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阿序,這邊!”

清脆嘹亮的一聲呼喊,走出重山中學校門的十八歲少年回過頭,鉛灰色的眼睛刷的一下亮起來。

他放下書包,興奮地振臂:

“清許!你怎麽來了?”

農歷二月天,清風拂面。二十歲的青年穿着漂亮的暗紋菱格西裝,一路向他跑來,胸前的茜色領帶來回飄動。

少年聞序眸光一動,忍不住笑開了顏,停在校門牌匾下:

“你從G大過來的?這麽遠,怎麽還——”

“阿序!”

結實的一聲悶響,聞序下意識張開雙臂,将撲過來的人擁入懷中。瞿清許從他懷裏擡起頭,毛茸茸的黑發下,一雙黑珍珠似的瞳孔亮閃閃的。

“你在學校這一個月都吃了什麽,怎麽感覺越來越壯實了,像個大人似的!”

他大大咧咧在聞序胸前拍了拍,笑得像個自得其樂的小惡魔。聞序嘶地倒抽口氣,搓了搓手,伸到瞿清許敞開的西裝外套裏,就要去咯吱他肋骨:

“那你呢,有沒有光長肉不長個子,嗯?”

“啊啊啊你住手!聞序!!”

放學時分,校門外有不少人,唯獨兩個少年駐足于川流不息的人群裏,親昵逗鬧,恣意大笑着揮霍時光。

終于鬧夠了,聞序得逞地放開氣喘籲籲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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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怎麽想起我來了?總也不來,我以為你都把我忘了。”

“少來了你,”瞿清許笑着揩掉眼淚,“聽說今天律所給你放假,是不是?”

聞序撓了撓臉:

“啊,是啊。”

也不知道自己怎麽這麽好命,遇上了一個超級有善心的老板,就因為看到身份證上寫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竟主動給自己放了一天假。

原本他是打算買兩個雞蛋回律所宿舍,給自己煮碗長壽面了事的,誰知道剛好瞿清許主動找上了門。

十八歲的聞序不同于二十四歲的模樣,容顏還未有後來紀檢人盡皆知的聞羅剎那般鋒利冷硬,少年的青澀與意氣風發未褪;二十歲的瞿清許也非六年後那個飽受折磨、狠厲疏離的假少爺,笑起來時眉眼溫潤,一股恬淡的書卷氣息。

“那正好,跟我走。”

聞序手腕被人驀地拉住,不得已跟着瞿清許往和回家相反的方向走去,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去哪?你晚上沒有社團活動嗎?”

“社團活動哪天再去都行,”瞿清許緊拽着他,邊走邊回頭對他擠擠眼睛,“可今天不一樣,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我們回家。”

“回家?回誰家?”

早春的樹蔭萌芽,夕陽将行道樹下二人的影子拉長,依偎在一起,分也分不開。

“以後別問回誰家這種傻問題。”瞿清許笑道,“回我家,就是回家。”

*

聞序就這麽半推半就被拉上了車,一路來到瞿清許的家。瞿家面積不大,三室一廳,勝在地段極好,坐落在首都當時的開發區最優越的樓盤。

說來這還是聞序第一次踏入好友的家門。少年看着瞿清許興高采烈地帶他來到門口,很快便有保姆出來開門,一邊把二人迎進門一邊笑呵呵地招呼二人換鞋:

“這就是小少爺早上說要帶回家一起吃晚飯的朋友嗎?濃眉大眼的,長得真俊。”

老婦人接過瞿清許的外套,又對有些不知所措地欠身要打招呼的聞序搖搖頭:

“小同學,今天在這兒玩得開心啊。”

聞序一時不明白這話的含義。瞿清許匆匆忙忙拉着才換好拖鞋的人,穿過客廳,就要往餐廳去:

“阿序,你瞧!”

他不知道一向穩重的人今天是怎麽了,如此猴急,仿佛多一秒都等不得。聞序一臉茫然地被牽到了餐廳,看見飯桌旁坐着的陌生的一男一女,忽而狠狠怔住。

他确定自己從沒見過這對中年男女,可見到的第一眼,他卻感到分外的親切和熟悉。

桌旁的中年人微微笑起來,起身向直勾勾看着他的聞序伸出手。

“你就是卿卿總提起的那個小學弟聞序吧?初次見面,歡迎來家裏玩啊。”

聞序愣愣地伸出手,與男人相握。

一旁的女人也起身,聞序注意到對方是個面目清隽舒雅的女子,雖上了年歲卻風韻依舊。女人穿着件開衫毛衣,腦後別着銀色發簪,笑起來時臉上還有淡淡的酒窩。

“晚上好,今日可算見到小聞同學的真面目了。”女人笑道,“還是個一等一的小帥哥,叫人瞧着就喜歡。”

“好了媽,別開他玩笑了,聞序臉皮薄。”

瞿清許終于上前,見聞序傻乎乎地松開手,拍拍他肩膀:

“這是我爸媽。”

聞序一驚,忙喊了聲叔叔、阿姨。瞿永昌夫婦笑眯眯地應了聲诶,聞序忽然又想到什麽,轉頭看向瞿清許挂着笑的臉。

“你不是說,叔叔阿姨一直工作很忙,沒時間回家嗎?”他問,“今天叔叔阿姨好不容易都回來一趟,你們一家三口不好好聚在一起,把我個外人叫過來幹什麽……”

反倒是瞿永昌呵笑地接過話茬:

“小聞,今天我們三口人能都抽出空來坐在一塊兒吃飯,還得托你的福呢。”

聞序頓時懵了。

瞿永昌道:“原本我和卿卿他媽今天正好都放了假,想着三個人在家團聚,可卿卿他學校那邊偏偏有事,說晚上留在宿舍,不回來吃。誰知道下午他突然聽說了你的事,把活動全推掉了,一定要我們等他帶你回來。”

聞序腦子裏亂亂的:“我的,什麽事?”

問完這話,他回過頭求助地看向瞿清許,試圖從他身上獲取些幫助一般。

瞿清許臉上的笑意裏,多了份明媚而驕傲的色彩。

“眼神不太好嘛,阿序。”他調侃地往餐桌的方向偏偏腦袋,“看啊。”

聞序順着他的提示,轉過頭。

他這才發現,本就擺滿了美味佳肴的餐桌中央,立着一個五彩缤紛的奶油蛋糕。圓滾滾的花體藝術字蠟燭插在堆砌着五顏六色的水果的蛋糕上,1和8兩個數字,分外顯眼。

聞序驚呆了,張了張嘴,半天卻發不出一個音節來。

他聽到瞿清許慢慢走到他身側,輕笑一聲,一字一句輕而認真地說道:

“十八歲這一天可是很重要的。有我和爸爸媽媽見證着,從今往後,你也是可以頂天立地的大人了。”

“生日快樂,阿序。”

聞序站在原地,只感覺手腳發麻,呼吸都愈發急促。

他本不覺得十八歲有多值得大張旗鼓地歡慶的。兩個雞蛋一碗清湯面條,已是他對自己斷線的風筝一般的人生裏能想到最奢侈的祝賀;從沒有人告訴過他,原來因為在意,在他不被看好的降臨日過去整整十八年後,會有人銘記他的誕生,甚至為此感恩。

不是因為有意義才會記得,而是因為記得了,才有意義。

“好了,快坐吧孩子!卿卿,去拿打火機給他,要許願吹蠟燭的嘛。”

到底是女人更心細成熟些,看出少年隐忍的激動與窘迫,忙招呼自家孩子和丈夫落座。

聞序強撐着在椅子上坐下,接過打火機,顫顫巍巍的手生疏地點燃了兩根蠟燭。保姆适時關上了餐廳的燈,燭光搖曳下,看着三張帶着溫和目光齊刷刷望向自己的臉,聞序雙手合十,慢慢阖上眼睛。

他不過生日,自然也不曾許願。

曾經他以為,若是禱告有用,這世上早就災禍消弭、幸福常存了。

可他突然明白,過去的自己才是真的狹隘。相信是一種多麽幸福的力量,因為願意去相信,故而願意去追尋;又因去追尋了,沿途的風景、終點的曙光,都随着翻山越嶺成為他最堅實的矛與盾,供他無往不利、所向披靡。

那一刻,他無比相信上天會賜愛垂青。

“許的願望要……要說出來嗎?”

黑暗裏,少年眼皮動了動,忽然有點窘迫地問。

桌上一陣善意的笑。

“自己默念就好,”瞿清許提醒他,“說出來就不靈啦。”

“哦,這樣啊。”

那就願老天保佑這善良的一家人,長命百歲、諸事安康吧。

聞序在心中虔誠道。

*

晚飯後不久,瞿清許被媽媽帶着去廚房取水果和茶葉,母子二人邊洗水果邊說笑,不知不覺竟在廚房呆了十多分鐘之久。待女人一拍腦門“哎唷,小聞和你爸爸還等着咱們的茶呢!”時,倆人才如夢初醒,慌慌張張端着東西折返回客廳。

“不好意思久等了。瞧我,上了歲數,腦子越來越不中用,和兒子聊了一會兒天,什麽都忘了……”

東西按碟擺上茶幾,瞿永昌毫無責怪的意思,叫人坐下,反而打趣:

“卿卿還是和你這個當媽的更有話聊,不像我,成孤家寡人咯。”

大家都大笑,瞿清許依偎在母親懷裏,不自覺就把視線往沙發那頭的少年身上撇去。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才過了十來分鐘,聞序好像沒有剛吃飯時那麽開心,笑也都是附和着瞿家人,越看越有些心事重重的。

難道是因為,自己和父母其樂融融的樣子刺激到他了?可不應該啊,他深知聞序不是這種敏感小家子氣的人。

直到最後告辭,聞序的表情在瞿清許眼裏都怎麽看怎麽不對勁。偶爾對方和自己有過視線交錯,都會很快主動避開,這幾乎更加讓他确定,聞序一定是有了什麽沒說出口的小想法。

十八歲的成人禮,怎麽可以帶着不高興的情緒入睡?

瞿清許愈發覺得,替聞序排憂解難,義不容辭。

于是,臨別之時他主動提出,讓司機開車,自己送聞序回律所宿舍。

……

三分鐘後。

隔音玻璃将邁巴赫的車前後排完全分開,近乎無聲而密閉的空間內,兩個少年并肩而坐,瞿清許搭在扶手上的胳膊動了動,點了點聞序局促地放在膝頭的手背。

“今天感覺怎麽樣,阿序?”

“嗯?哦,今天很開心啊,叔叔阿姨人都好好。”

聞序回過神,對瞿清許有點機械地笑笑,瞥了前排司機一眼,壓低聲音。

瞿清許意識到什麽,指着玻璃,擺擺手。

“這個是隔音的,我們說什麽他都聽不到,別擔心。”

他說。

聞序啊的一聲,反應很慢地點點頭,垂下眼簾。

瞿清許忽然有點意識到,自己似乎說錯話了。

“這車蠻厲害的,裏面還有隔音玻璃。”聞序笑笑。

“別管這個了,”瞿清許搶過話頭,“阿序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車窗外一棟棟建築物連成模糊的殘影。聞序一下慌了神,想反駁什麽,可對上瞿清許那雙奕奕有神的黑眸,他一下什麽違心話都編不出口了。

“我……”

謝天謝地,車裏有個這麽高科技的隔音玻璃,不至于讓他接下來沒頭沒腦的話那麽難以道出口。

“其實昨天,我回了我爸媽家裏一趟。”

輪到瞿清許怔住:“你說你回去了?是出什麽事了嗎,他們難道又想找你麻煩?”

“不是,”聞序輕輕拍了拍瞿清許擔憂地抓住他的手,“因為我快成年了,律所那邊需要我提供一些額外的身份證明材料,不得已才回家取了一趟東西。我父母還是老樣子,以為我回來是想要錢,避瘟神一樣避着我,倒也沒找什麽麻煩。”

聽了這話,瞿清許稍微放下心,但又心裏怪不是滋味。

“那就好,沒礙着你就行,以後要是他們還想對你的助學金打歪心思,只管告訴我和我爸就行。”

他故意擺出“我罩着你”的表情,可對方卻沒像往常任何一次那樣被他逗笑。

聞序看着他,欲言又止。

“卿卿。”

少年人低沉的聲線震動夜晚車廂內微涼的空氣。瞿清許一個激靈,睫毛顫抖如飛動的蝶:

“你、你叫我什麽?”

“不能這麽叫嗎?”聞序放緩聲線,“可我見叔叔阿姨都這麽稱呼你。你不習慣的話,就算了。”

瞿清許眸光如漾開漣漪的井水,微低下頭:

“倒也不是不能這樣叫,只是……”

聞序望着嗫嚅的同伴,目光在瞿清許白皙清秀的臉蛋上滑過,阖了阖眼。

“昨天我無意間聽到我父母說,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們似乎為我和一個我沒見過的人家,定下過娃娃親。”

瞿清許呼吸一滞。

他看見聞序這次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鉛灰色的瞳孔裏閃過一絲按捺不住的、複雜的情緒。

“我可能要和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有婚約了。”他聽見聞序問,“卿卿,你說我應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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