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一周後。

“鈴——”

午休鈴聲再次響起,不到一分鐘,教室裏的人已經走光。聞序從座位底下拿出一個小小的飯盒,剛要打開,忽然聽見門口傳來一聲輕笑:

“你果然在這啊,學弟。”

聞序擡起頭,眉頭幾乎立刻就蹙成川字:“怎麽又是你?”

瞿清許微微一笑,帶着幾分孩子似的得意,走上前來,二人隔着幾排桌椅對望。十七歲的少年一頭蓬松柔軟的黑色短發,烙印在年輕的聞序眼底,竟叫人覺得格外明眸皓齒,顧盼生輝。

“你為什麽會來這兒。”聞序面帶抗拒。

“喏,”瞿清許擡手指指胸前的徽章,“學生會的,這兩個月我負責午間巡邏。你怎麽不去食堂吃飯?”

“要你管。”

講完之後,男孩兒忽然又瞥了一眼仍然好脾氣地笑着的瞿清許,眼神閃爍了一下。

“……食堂的飯我吃不慣。我要吃飯了,你去別的地方巡邏吧。”

沒人要求,他卻自己嘟哝着補充了這一句。瞿清許并沒有洩氣,看着少年手裏遮掩地握緊了的鐵飯盒,恍然大悟,自己這是問了個何不食肉糜的蠢問題。

少年漂亮的黑色瞳孔炯炯地注視着男孩兒倔強的、棱角分明的臉,對方語氣生硬,頭卻埋得有點低,生怕自己把注意力放在那破舊的飯盒上一般。

因為可憐的一點自尊心,所以不願讓外人留意自己的窘迫;又同樣因為自尊心,更不願讓別人察覺到自己有一絲掩飾的不坦然。

于是瞿清許抿唇,目光柔和下來。

Advertisement

“巧了,我也不去食堂吃飯。”

聞序擡眸,恰好看見瞿清許又是輕輕一笑,咧了下嘴角,笑起一個好看的唇形:“巡邏要到很晚,食堂早就沒有飯了。正好咱們當個飯搭子,就這麽說定了啊。”

聞序一下子坐直了:“不是,你這人怎麽自說自話就決定——”

瞿清許置若罔聞,走過來一把拉開聞序身旁的一把椅子,大喇喇地坐了下來,從衣服兜裏伸手一掏,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個便利店的金槍魚飯團:“最近我巡邏回到很晚,你要有點身為飯搭子的自覺,記得等我來再開飯哈。”

聞序深吸了口氣,一句“你有病吧”沒道出口,卻在轉頭的瞬間猛然出了神。

“聽見沒有,學弟?”

春末夏初,天光如沐。明媚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瞿清許那張俊秀白皙的臉蛋上,黑色的發絲被風吹起,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那雙漂亮的眸子笑得如月牙彎彎。瞿清許歪了歪頭,往聞序身旁邊說邊湊近了一點,只穿着短袖校服襯衫的胳膊輕輕碰了他一下,二人的肌膚短暫相觸又分開。

溫軟彈滑的觸感一瞬即逝,卻如驚雷般在少年腦中振響。

——太近了。

聞序看不見自己驟然泛紅的頸間皮膚,卻能感覺到渾身都不自在地燒熱起來,轉過頭去,喉嚨裏咕哝地清了清嗓子:

“随便……随便你好了。”

*

在那之後,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之間,竟真就靠着瞿清許看似一廂情願的這句約定,把飯搭子的關系維持了下來。

“……哎,說起來……”

在教室裏一起吃午飯有一周之後,瞿清許終于忍不住率先發問:

“你爸媽那邊拿不到助學金,沒有對你發難吧?還有那些找你麻煩的家夥,後來有再堵你嗎?”

一周過去,聞序的鐵飯盒裏永遠是不變的白飯加鹹菜,倒是瞿清許帶來的吃食越來越高級,甚至也開始規規矩矩地帶飯,只不過用的是比聞序高級很多的雙層保溫飯盒。

“沒有。我爸媽還沒搞清楚怎麽回事,至于那些蠢貨,他們打不過我。”

聞序把蓋子打開。瞿清許也把自己飯盒的第一層拿下來,放在桌子中間,用筷子點了點:“那就好。胡蘿蔔你吃嗎?我家阿姨總是執着于讓我吃這東西……不嫌棄的話,要不你夾走?”

“都行,我不挑食。”

瞿清許單手托着下巴,看着聞序一筷子一筷子把菜裏的胡蘿蔔挑出去,臉上漸漸有些憋笑,也夾了一塊紅燒排骨,放在聞序碗裏。

“喂!”

“這個我也不吃。”

“有誰會不吃紅燒排骨啊!再說你家阿姨怎麽可能淨做你不愛吃的東西?”

噗嗤一聲,少年垂下頭扶額笑得肩膀抖動,聞序斜眼看他,嘴角卻控制不住地也抖動一下。

“你這人真怪。難怪你是學生會長,天生喜歡操閑心。”

“是嗎?那我就把這話當做誇獎咯,小學弟。”

窗外操場上傳來砰砰的拍球聲,已經有吃得快的男孩兒急着來籃球場占場地,互相吵着笑着,嬉鬧聲像是青春活潑的背景音,一陣一陣傳進空曠的教室裏。瞿清許笑夠了,長舒了口氣,伸個懶腰,眼神卻放空起來,望着面前虛無的空氣。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會不會我的做法太過沖動,對你也并不好。”過了一會兒瞿清許悶聲說,“半個月前我看到那群不良少年欺負你,還聽你說了父母挪用助學金的事兒,腦子一熱就……可這裏是首都的貴族私立學校,你爸媽不肯給你太多生活費,你連食堂都吃不起,又是借讀生,在這兒很難融的進去……”

聞序動作一頓,驚詫地看向他。

“你在內疚?”他無語到發笑,“拜托,如果沒有你,我已經辍學了,你居然還感覺自己做得不夠好?這所學校裏你是我遇到的唯一一個肯正眼看我的人!”

說着聞序幹脆放下筷子:“這半個月我也一直在想,你到底為什麽這麽執着于幫助我,就因為在那個什麽慈善晚宴上選中了我,所以要對我負責到底嗎?可咱們素不相識,你也根本沒有義務要對我好到這個地步,不是嗎?”

瞿清許忽然擡眼看他,墨色的眸中閃過某種隐晦的光,接着照常笑了。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他拍了拍聞序的肩,笑眯眯的,“小小年紀就別裝着那麽多煩惱了,就當是老天給了咱們一個互相認識然後做朋友的機會,多好。”

“……明明只比我大兩歲,故作成熟個什麽勁兒。”

聞序癟嘴,肩膀微微一沉,卻始終沒有拂開肩上那只纖長而骨節分明的手。

“還有,”少年沉吟良久,握着筷子緩緩說道,“別學弟學弟的了,既然要做朋友,以後直接叫我的名字,叫聞序就行。”

瞿清許臉上清澈的笑意更甚。

“聞序,”他歡快地念了一遍,“好,我清楚了。”

*

後來,瞿清許曾經很多次回想起那段日子,那個兩人之間心照不宣的約定,那個別扭着默默接納自己好意的少年。

那兩個月,瞿清許的食堂飯卡被放在家裏,一次沒有帶到學校來過。保姆阿姨不清楚瞿家的小少爺為什麽突然要求帶飯,只是隐約感覺到小少爺的飯量好像比從前大了,連備餐都更起勁了不少。只有瞿清許自己知道,想讓自尊心極強的小學弟肯和自己分享一些午餐,這中間究竟讓自己費了多少口舌。

一開始,聞序還規矩地遵守食不言寝不語,俨然一副高冷寡言的形象,若是有外人看了瞿清許變着法兒找話題的樣子,定會驚訝于重山中學品學兼優的學生會長怎麽會甘願給一個借讀的窮學生熱臉貼冷屁股。

但他心裏明白,聞序只是沒有朋友,習慣了孑然一身,便誤以為自己天性喜好孤獨。

可聞序那時畢竟還只有十五歲,日子長了,慢慢也肯打開心扉與瞿清許聊聊天,最初是關于學業的只言片語,到後來也會和瞿清許講些班級的新鮮事兒,甚至還會在瞿清許因為考試而大倒苦水時認真思考了一番,對他道:

“你這麽擔心那第二名超過你,要不我幫你去把他的筆記偷出來,看看他到底有沒有賄賂老師提前拿到考試題?”

“不行不行不行!”

瞿清許一口奶茶險些噴出來,一邊狂抽紙巾擦嘴一邊搖頭如撥浪鼓:“我就是發發牢騷,這麽做也太卑鄙了,勝之不武……”

聞序哦了一聲,聳聳肩,繼續吃飯。瞿清許看了他一會兒,慢慢放下手。

“這些想法我從來沒和別人說過,我怕他們聽了會覺得我太陰暗太輸不起。”瞿清許看着聞序,“我班裏那些同學知道了,肯定會覺得瞿清許很虛僞,明明就很在乎考第一名,偏偏要裝得很高風亮節,自己只是随随便便就考了個第一名。你不這麽覺得嗎?”

聞序嘁了一聲:“那樣想才真蠢呢,誰一輩子不會有點小心思啊。再說了,你跟我說出來這些,心裏不也好受很多不是?”

瞿清許剛想點頭,聞序忽然微微垂頭,筷子無意識地在飯菜裏扒拉兩下,立挺的側顏似乎因某種加速流轉的氣氛而緊張地繃緊了。

“這個就是身為朋友應該起的作用——”他轉過頭,盡力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沒有太多試探的确認,“對吧?”

分明正午的驕陽當頭,瞿清許卻被窗外的光晃了眼,瞳孔驀然一抖。

良久,他聽見自己低低地嗯了一聲。

“對,我們是朋友,”少年嫣然一笑,“有什麽心裏話,都不應該瞞着彼此的那種朋友。”

*

兩個月的巡邏結束了,瞿清許卻還是執着地每天都來聞序班裏與他共進午餐。他始終沒能回答出聞序一早提出的問題,對方似乎也漸漸不再追究他給不出的答案。

期末考試完畢,假期在學生的千呼萬喚中姍姍來遲。出成績的前一天中午,瞿清許照例帶着裝得滿滿當當的飯盒來到教室門口,興沖沖地推開門:

“聞序,老師說我可以向G大提交申請了——”

吱呀一聲,門板旋轉而開,映入眼簾的那個熟悉的座位卻空空蕩蕩,角落裏一個正在收拾東西的學生轉過身,一臉茫然:

“瞿學長?你怎麽來了,是要找誰嗎?”

瞿清許一下子停住腳步,興致勃勃的表情都凝固在當場。他尴尬地放下飯盒,把手背到身後:

“對,我找個人。安排在你們班借讀的那個聞序呢,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聞序啊,他上午沒來,最後一節課才進的教室,還戴着個口罩。剛一打鈴他就急着走了,不知道幹嘛去……”

瞿清許愣了愣。他不知道聞序早上為什麽遲到,可他如果真有事絕不會不打招呼就走,這分明是在故意躲着自己。

他失望地說聲多謝,轉身離開。一邊走,一個不着邊際的想法邊從腦中冒出。

聞序這家夥,真的願意和自己這個有點奇怪的學長做朋友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