暗裏,唯一一點赤色的熱忱。

窗外風雨如晦,方鑒雲把護身符貼在心口,虛弱地笑了笑。

“就當我是個要死的人,讓一讓我吧。”他說,“他忘了沒關系,有我記着就好。”

電話那頭楚江澈仿佛隔空長了眼睛:

“你還戴着他送你的護身符?”

方鑒雲輕輕嗯了聲,指尖劃過護身符上凸起的刺繡紋路。

“是姻緣符,”他說,“一直都戴着,形影不離。”

*

一陣天旋地轉,聞序忽然發現,自己身處一片兵荒馬亂之中。

“快跑!”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卻能聽見自己大喊着,抓緊了一個少年的手,把人從狹窄的樓梯上拖拽下來,樓上忽然一陣震耳欲聾的巨響,灰塵四濺!

“小心,樓板要塌!”

他抓住少年的肩膀,兩個人幾乎從幾級臺階上摔了下來,聞序顧不得疼痛,爬起身拽着人就外跑,忽然一股相反方向的力量扯住了他的胳膊。

“我不走!”少年哭喊着,渾身顫抖,“爸爸媽媽他們還在上面,我要去救他們!阿序你放手——”

聞序咬緊了後槽牙,幹脆将人攔腰扛起來,少年一聲短促的驚呼,劇烈掙紮:

“阿序!聞序!!”

樓上傳來淩亂的腳步聲,有人厲聲大喝:

“那……家的小孩還在樓下,見到就開槍,別留活口!”

肩膀上扛着的那副纖細的身軀抖如篩糠,聞序聽見少年的啜泣聲瞬間凝滞了,他一腳踹開門,憋着一口氣沖到街上。

殘陽如血,街道上同樣亂成了一鍋粥,不知何處十數聲槍聲響起,街上四散奔逃的人群裏爆發出陣陣驚恐的尖叫,馬路上無數車輛不得不被失去秩序的人流逼停,輪胎在地面擦過道道黑色的車轍。

聞序把人放下來,攬着他躲到一個拐角,将已然腿軟到站不住的少年護在懷中,單手去捧住對方慘白的臉,一遍遍确認地喚道:

“……,還好嗎?振作點,這裏太危險了,必須趕緊離開!”

槍聲與爆炸聲交織,整個世界地動山搖。路燈閃爍着燈光忽明忽滅,少年擡起頭,聞序只看到一片面容模糊,唯獨那眼裏破碎的淚光清楚依舊。

“他們殺了,殺了爸爸媽媽……”少年抓住聞序的衣袖,用力到指節發白,“阿序,我必須替爸爸媽媽報仇,我要他們血債血償……!”

“現在這樣子你拿什麽去報仇?”聞序也抓住少年的肩膀,怕對方不清醒似的用力一晃,“……你清醒點,活着要緊!你來我打工的地方避一避,等警察來了事情就會有轉機的!”

少年忽然受了什麽刺激般低吼:“媽媽報警了的,可沒有人管我們,他們都串通好了!我要他們償命,我要親手——”

後頸的汗毛忽然驚悚地倒豎起來,一陣可怖的預感如鬼魅附身般席卷了聞序的天靈蓋。下一秒,汽車發動機的轟鳴聲從背後嗡然響徹,車燈照亮了少年身後的牆壁,以及那張驟然大驚失色的臉:

“那是——是他們的人!”

聞序一個激靈,回過身。車燈晃了眼,他來不及看清擋風玻璃後對方的面孔,只見黑色的吉普車輪胎轉速瞬間加快到只剩下旋轉的殘影,怒吼着向二人的方向撞來!

那個瞬間,聞序來不及多想,轉身用力一推,将愣在原地的少年猛地推了出去!

“阿序!!”

砰的一聲,伴随骨頭碎裂的悶響,聞序後背重重撞在牆上,腦後一陣針紮般的劇痛,身體卻軟綿綿地癱軟下來,滑到地上,撲通跌倒下去,眼前一陣一陣發黑,某種濃稠的、鐵鏽味的液體從喉嚨深處湧出,他想咳嗽,可肺部卻不受控制地劇烈收縮,疲憊感如漲潮般吞沒了他。

聞序發誓,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麽疼過。

……可這樣一來,那個人,便安全了吧?

意識潰散的前一剎那,他恍惚間還聽到一個崩潰哭嚎着的少年的聲音,可他太困了,漸漸阖上眼,慢慢失去了意識,堕入無邊的黑暗。

*

“——聞檢查?”

聞序唔了一聲,再次睜開眼,這才發現自己抱着胳膊低頭坐在椅子上,後頸酸疼得要命。

一名警察站在他面前,收回想拍他肩膀的手:

“譚上校已經帶出來了,這邊請。”

警署的走廊不算空曠,空氣裏彌漫着一股不通風的陳腐氣息,也難怪會讓人昏昏欲睡。聞序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低低地呼出口氣。

六年來,他總會重複做這個和過去有關的夢。每次醒來時,他都仿佛剛從那混亂的紛争中又死了一次,腦內的神經噔噔地激跳着疼。

他剛醒來,思維還有點遲緩,正沉默着,忽然聽到一個和那警察不同的清冽男聲。

“還不走?”

聞序要起身的身形一頓。

擡頭望去,方鑒雲果然站在離他幾步之遙的地方,穿着黑色的檢察官制服,微微側過身看向他時,腦後那根細長的發簪也斜斜地橫插過來,仿佛一根外骨骼,和它的主人一樣細而堅硬。

方鑒雲把燃盡的煙丢進垃圾桶:“還是需要給你洗把臉清醒一下的時間?”

聞序抿唇,站起身來。

從今天來警署提審譚峥到現在,這還是他們之間第一次,也是方鑒雲單方面地同他第一次交流。

聞序手插在口袋裏,板着一張臉往前走去,來到方鑒雲身邊時,肩膀不着痕跡地一讓,側身與方鑒雲擦肩而過,仿佛多沾上一秒都嫌晦氣,就這樣繞開他向着走廊盡頭而去,姑且用沉默算作回答。

方鑒雲早就料到他會有這般反應,默了一瞬,垂眸看着那警察,客套地彎了彎唇。

“辛苦了,”他說,“我們的問話不會太久。”

剛說完,走廊盡頭傳來門關上的悶響,走廊裏兩個人都愣了一下,那警察尴尬地問:

“檢察官先生,你那位同事他,沒事吧?”

方鑒雲笑笑:“他脾氣就這樣。哦對,他有起床氣。”

說完之後方鑒雲轉身,丢下那個傻了眼的警察,也跟着來到一間房門外。手握住門把的一霎,方鑒雲眼底的光忽然掙紮地一動,輕輕吸了口氣,壓下門把手,推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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