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說說吧。”
治療室內,聞序戴着治療頭盔,太陽穴貼着治療電極片,看了眼坐在桌前等着記錄的連星帆,略一思索。
“我來檢察院兩年,還沒遇到過譚峥這麽棘手的指控案,”聞序慢慢說道,“但我能感覺到,阻礙我的不僅是譚峥和他在中央戰區的後臺,還有另外的勢力在阻撓我接近真相。或者應該說,那個方鑒雲,就很像是在有意引導着我去關注什麽——”
“停停停!”
連星帆一擡手,“別聊案子了工作狂先生,我讓你談一談方鑒雲這個人。聊案子對你恢複記憶有什麽幫助?”
“……我也看不出聊方鑒雲就對這事有什麽幫助了,”聞序吃癟,郁悶地撇了撇嘴,“方鑒雲現在和我的生活高度捆綁在一起,不僅是我的工作搭檔,還中了邪似的非要下嫁給我,總之就是個病恹恹、講話又刻薄的omega,就這樣!”
連星帆不信:“就這樣?那你當時怎麽會回想起一個和你的心上人風馬牛不相及的家夥?”
“我——”
他驀地結巴了一下。回憶裏那個人影兒模糊不清,可他卻篤定那人一定擁有世界上最溫暖、最純真的笑容。他試着想象方鑒雲那張天塌下來都無動于衷的撲克臉上也做出這般和煦如暖陽般的笑意,以為自己會被這番場面激起一身雞皮疙瘩,可很快他驚訝地發現,并沒有。
他甚至勾勒出了方鑒雲眉眼彎彎、如沐春風般含笑望着他的模樣。如果現實中方鑒雲這樣對着他笑,他一定會覺得那場面違和到見鬼,可潛意識的畫面裏,這樣的方鑒雲,他并不讨厭。
聞序喉結一滾:“得了,我照你說的做就是……方鑒雲他是首都軍火商方家的獨子,看着身體不好,其餘的我也不太清楚了,我又不想和他有太多交集,何況他獨來獨往的。呃,也不算獨來獨往……”
連星帆挑眉,示意他繼續。
“首都世代從軍的那個楚家,如今留學歸來的年輕家主楚江澈,和方鑒雲關系好像挺好的。”聞序說着,語氣忽然有些不成調,“其實我不懂,他們兩家庭門當戶對的,楚江澈又是alpha,他們居然能舍棄楚江澈,只為了履行和我父母訂下的婚約。要說只是為了讓我死心塌地助方家少爺升官,他則在外面彩旗飄飄,養着一個野男人,這倒顯得我有點陰謀論……”
他擡起頭,看見連星帆看自己的眼神,逐漸有點不滿:“你這麽看我幹什麽?”
“我感覺你病情惡化了,聞檢查,”連星帆好像在看一個貨真價實的腦科病人,“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嗎?這麽揣測方鑒雲的私人交際,還說你不在乎人家。”
Advertisement
聞序一下子坐直了:“我這不叫在乎!你要是突然被塞了一樁婚事,你指不定比我還抓狂呢!”
開什麽玩笑,他這六年除了工作便是想方設法恢複記憶找到失散的心上人,哪有閑情逸致去管一個鸠占鵲巢的方鑒雲的人生?
連星帆還想說話,聞序卻已經摘下頭盔和電極片,随手揉了把頭發:“得,今天就到這兒吧,你這療法忒不靠譜。我趕時間回宿舍拿點東西,檢察院還一堆事等着——”
他背對連星帆往外走了兩步,忽然身子一晃,腳下的地板跷跷板似的劇烈搖動起來一般,他一個踉跄,趕緊扶住門框。連星帆追上來:
“悠着點啊你!這又是熬了多久沒睡了?這麽過度用腦不利于恢複的。”
聞序閉上眼睛,挨過後腦勺的一陣溫吞的鈍痛,拂開連星帆扶着他的手,搖晃了一下,還是跨過門檻。
“知道,我有分寸。”
可糟糕的是,在醫院時發作的頭痛并沒有因為出來吹吹冷風就有所好轉。也就七八分鐘的工夫,後腦勺的鈍痛就逐漸轉移到了太陽穴,頻率也越來越高,尖銳地撕扯着神經。
“嘶……”
眼前的景象一陣陣模糊,聞序勉強過了馬路,兩腿就有些不聽使喚的趨勢,他強撐着在路邊一屁股坐下來,有些不顧形象地俯下身,撐住漲痛的額角。
六年來,因為傷病,他沒少在拼命學習或工作時犯過頭疼症。可像今天這樣疼得四肢虛軟走不動路的,還是頭一回。
視野裏的光線一點點黯淡下去,劇烈的疼痛過後,便是困意襲來。
他好像有些撐不住了。或許,稍微眯起眼睛睡一會兒,就不那麽疼了……
這般想着,聞序克制不住地阖眼,漸漸失去了意識。
*
再醒來時,他整個人已經平躺在了床上。
睜開眼皮時仿佛掀起了前進重量,惺忪的朦胧褪去,面前呈現出的卻是完全陌生的天花板。腦中耳鳴未消,聞序艱難地伸手,摸索到身下一張柔軟而寬大的高級床墊。
這兒顯然并非他那年久失修的員工宿舍。
混沌如漿糊的大腦還不能夠處理過載的環境信息,聞序哼了一聲,試圖坐起身來,可渾身被下了蒙汗藥似的使不上勁兒。就在這時,耳旁傳來咔噠一聲,有人推開門走了進來。
“醒了啊。感覺怎麽樣,要不要送你去醫院?”
聞序吃力地轉過頭,不出意外對視上了那雙深邃漆黑的眉眼。方鑒雲拉過一把椅子,在床邊坐下。
“看來沒什麽大礙,”方鑒雲打量他的臉色,淡淡道,“幸虧你暈倒的地方在檢察院附近,也離我家不遠。”
其實從方鑒雲進來的那一刻,加上屋內連聞序這種奢侈品門外漢都看得出的裝潢,他就已經猜到自己現在身在何處了。他擡手揉了揉酸澀的脖頸:
“你的意思是,你把我,從街上背了回來?”
“想什麽呢,”方鑒雲看他的眼神和不久前連星帆的如出一轍,“我腰不好,你體格又比我大,拖都拖不動。我叫了個車,多給了司機點錢,讓他把你背上來的。”
聞序:“……”
擡眼望去,窗外的天已經變成了幽深的藍紫色。聞序收回目光,注視着有些含譏帶诮地看着自己的方鑒雲,幹澀的喉頭微微動了動。
“今天多謝你了。”
聞序說。
方鑒雲臉上的笑意肉眼難辨地遲滞了。
并不光彩的聯姻關系被撞破至今,聞序還是第一次這樣和和氣氣、不再對抗地同方鑒雲講話。聞序說完,一時有點受不了方鑒雲深望着他目不轉睛的眼神,率先挪開視線。
良久,屋內傳來一聲微不可聞的喟嘆。
“你的病這麽嚴重嗎,”方鑒雲有些無奈,“我以為它只會讓你失憶,沒成想還會影響你到這種地步。”
身體慢慢恢複了力量,聞序單手掀開被誰掖好了被角的蠶絲被,忽然聽方鑒雲又說:
“你說你忘記了那個心上人,忘到了什麽程度?這六年的過往,你一點也不記得了嗎?”
聞序身形一頓,乜他一眼。
“你問這個幹嘛。”他嗓音霎時微沉。
方鑒雲看着他,慢慢一笑:“別應激。我知道你心裏只有他,反正我也不在意。聊一聊都不行?”
這态度倒是着實讓聞序吃了一驚,他重新把方鑒雲從頭到腳看了一遍:“方鑒雲,我不明白,你明明能力不差的,為了找一個能給你工作沖業績的人,連七情六欲都舍棄了嗎?你的枕邊人不喜歡你,你也不在意?”
方鑒雲聳了聳肩:“湊活過呗,不行就離。你對我的利用價值大着呢,你自己不知道罷了。”
雞同鴨講的無力感頓時吞沒了他,聞序強忍住翻白眼的沖動,撐着上半身從床上坐起來。方鑒雲仍是那标志性的坐姿,懶懶地歪靠在軟椅裏沒動。
“你也看到了,聞序,我家離檢察院可比你的宿舍要近,環境也更舒适。”方鑒雲慢條斯理道,“至少看在雙方父母的面子上,搬到次卧來裝裝樣子也行——”
下一秒,聞序翻身坐了起來,濃密的眉毛微蹙,淩厲如鋒的面部線條繃緊。
“方鑒雲,”他側坐到床頭,“說句心裏話,雖然你這人怪怪的,但如果沒有結婚這檔子事,我們說不定會成為非常好的搭檔。前段時間我對你說過不中聽的話,我道歉,也請你別再執着于勸我履行婚約,咱們和平相處,可以嗎?”
方鑒雲倏地一怔。他們面對面坐得很近,二人膝頭交錯,一方稍稍動一動就會碰到另一個人的腿。直到聞序起身,他下意識把小腿收回讓出條路,仰頭看着聞序站起來走開。
他漆黑的眸子忽的一動,張開唇:
“現在是半夜了。你好歹在這兒歇一晚再……”
又是咔噠一聲,門板推開,方鑒雲身子忽然一沉,徹底陷入軟椅裏面,視線不再追随着那人的背影,放棄似的合上雙眼。
過了幾秒鐘,關門聲卻遲遲沒有傳來。聞序半個身子已在門外,卻停下腳步。
“……姓瞿。”
方鑒雲的唇瞬間抿緊了,齒間擠出幾個字:“你說什麽?”
聞序沒有回頭。安靜的房間內,聞序的嗓音低而醇厚,鼓震着青年的耳膜:
“你剛問我,是不是全不記得了。”聞序輕聲道,“也不全然不記得。我只知道,那個人應該姓瞿。”
他頓了頓:“不管你能不能理解這份心情,可哪怕這輩子我也想不起來他叫什麽,我也不會放棄找到他的。今天麻煩你了,早點休息,方檢查。”
咔噠一聲,這次門終于關上。
房間內寂靜無聲,唯有走廊裏那堅實的腳步逐漸遠去。方鑒雲沒有睜眼,慢慢垂下頭,半紮的烏黑長發拂過後頸垂落在肩頭,露出omega優美卻脆弱的頸部曲線。
屋內只開了盞床頭燈,柔和的暖光照在青年沉靜隽美的側臉,他一動不動,唯有那睫羽細看之下,如振翅的蝶一般微弱地顫抖。仿佛過了很久,方鑒雲才慢慢從胸前的襯衫口袋裏摸出那姻緣符,珍重地捧着,貼在唇上。
那姻緣符只隔着一層布料,等同于貼身,觸碰到唇面時還帶着剩餘的體溫,如同與誰耳鬓厮磨那般親昵的溫熱。
他沐浴在黑暗中唯一一簇小小的光芒之下,閉着眼睛,忽然肩膀一抖,低聲笑了。
“叫瞿清許。”青年悄聲呢喃,“笨蛋……記不住,就別勉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