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如果思維可以具象化,此刻聞序的腦電波一定拉成了一條茫然的直線。

“看來你就是中央戰區的那位陸總巡,”他有些機械地伸出手,握住青年幹燥的手掌,“找我有何貴幹?”

他們短暫而有力地握了下手,聞序率先抽回,撤開身給他讓路,在對方身後挂上門,凝視着踱步進屋的年輕軍官的背影。

細細看來,陸霜寒的身形倒與聞序相仿,只是頭發梳得更加板正,露出眉骨立挺的額頭,折角堅冷的線條從此一直勾勒到下巴,頗有種與軍人氣質不符的斯文精英的樣貌。

“陸總巡,作為座談會的特邀嘉賓,專程來這裏找我,是有什麽事?”

聞序又重複了一遍。

被發問的人泰然地停步在屋子正中央,巡視領地般前後左右看了看,好像這般做派已經刻入他的骨髓。趕在聞序耐心到達阈值的前一刻,陸霜寒垂眼看向床上打開的背包,忽的低眉笑出了聲。

“座談會才剛開始,聞檢察就急着要走?”

一扇玻璃門之隔的陽臺外,躲在帷幔後的瞿清許心髒咚地劇烈一跳,止住呼吸。

可很快,屋內聞序沉着應道:

“很不巧,頭痛病突然犯了。老毛病了,不過沒法待到座談會結束,着實很遺憾。”

陸霜寒也跟着遺憾地哦了一聲:“原來如此,聞檢察要多保重身體啊。需不需要我找人派車送您回市區?”

“不必了,多謝陸總巡費心。”

寒暄的話兜了一個大圈子,聞序的問題始終沒得到正面回答。聞序固然耿直,可也并非忠奸不辨,三兩句話下來已深知對方城府,不打算再追問,決定見招拆招。

誰料陸霜寒突然話鋒一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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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邀請函上寫了,每個與會者都可攜帶一名同伴。聞檢察的同伴呢,怎麽沒跟你在一起?”

屋內應付的與屋外藏匿的,不約而同驚詫地睜大雙眼。

“我同伴他——他第一次來玉鸾山莊,想在這兒轉轉,現在不知跑到哪裏溜達散心呢。”

一味否認只會加劇疑點,聞序不知道自己搭檔為何會對陸霜寒退避三舍,可就憑楚江澈的指證,以及此刻他親自面對陸霜寒時前所未有的棘手難纏,便也大概能感同身受幾分。

聞序說完,陸霜寒不置可否地點點頭,轉過身去。

聞序心頭猝然一緊。

陸霜寒面對的,正是陽臺的方向!

他還沒想到如何不引人懷疑地阻攔,陸霜寒卻已擡腳慢悠悠向陽臺走去,一邊低聲念道:

“造物故豪縱,千裏玉鸾飛。這山莊建在小重山下,名字又起得這麽應景,确實是個好地方,難怪聞檢察的同伴會流連忘返。”

夜風吹起帷幔,飄動如流螢。隔着朦胧的薄紗,陽臺外的瞿清許将身體緊緊貼在冰冷的大理石牆面上,幾乎整個人縮到角落,連後腰抵在堅硬的水泥欄杆上都一無所知。

伴随而來的,還有那愈發靠近的,大提琴般優雅沉緩的低笑:

“自古以來,雪都是純潔的象征。可越是純白的雪色,越容易被踐踏、被污染,世人不願見其被玷污,可我倒覺得,直視純潔者堕落,也不失為一種命運作弄的樂趣……”

他宛如被逼至死角的獵物,驚恐卻無措地捂住嘴,想法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卻只能眼睜睜看着陽臺地面上投影出屋內燈光照出的高大黑影,拉長,再拉長——

“陸總巡!”

聲音不大,卻短促爆發。陸霜寒的手虛虛搭在扶手上,再稍下壓幾度,便可以将陽臺門輕松推開。

少頃,陸霜寒擡眸,看着那于風中招招的輕紗帳幔,眯起眼睛。

陽臺死角的陰影裏,瞿清許眼睫顫抖,戚然望着地上稠黑的人影,繃住呼吸。

恐懼的氣息一分一毫滲入骨髓,瞿清許終于再也承受不住,緊緊閉上雙眼,嘴唇都堪堪咬出血絲來。

分明看不到陽臺門另一側的人,可透過那影子,他仿佛什麽都能看見,也仿佛被門後的人看見了。

片刻的安靜。

只聽聞序一字一頓:

“不知道陸總巡對五·三一特大傷害案,有多少了解?”

話音铿锵如刀光劍影,字字力沉。

陸霜寒眼底閃過一抹訝然,又很快消去。

“哦?”他松開手轉身,似笑非笑,“六年前,五·三一恰好是我牽頭和其他部門共同審理的。聞檢察何出此言?”

聞序緊盯着他,英肅的眉眼壓低,毫不相讓地悍然一笑。

“那又不湊巧了。”聞序道,“幾天前我剛向我單位提出申請,要求重審五·三一。”

陸霜寒表情沒變,聞序卻敏銳地聽到對方鼻腔裏發出一聲輕哼。

他終于徹底搞清楚今夜陸霜寒的來意了。

陸霜寒道:“聞檢查,你別有顧慮,雖然我是主審人之一,不過當年的案情也的确複雜,你主張舊案重提,自然有你的合理性。只不過,從我個人的角度,我建議你收手。”

聞序冷眼注視他:“總巡有何高見,我洗耳恭聽。”

陸霜寒漸漸揚起陰鸷的淺笑。

“高見不敢當,”他眼底透着隔岸觀火般冷漠的嘲諷,“我只是闡述一個事實。你的申請不會通過的,因為不論重審多少次,結果都不會變。”

聞序收起虛情假意的笑容,颔首。

“不如我們打個賭怎麽樣?”

陸霜寒笑容一頓,沒等皺眉,便聽聞序接着道:

“重審五·三一于我而言,只是為了要一個真相,結果會不會變我不在乎。陸總巡,我們就來賭,我能不能說動最高檢重啓舊案吧。”

聞序停了停,沖他一挑眉。

“怎麽樣,敢不敢?”他問。

陸霜寒看了聞序好久,突然輕笑兩聲,邊笑邊點頭:

“聞檢察果然是……”

他笑着,微微揚起下巴,高高在上地端詳聞序兩眼,“剛見到聞檢察,我就深以為您一表人才,沒想到您比我想得還有氣魄,有膽量。”

聞序抿緊雙唇,盯着陸霜寒走過來停在自己面前,屋內麝香味的信息素不知何時又纏繞着攀上青年的腳踝,如地底破土的帶刺藤蔓無聲瘋長。

一瞬之間,另一股濃烈的alph息素裹挾着充滿對抗的攻擊性轟然對撞上來,驚濤般硬生生将那無孔不入的麝香氣息猛地拍下!

屋內的氣氛登時壓抑到了極點。可即便如此,陸霜寒依舊不為所動,沒事人一樣幽幽地望着聞序,聲音放輕。

“那我們就打賭。”陸霜寒說,“輸的人,要給贏家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聞序看着靠近的alpha,一掀眼皮。

陸霜寒微笑:“都可以,贏家指定。”

聞序幹脆地一點頭想說好,喉結剛動了動,忽然聽到金屬輕微碰撞的清脆動靜,稍稍垂眸,看到陸霜寒軍裝領口一點銀光閃過,什麽東西不見了蹤影。

他沒問那是什麽,可陸霜寒注意到他眼神的偏移,後退一步拉開身距的同時反而笑着恢複正常音量,問道:

“聞檢察,對我這項鏈感興趣?”

不等聞序否認,陸霜寒笑出聲,雙目卻不帶溫度,深深凝視着他。

“不過我猜你不會喜歡它的,”他道,“有時候,揭開謎底也是一種殘忍,你說呢?後會有期,聞檢察。”

聞序喚了聲陸總巡,後者好像只當聽了陣耳旁風,一勾唇轉了身,離開了房間。聞序皺眉,追上去兩步,沒能趕上,停在房門口,看着陸霜寒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眉頭鎖得更深。

忽然屋內乓的一聲悶響,聞序這才一激靈,恍然回身:

“方鑒雲?”

無聲的硝煙太濃,他幾乎忘了對峙的初衷是要掩護倉皇躲出去的搭檔。聞序急急忙忙跑回屋,推開陽臺門:

“沒事了,陸霜寒已經走——”

搖蕩的帷幔下,瞿清許癱坐在地,背靠冰冷的欄杆,雙眼失神,喘息嘶啞,渾身止不住地劇烈顫抖。陽臺上一股濃郁的玫瑰香氣席卷而來,聞序小臂的汗毛瞬間激得直豎,呼吸一頓:

“好好的這是怎麽了!我現在帶你回市區,還能撐住嗎?”

瞿清許大口喘息着,說不出話來。聞序匆匆收拾好背包,把他胳膊扛在肩上将人攙起,另一手攬過瞿清許的後腰,扶着他向門外走去。

青年始終低垂着頭,頸間撲簌開信息素香濃的芬芳,聞序條件反射地閉氣,脖頸的皮膚卻還是火燒似的灼熱起來。

一般omega出現信息素失控,無外乎是兩種情況:要麽是過度驚吓、恐慌導致生物本能地釋放信息素驅散敵人,要麽則是腺體長期受到特定刺激,在特定情況下習慣性觸發了應激反射。

聞序瞟了一眼汗淋淋的omega,眸光漸深。

而他這搭檔的狀況明顯更加糟糕,甚至兩種情況兼有也不一定。

眼瞧着帶着一個滿身信息素的omega在外實在不是那麽回事,聞序忙扶着人來到電梯門口。瞿清許雖然渾身無力、意識不清,好在體重格外的輕,聞序單手環抱着他也談不上多費力。

“聞序,”他聽見青年極力克制着顫抖喚他,“楚江澈他們還在山莊……”

“別管他了,先顧好自己要緊。”

聞序沉聲打斷他。這會功夫,電梯門打開,裏面出來幾個人,走在最後的一個中年人嘴裏念叨着些“局長您這邊請”的客套話,就要往外走。聞序把人往懷裏帶了帶,在瞿清許耳邊道:

“方鑒雲,一會兒我去聯系人找車,你等我兩分鐘,很快就——”

“——方鑒雲?”

即将擦肩而過的一刻,那中年人忽然停下來,驚訝地回身。電梯門關上到一半又打開,聞序被堵在門外,進也進不去,只好看向那陌生人。

那中年人确認地問了一遍:“這麽巧,方鑒雲今天也在玉鸾山莊?”

“您是哪位?”

聞序一下打起十分的戒備來。

瞿清許逐漸倒過氣,五感都清明了幾分,繼而聽見中年人呵呵一笑:

“我和方鑒雲的父親可是老相識了,去年大家還在商會見過面,同桌吃過飯呢。小方,好久不見了,沒忘了你劉叔叔吧?”

是那個方家對頭的集團老總,見過真正方鑒雲的劉義信!

瞿清許嘴唇一哆嗦,下意識要往聞序懷裏縮,可那劉總眼神在他半低着的臉上掃過,頓時呆住了,疑惑地喃喃自語:

“诶?這……這也不是方鑒雲啊,你是誰?”

此話一出,瞿清許明顯感到抓着自己腰側的那只手頓時僵住了。他強撐着站直身子,對劉義信淡然微笑:

“先生,您是不是認錯人了?我是叫方鑒雲,可我并不認識您。”

他言辭坦蕩,劉義信反而沒了主意,半信半疑地點點頭。

“哦、抱歉,可能是同名,我聽岔了。”

見中年人不再細究,瞿清許暗自松了口氣,忽略聞序已經變得有些狐疑的眼神,按下電梯按鈕。

“不好意思局長,出了點意外耽擱了,定好的套房在拐角,這邊請!”

大概思來想去還是覺得生意重要,劉義信小跑兩步跟上不遠處停下來等着他的一行人,雙手合十連聲道,“讓大夥見笑了,上了年紀眼神不好,認錯了人。”

“他剛才說認識方鑒雲,是什麽意思?你真的不認識他?”

這邊聞序扶着瞿清許要進電梯,一邊仍不放心地小聲詢問。

瞿清許剛要解釋,劉義信叨咕的聲音卻順着狹長走廊,清晰地傳入二人耳中:

“——是啊局長,同音的名字太多了,我認識的方鑒雲是那個軍火商方廣祿家的omega兒子,自小在國外長大,我和方總談生意的時候見過他好多回……”

瞿清許渾身猛地一震!

電梯叮咚一聲,門再次打開,瞿清許逃也似的想要進入,卻被一只鐵鉗般的大手拽住手臂。

他絕望地回過頭,對上那雙盛滿了怒火的、深邃的鉛灰色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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