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瞿清許還是第一次來檢察院二樓的職工健身館。下班時間已過,隔着玻璃門,整個空曠的場館盡收眼底,一覽無餘。

他推開門,剛邁進去一步,一聲悠長而尖利的塑膠摩擦聲傳來:

“斯拉——”

砰砰兩聲悶響,瞿清許循聲回頭,隔着大半個場地,看到角落裏一個搖晃着的圓柱沙袋,以及那後面放下戴着拳套的手的青年。

聞序直起身,與瞿清許默默對視了幾秒鐘,偏過頭。

“這可不是你能來的地方。”他說。

瞿清許沒說話,擡腳向他走來。聞序伸手扶住晃悠的沙袋,少了巨物的遮擋,視線裏那個青年清瘦的身影才得以完整,慢慢在他視野中靠近,放大。

打拳暴汗,聞序只穿了短袖的運動服,卻還是年輕火氣大,開了邊上的窗戶通風。他忽然發現瞿清許穿得也很單薄,襯衫收攏進勁韌的窄腰長褲裏,袖子挽起來,露出omega潔白的腕子和線條清減的小臂。

瞿清許在他面前站定。

“我是來找你的。”瞿清許說着,看了那沙袋一眼,“不過不耽誤你練拳,你繼續。”

聞序已經對他奇怪的作風見怪不怪,也不推辭,當真轉過身,沉下身子,曲起雙肘。

砰!

一拳帶着剛勁的風,敦實的沙袋頓時蕩出老遠。聞序吐出口氣,沒等收拳,聽到身側瞿清許走了幾步,意味不明地笑了聲:

“好身手。”

傻子都聽得出他在敷衍。聞序克制住看他的沖動,活動了一下肩膀:“找我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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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清許的腳步聲越來越遠,聲音也随着距離的擴大而在場地內帶出悠悠的回音:

“幾天前,你去跟蹤譚峥和那個武裝部的陳泳,有沒有什麽收獲?”

聞序又打幾下快拳,喘了口氣:“你當時調查的方向是對的,陳泳和譚峥之間的确有違規交易,似乎和六年前五·三一的結案有關,自然了,也和……”

他盯着沙袋,語氣忽然一沉。

“也和你的好朋友,楚家少爺有關。”

聞序道。

健身館內一時陷入寂靜。聞序收了屈膝預備的姿勢,好整以暇地站穩,褪下一只拳套,又低頭去扯下另外一只。不知道為什麽,他心裏突然酸酸的不是滋味兒,有種說不清的窩囊感。

方鑒雲為什麽不解釋?這個時候,換做常人都該解釋的,他是出于高高在上的态度、認為對他這有名無實的聯姻對象根本無需多言,還是壓根就沒想要私藏禍心,點明了就要給楚家翻供?

沉默越久,他的心反而越喧嚣。終于,青年忍不住轉身:

“沒聽清嗎?我說,譚峥他們提到你那位姓楚的朋友的大名了!”

話音還沒落地,青年鉛灰色的瞳孔驀然睜大。

敞開的窗臺邊,那人随手撈過折疊椅上搭着的,屬于聞序的那件制服外套,披在肩上,接着身子一靠,慵懶地倚在床邊。青年的身影背着光,襯得蓬軟的頭發絲愈發濃墨重彩的黑,連那根樸素的發簪也在光下沉澱出一道纖細的影。

聞序看着青年包裹在寬大到不合身的硬挺制服下,一瞬間愣了,不自覺地咽了下口水。

“你笑什麽?”

他問。瞿清許尾音上挑地嗯了一聲:

“我沒笑啊。”

聞序眨了眨眼睛。待視線聚焦,他這才看清那張隐沒在陰影下的臉。

恬淡,俊秀,端正,唯獨沒有笑容,平靜如水。

“……我看錯了。”他迅速正色,清清嗓子,“幹什麽,這不是你的衣服。”

瞿清許一臉“我知道啊”的表情:“外面風大,天冷。”

聞序遲鈍地意識到,兩個人的話題又開始向着沒營養的方向脫缰狂奔。他走上前:

“這是我的衣服。”

瞿清許正要攏一攏衣服,聞言動作頓住,慢慢放下手,卷翹的睫毛微垂。

“我不知道。”他說,“抱歉,順手就披上了。”

見對方自然地讓了一步,聞序忽然也跟着一怔。心上像是拉緊了一根弦,青年蝶翼般的睫羽稍有失落地忽閃,他心裏便一陣猝不及防的震顫。

他抿了抿唇,繼續走過來。瞿清許以為聞序要拿衣服,下意識要直起身:“給……”

下一秒,聞序擡起的胳膊與青年瘦削的肩頭擦過,瞿清許的聲音一下子截斷在了喉嚨。

聞序沒有拿走外套,反而一手撐着窗臺,探身向前,另一只手抓住把手,将打開的窗關上。青年高大的身軀傾覆地靠攏過來,幾乎以一個環抱的姿勢将他禁锢在他懷裏。

瞿清許的身子登時從頭僵到腳。他怔怔擡起頭,鼻尖剛到青年的下颌,連聞序頸側青色的血管、皮膚上細小的汗毛都清晰可見,近在咫尺的手臂肌肉贲張而流暢,對方身上還帶着運動過後蓬勃的、溫熱的氣息。

以及一種淡淡的、湊近了才能嗅到的alph息素的味道。

瞿清許呼吸一滞,抓着衣襟的手立時縮緊,纖細的手指微微打顫。聞序關了窗戶方才撤身,卻沒急着後退,仍在原地站着,二人的距離還保持在一個有些暧昧的、快要交換呼吸的距離。

心裏怦然跳得越來越快,瞿清許下意識咬了下唇瓣,強裝鎮定地擡眼。

“披着吧。”

聞序垂眼,目光在瞿清許那上下滾動的喉結上停留片刻,嘴唇小幅度動了動,“場館太大,關了窗也很冷。給你凍出什麽病來,我可賠罪不起。”

瞿清許張了張唇,卻依舊失語。聞序終于倒退了兩步,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沒有看見瞿清許的身體陡然垮了一般松懈下來。

“現在的麻煩不在于譚峥,”聞序總算恩賜一般率先開口,把話題拉回正軌,“他和陳泳的交易是雙向的,這也就意味着檢察院需要讓警方配合,至少要讓他們出具調查令——”

“聞序。”

青年停下話頭,轉過臉來,對上瞿清許漆黑的眼睛。從側面看上去,瞿清許雙腿細長而直,身體線條更加淩厲、素簡,唯有裹在聞序外套裏的上半身更顯消瘦,有種惹人憐愛的脆弱感。

瞿清許并沒有插科打诨的神情,不加掩飾地盯着他。

“你練拳擊看起來很久了。”他問,“這是你的愛好嗎,還是習慣?”

理智告訴聞序應該忽略這個問題,可或許眼前人的磁場太奇怪,竟就這樣推動着他脫口而出:

“是遺憾。”

瞿清許眼底閃過一絲深沉的光。

“也是因為……他?”

聞序阖了阖眼。

“小的時候,我只會和同齡孩子在街頭打野架。”聞序靠在椅背上,“我忘了自己遇到他的契機,也忘了六年前,五·三一的那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麽,但我總是感覺,假如當時我能更強大一點,或許就能保護他,也不至于和他走散。”

他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有段時間,我想起來自己曾經在一家律所實習打工,可為什麽會來,又為什麽想要成為一名檢察官,這些過往我統統想不起來。後來我才明白,但凡是我缺失的記憶,都和他有關——我猜說不定就是因為他,我才想要做檢察官的。”

聞序說着聳聳肩膀,笑了一聲:“那段時間我身無分文,別說保持治療,連活着都很艱難,只能到處打工,一邊利用一切零散的時間學習,好不容易攢夠了報考費用,第一次考試又被走後門的富二代擠掉了名額……後來我那個醫生說,如果我沒有錯過最佳治療期,或許早該想起來自己忘掉的那個人了。”

聞序回憶着,無奈地搖頭:

“最高檢的考試我參加了好多次,每次都差那臨門一腳,便被有後臺的考生捷足先登。不過那時我拼着一股勁兒愣是不氣餒,現在想想真是夠傻,就好像考上了,自己就完成了和那個人的夙願似的……”

他不經意間一轉頭,視線對上青年的,倏地一怔。

“你……”聞序有點兒無措,“你這麽看着我幹嘛?”

瞿清許正無言地望着他,墨色的眼底眸光粼粼波動,眉間微蹙着,唇瓣緊抿。這一次對方沒有避開目光,下颌微動了動,一瞬不瞬地凝視着他,滿目心疼。

“這幾年,你一定為他吃了不少苦。”

瞿清許說。

好久沒有過異動的太陽穴忽然傳來撕扯般的疼,聞序猛地閉上眼,腦海深處某種桎梏的回憶仿佛要沖破牢籠、尖叫着逃出。

他好像見過——他一定在哪裏見過這種眼神。

憐恤的、悲憫的、溫柔的、垂愛的,卻不高高在上,仿佛神祇走下聖壇,擁抱受難的信衆。

聞序嘴唇顫抖了一下,睜開眼:

“怎麽,以為我在和你賣慘?”

瞿清許慢慢搖了搖頭,肩頭披着的柔軟的發絲掃過聞序制服外套立起的領口。

“我是真心的。”瞿清許說,“你為他做了這麽多,如果他知道,一定會很感動。”

聞序看了他一眼,面兒上還板着臉,語氣卻柔和下來。

“他不會知道的。這麽多年沒有聯絡,或許他以為是我不要他了。”他說。

瞿清許始終目不轉睛地深望着他,忽然舔了下唇,眸光一動。

“我來幫你怎麽樣?”

聞序刷地擡頭,身子也坐直了。

“你說什麽?”他格外難以置信,“你怎麽願意——你有什麽方法找一個連我都不記得的人?這可比大海撈針還要難!”

瞿清許倒是平靜得不得了:

“你在首都無權無勢,沒有人脈,想打聽一個人自然難如登天。我父親在首都認識不少朋友,說不定誰就能知道你說的這個姓瞿的人的下落。至于我這麽做的目的——”

他一借力起身,披着聞序的外套,款款上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發愣的青年,嘴角勾了勾。

“我自然也有我交換的條件。”他道,“從今天開始,你的任何行動必須和我一起,不許對我有所隐瞞,你我情報共享。答應,還是不答應?”

明明含笑似輕佻,可看着那認真的雙眼,聞序的呼吸莫名停了一拍。

良久,他站起身,看着瞿清許,一字一頓。

“好,那我們一言為定。”

*

窗外。

隔着一條馬路的檢察院對面樓下,一輛轎車慢慢搖上車窗。車內的男子最後看了眼二樓窗邊影影綽綽的兩個人影,惡劣地輕聲低笑,低頭在數碼照相機上按動幾下。

電子屏幕上赫然出現了一扇放大的窗,拉大的畫面模糊了像素點,可依然能清楚地看見畫面中央聞序那張英俊、棱角分明的臉,以及一個披着不合身的制服外套,留着半紮長發的纖長背影。

“這下能交差了……”

男人哼了哼,放下照相機。

車子很快啓動,随着逐漸跌落的殘陽,消失在道路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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