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啪的一聲,一摞文件放在桌上,把兀自發呆的三好學生吓得猛一回神。
“清許,低年級各班的成績單,辛苦你跑一趟給各班老師送去。”
瞿清許起身點頭應下,拿過成績單的時候神魂還半出半回地拖在身外,腦海裏控制不住地想着某個不打招呼便放了鴿子的人。走出教室很遠,他才停下腳步把高一的那一摞成績單翻開,将其中一張抽出來,放在最上面細細查看。
重山中學裏種了四季的花,暑期将至,校園裏到處都萦繞着袅袅的茉莉香味。少年停在廊下,細瘦的指尖在一排排油印的姓名上飛速劃過,最後停留在兩個熟悉的方塊字上。
瞿清許的目光緊跟着向右側平移。
“聞序……”他念出聲,“數學98分,文法124,邏輯學135……”
蟬鳴聲刺耳,幾乎蓋過他越來越小的聲音,直至尾音化為一聲輕得幾乎聽不見的低笑。十七歲少年漂亮的側顏湮沒在蔭下,有種鍍了金的白瓷釉般精致的美。
瞿清許頓了頓,将成績單收好,無奈地搖了搖頭。
“沒想到還挺偏科。”
暗自嘟囔了一句,瞿清許邁開步子,一路小跑着穿過走廊。
*
“我來送期末的成績單,你們班老師呢?”
“學長,老師有事出去了,可能是在開會。”
臨近假期,課間走廊裏不少人三三兩兩地說笑着走過。
“這樣啊。”瞿清許倚在門口往裏半真半假地望了一眼,把成績單随手遞給回話的低年級學生,聲線卻忽的拔高,“诶同學,麻煩你叫一下聞序出來,我找他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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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好。”
那學生回身喊了一嗓子:“聞序,瞿會長找你,快一點!”
熟悉的座位上某個趴着假寐的身影一動,好半天才磨蹭着起來。瞿清許早就看到他在那裝鴕鳥,倒也不拆穿,抱着胳膊對這學生歪頭笑了笑:
“沒別的事了,多謝啊學弟。”
“客氣了瞿學長,”那學生語氣隐隐地有點激動,“這點小事不足挂齒!我爸爸也在國安工作,他經常和我說要我多向你學習呢,學長真的超級優秀……”
瞿清許維持着笑意沒動,只是眼角眉梢難以察覺地垂落了一點。
“嗯,過去也見過叔叔阿姨的,學習談不上,大家共同進步。”
他說。剛說完,磨磨蹭蹭的家夥終于挪到了門邊。那學生倒也乖覺,把成績單貼到教室內的展板上就離開了,瞿清許這才舒了口氣,換了副戲谑的表情,靠着門框懶洋洋一轉身:
“聞——”
話音未落,戴着遮住大半張臉的口罩的聞序闖入眼簾,瞿清許登時愣住了。
“你感冒了?”他甚至忘了自己是因為被放鴿子來興師問罪的,脫口而出,“就算流感也不用時時刻刻都戴着口罩吧,這樣不會呼吸困難嗎?”
即便被遮住了臉,聞序露在外面的那雙眼睛依然深邃而有神,可此刻對方卻性格大變似的扭捏起來,虛張聲勢地啧了一聲,扭過頭。
“怕傳染給同學不行嗎,你們這兒校規又沒說不許戴。”
“是咱們這兒。”瞿清許糾正完,嘶地輕輕抽了口氣,“不是,我來找你不是要說這些的,都被你帶偏了!昨天你為什麽不等我吃午飯,這事兒你沒什麽想對我解釋的嗎?”
聞序眸光一動,還是不看他:“忘了。”
“——忘了?”
瞿清許稍微拉長了腔調,半嗔半調笑地擡起頭打量了聞序一眼。
走廊裏的人流漸漸稀疏,只剩他們二人杵在走廊邊上,彼此靠得又近,瞿清許就這樣仰着臉叉着腰,發火和開玩笑摻半,全然察覺不出自己不像是發難人,倒有些外面熱辣辣的小情侶之間拌嘴的架勢。
“聞序,”瞿清許幽幽開口,“做朋友做到這份兒上,那就是不夠義氣,不講究。”
少年驀地真切的慌了,連忙側目,無意間擡手撥弄了一下劉海:
“我哪有你說得這麽嚴——”
“等等!你別動,這是什麽?”
因為焦慮而下意識的動作,反而讓劉海下一塊青紫的皮膚暴露在對方眼前。聞序想收手,可下一秒瞿清許反倒比他更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的手腕。
聞序一震,回過頭。瞿清許仰頭迎視他的目光,眯起眼睛。
“你根本沒有感冒。你在撒謊。”
聞序口罩下面隐約動了動,甕聲甕氣道:
“那一塊是我走夜路磕的——哎!瞿清許!”
他想拿出哪怕狐假虎威的氣勢恐吓對方,可瞿清許根本不怕,拉着他不由分說就往拐角的樓梯間走,聞序一面暗自驚嘆于瞿清許看着清清瘦瘦的一個人兒力氣居然這麽大,一面不敢太用力對抗傷着對方,到底任由瞿清許把自己拉到了一個背人的角落,這才掙開他的手:
“你這人也太多管閑事了,我還要回教室,別擋路。”
瞿清許望着他,哼笑一聲:“那這閑事我偏偏管定了。”
“你——”
他猝不及防一伸手,将聞序的口罩一把拉了下來,聞序躲閃不及,短促地叫了一聲,好像什麽被調戲了的黃花大閨女,手忙腳亂要捂住臉,卻見瞿清許又是倒吸一口涼氣,觸電般縮回了手,瞳孔劇烈震顫。
“怎麽……”瞿清許聲音也戰栗起來,“是你父母?他們——他們為什麽……”
原本已初具男子氣概、意氣風發的一張英俊的少年面孔上,無端多了幾處及其猙獰的淤青和血痕,顴骨上大片的擦傷觸目驚心,唇角也破了,而這些大小傷口顯然沒有得到妥善的處理,又只匆匆戴了口罩遮飾,有些傷口甚至已經有了腫脹的趨勢。
此刻聞序的臉,除了那雙鉛灰色的眸子,其餘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眼看瞿清許臉色變了,聞序知道遮掩已然無用,慢慢放下手,苦澀地咧了咧嘴——瞿清許方才發覺,為何對方明明沒感冒,說話卻也病了似的怪怪的。
“在我們家,一分錢都值得讓他們打得不可開交。”聞序說着垂眸,“他們嫌供我上學太費錢,我氣不過,和他們吵了一架,被趕出來了。”
瞿清許仍然震驚地盯着他,半分鐘之前那股氣勢洶洶、甚至有點子他自己都沒發覺的嬌嗔勁兒全都丢光了,只是瞬也不瞬地凝望着眼前的少年。聞序勉強勾了勾唇角,擡手想把口罩拉上來:
“或許過兩天他們消了氣,我還能回去也說不定,無非忍受他們發牢騷罷了……”
下一秒,聞序的聲音戛然而止。
瞿清許擡手,白皙單薄的手掌顫抖着輕輕覆住男孩兒的側臉,指尖一動,虛虛蹭過尚未結痂的皮膚。聞序倏地垂眼,卻望見一雙墨色的眸。
那雙眼裏寫滿了悲戚、心痛和不忍,如某種巨大的洪流,頃刻間吞沒了他。
他從未見過這種目光——他從未擁有過這種目光。
“疼嗎?”
瞿清許抿着唇,小心地問。聞序喉結一動,壓下眼底洶湧的情緒,抓住瞿清許細瘦的腕子,将那只試探着不敢撫摸他臉頰的手輕輕搡開。
“看着吓人而已。”他無所謂地一哂。
“他們不讓你回家,你現在住在哪兒,生活費又從哪來?”瞿清許越說越急,“後天就放假了,你父母難道不擔心你一個人在外頭……”
聞序搖頭:“找個地方打工呗。”
瞿清許慢慢放下手。十五歲的少年在首都哪裏找得到什麽像樣的暑假工,他就是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聞序這話純是在哄他。
“行了,有事開學再說,我先回去了。”
聞序拉上口罩剛要走,瞿清許忽然眼睛一亮,叫住他:
“等等,我有個辦法!”
聞序身形一頓。瞿清許一步再次跨到他面前把人攔住:“來時我看了你們班的成績單,你來重山借讀才一個學期,文科的成績就已經跟了上來,還名列前茅,證明你在這方面很有天賦。我母親在政法部任職,認識不少法院律所的朋友,不如我介紹你去那裏實習,怎麽樣?”
聞序愣了愣:“去律所?我能幹些什麽?”
“就算跑腿打雜,總歸是跟着那些律師法官學到點東西啊,”瞿清許道,“實習雖然工資少,但都供吃供住,要是他們看你不錯,開學之後或許也能允許你周末去幫個忙,這樣往後你也不用擔心父母不給你生活費了嘛!”
怕聞序不答應,他又補充了一句:“別有思想負擔,又不是走後門,只是給你一個面試機會。你要真能去實習,說不定假期咱們還可以經常見面,我正愁沒人陪我玩呢。明天我把名片給你帶來,啊。”
聞序看着瞿清許。少年穿着筆挺的西裝制服,微笑時唇角昂起一個舒朗的弧度,幹淨明睐,宛如一株向陽而生的小白桦。
那笑容好像會傳染,聞序眨了眨有些發酸的眼睛,口罩下的半張臉也無聲地笑了。
“我知道了,”聞序啞聲說,“謝謝。”
有一剎那,連月來萦繞在少年心頭的那個問題似乎又要脫口而出,可他終究還是咽下去了,見瞿清許滿意地點頭,禁不住換了個問題:
“你說去實習後,假期咱們有可能會見面?”
瞿清許還有些自我陶醉在挽救失足少年的成就感裏,想都沒想笑道:“對啊,我剛申完G大的優錄,假期閑得很。”
“好,”聞序慢慢點頭,“到時候我去找你——我是說,如果你需要的話。”
瞿清許看了他一眼,忽然莞爾一笑。
“說話算話啊聞序,”他尾音歡快地上揚,“這個假期,我正好有一個用得着你的場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