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還真有你的,方鑒雲!”

淅淅瀝瀝的水聲停下來,瞿清許系好浴袍腰帶,撈了條毛巾搭在脖子上。

方宅主卧浴室內,水汽氤氲。門外,聞序興奮的唠叨聲由近及遠:

“處長松了口,咱們再想法子給軍政施壓,這是他們的分內之事,牽扯到最後甚至連整個最高檢都要擔責,他們沒法作壁上觀。你這個主意果真不賴!”

籠着霧氣的鏡子裏,模模糊糊倒映出一個似笑非笑的人影。瞿清許無奈地搖搖頭,打開浴室門。

“趕緊洗個澡吧,好幾天沒松快一下了。”

他說。

從最高檢下班到現在,聞序一直是這幅振奮的樣子,路過商店時甚至買了兩瓶酒,說是為了重審五·三一旗開得勝,有必要小小慶祝一下。

比起背了冤債的瞿清許本人,甚至都要高興上三分。

“行,我馬上,”聞序剛把酒菜擺好,一邊往浴室走一邊不放心地叮囑,“很快的啊,等我出來再動筷子!別破壞了這大好日子的儀式感……”

明明重審還八字沒一撇,可對方這較真又小心眼的模樣登時把瞿清許逗樂了。許是被對方的高漲情緒感染,他忍笑敷衍道:

“別啰嗦了,沖你的熱水澡去。”

聞序一疊聲應着,關上門,浴室內很快便響起水聲嘩嘩。

瞿清許在主卧的小桌旁坐下,拍了拍某人早早給他墊好的靠枕,舒服地窩在裏面,慵懶地歪靠在扶手上,撐着下巴望向桌面。

說是階段性的“慶功宴”,不過兩瓶精釀,三碟下酒辣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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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不是聞序摳門,他們下班太晚,附近店鋪都關門了,這已經是他們能搜刮到最像樣的一些夜宵。

屋內暖氣開得足,瞿清許剛洗過澡,緊繃了一個白天的肌肉舒緩下來,衣着又貼膚,窩在軟椅裏很快便有點昏昏欲睡。

就連聞序那動作麻利的家夥何時關了水,擦着頭發走出來,他都無甚察覺。

“挺講信用嘛,真沒動筷子……哎,方鑒雲?”

聞序擦頭發的手頓住,腳步放輕。

卧室內吊燈散發出輕柔澄黃的暖光,小小的一張圓桌邊,瞿清許以一個極不舒服的姿勢,蜷縮着斜倚在軟椅靠背裏,頭還一點一點的,沒有簪起的半長黑發仍沾着幾分濕意,窕窕地垂落在青白的臉頰邊,掩蓋住微微顫動的睫毛。

聞序欲喚,想了想還是閉嘴,放下毛巾,走到椅子邊蹲下,生怕自己突然把人喚醒會驚着對方。

他仰起頭,看着半垂着頭打瞌睡的omega。

他的目光在那一截松松垮垮束着帶子的腰肢上停留片刻,視線甫一落下,當日瞿清許背對着他展露的赤丨裸丨脊背上,那觸目驚心的扭曲傷痕便烙鐵般刺得他心裏一痛。

聞序慌忙挪開眼,視線飄飄然從睡着的人敞開的領口上那一點赤紅的痣上蕩過,附着于這張清秀的臉。

這家夥是不是從來都不曬太陽的?不管臉還是身子,哪裏都白得發光,怎麽不見其他omega像他一樣肌膚細膩?

他癟癟嘴,手上卻老老實實覆住瞿清許盈盈不堪一握的腕,哄人似的揉了揉。

“醒醒,”他小聲叫道,“這麽睡對腰不好,還會落枕的。”

好在他選擇了這種柔和的方式,即便聲音放得很低,瞿清許腕骨仍然一陣震顫,嗚了一聲睜開眼睛。

迷迷糊糊間,他轉動眼珠,迷蒙水潤的黑色瞳孔轉向蹲在椅子旁的高大青年,下意識反去摸索聞序的手,一面沙啞地嘀咕道:

“我睡了多久?”

重疊的身影回歸為一。看清身旁人的一剎那,瞿清許的耳垂一下泛起羞赧的薄紅,驚弓之鳥般抽回了手。

“你、你把衣服穿上……!”

聞序皺眉想說什麽,忽然怔住。

下一秒,青年猛地起身,臉上同樣染上一層緋紅。

“我是看你睡着了才……”他磕磕巴巴,“我……”

他出來得急,只穿了褲子,上半身還打着赤膊,露出alpha線條流暢如雕塑的肌肉。

瞿清許偏過頭去,聽見聞序抓過換洗的T恤囫囵套上,睫羽忽閃,鼻尖都有點發紅,仍不敢看他。

“咳咳,”聞序清清嗓子,在桌對面坐下來,強裝出無事的樣子,大大方方伸手在桌邊叩了叩,“大驚小怪什麽,真是的……來,幹一杯。”

咔嚓一聲,易拉罐鐵環被掰開,嘶嘶的綿密氣泡從杯中浮起。

瞿清許終于肯擡起眼皮。聞序遞給他一只玻璃杯,努努嘴巴。

他亦是一陣恍然。

鵝黃燈光下,聞序穿着簡單的T恤長褲,精壯結實的上半身被清晰地勾勒在貼身衣料下。對方眉眼深沉濃黑,瞳孔裏的一點鉛灰色卻忽然一動,滑過一抹戲谑的流光。

“能說動處長,還屬你功勞最大。”

聞序語氣謙遜又真誠,末了舉了舉杯。

“敬我的搭檔。”

他說。

瞿清許看着他,眼裏漸如玫瑰芳沁,溫柔如水。

“那我也謝謝搭檔請的這杯酒。”

他探身舉杯,玻璃器皿碰在一塊,叮咚脆響。

*

不多久,月挂當空。

方宅唯一亮着的主卧那扇窗戶,很快熄滅了。

寬大的雙人床上,聞序輾轉反側,終于還是一個翻身,面向背對自己躺着的瞿清許,兩眼睜得老大。

顯然,此刻他睡意全無。

按理說,如今“方鑒雲”的腰傷暫時沒複發,他沒有理由成天留在主卧和人家同床共枕。

可事實卻是,現今聞序不僅登堂入室,甚至剛還和對方老夫老妻似的共用一個浴室,吃了宵夜後收拾東西洗漱就寝——

這自然而然的态度,和那些等孩子睡着後偷偷小酌一杯的兩口子有何區別?

“方鑒雲,你睡了嗎?”

思來想去,他忍不住問。

背對他的青年沒吭聲,瘦削的肩膀一起一伏。

聞序厚着臉皮,把手放在瞿清許的頭頂,揉了一把手感良好的發絲。

“……聞序!”

瞿清許忍無可忍,回頭瞪他一眼。聞序收回手:

“都說了別在椅子上打瞌睡吧,看看,這會兒覺盹過去了不是。”

“……”瞿清許:“有沒有可能,你不騷擾我,我已經睡着了?”

聞序像沒聽見,手欠地怼怼他:

“白天當着處長的面,你承認自己确實有在外散播消息、和戰區打輿論戰,是真是假?這事你咋不知會我一聲,是不是又和楚江澈私下商量的?”

瞿清許嘆了口氣,也翻了個身過來,二人面對面。

距離驀然變成鼻尖碰鼻尖,聞序這下子慌了,想要往後挪一挪身子,便看見瞿清許睜着那雙亮晶晶的漆黑眼眸,面無表情道:

“聞序,你要是睡不着沒事做,不如咱們做點有意義的。我幫你捋一捋你忘記的心上人的線索,怎麽樣?”

一口冷氣猝不及防灌進喉嚨,嗆得聞序心口直疼。

“你,”他登時不悅,“你怎麽總是提他?”

“不能提嗎?”

瞿清許定定看着青年的臉,“可這是當初我們說好的約定。”

聞序嘴唇微張,話到了嘴邊又生生咽回喉嚨。

是啊。他們和平共處的“停戰宣言”,便是那個互幫互助的口頭條約。

他以為,他和方鑒雲之間,早已經是同仇敵忾的盟友。

卻不想促使他們走到一起的初衷,方鑒雲一直記着。

他翻了個身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良久,瞿清許聽到他悶悶道:

“也不知你怎麽就這樣積極。你是真心盼着我想起他來嗎?”

說完,他把雙手枕在腦後,撇撇嘴不說話了。夜色朦胧,青年問完這話後,眼底某種不敢聲張的希冀,偶然如流星般滑落。

他不敢轉眼去看枕邊人。

于是他只好這樣故作潇灑地躺着,過了一會兒,床頭輕微顫動,身旁傳來一聲輕笑。

“你和你的心上人,也喜歡這樣吵架鬧小情緒嗎?”

聞序一哽,扭臉望着忍俊不禁的omega:

“當然不會!雖然我記不住了,可他才不會像你這樣滿腦子奇奇怪怪的小心機!他是我見過最單純善良、天真無邪的……”

說着說着,聞序聲音漸弱。

瞿清許笑眯眯看着他,逗小孩似的挑眉:“繼續啊,怎麽不把你的心上人誇得天花亂墜了。聞檢察難道肚子裏沒墨水了?”

“不……”

聞序表情陷入遲鈍的空白,一貫嚴肅英俊的五官竟然也能露出這種傻呆呆的表情,倒是讓瞿清許也有點意外。

“怎麽了?”

“——也吵過架的。”

聞序有些不确定地說。

瞿清許瞬間不說話了。

聞序閉上眼:“那個時候我們好像因為什麽事情鬧得很不愉快,我想找他道歉,但是——好奇怪,一想到這裏我心裏總是堵得難受,記不得最後我們有沒有把話說開,有沒有和好……”

瞿清許有點笑不出來,眸中的光都淡了幾分。

“你詳細說說,哪怕只是模糊的感覺,也可以複述出來。”

聞序下意識點點頭,睜開眼看向天花板,而後轉頭看向瞿清許。

黑暗裏,他看見聞序對自己笑了一下。

“你真的和我的那位醫生一樣,在這種時候都專業冷靜得可怕。”聞序道,“對了,過段時間我要去找他複診,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瞿清許意味深長:“和你一起去?”

聞序臉上肌肉抽搐一下。

“陪我一起去。”他改口。

瞿清許哼笑一聲。

“可以考慮一下。”他把被子往下拉了拉,“愣着幹嘛,快說呀。”

聞序白他一眼:“你當這是故事會呢,也不知道怎麽就聽起來沒夠……算了,我想到哪兒是哪吧。有一次治療的時候,我隐約回憶起來……”

屋內漸漸只剩下聞序低沉的、磁性的男聲,語速緩慢,宛如緩緩流淌在空氣中的一首夜曲。

瞿清許看着聞序的側臉,嘴角那一絲狡黠的笑意卻随着對方磕磕絆絆、毫無頭緒的講述一點點消失得無影無蹤。

明明近在咫尺,肺腑之言卻無從傾訴。

可或許也只有這種帶着答案尋找問題的時刻,他才感覺自己還活着,活在聞序搖搖欲墜的回憶裏,活在自己恍若隔世的過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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