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第十九章
浮光撒在窗檐, 泛着點點光影。
門口傳來了扣門的聲音,顧淮聲的視線從窗臺移回,出聲道:“進來。”
書良進門,将從姜家送來的信給了顧淮聲, “公子, 是姜家送來的信。”
顧淮聲接過信,信箋封面是行楷寫的“表兄親啓”四個字。
他的視線在那幾個字上落了一會, 薄唇緊抿。
這樣的字跡和這樣的稱謂, 便也只有姜淨春了。
不同于一般女子所習的簪花小楷,姜淨春所習的是行楷。
他打開了那封信,信箋展開, 還不及看信箋內容,竟出神想起了往事。
姜淨春的字, 算起來還是他教的。
也不知道是從哪一年開始,顧淮聲發現她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她在他面前出現得頻繁, 總喜歡一聲表兄表兄地喚他。
他一開始的時候也沒多想,直到無論他對她疏離, 卻也趕不走這個黏人的小孩之時,他才發現, 她或許是喜歡他。
一開始也只是懷疑, 可是後來,一次又一次觸及到了她那近乎含羞帶怯的眼神, 他已經能夠肯定。
她纏着李氏讓他教她寫字,顧淮聲沒有拒絕。
原因為何?他想, 只是因為他是她的表妹而已, 教她寫字,自也是什麽不打緊的事情, 總比被李氏日日帶着她上門來念叨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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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姜淨春并不是一個好小孩,她想要借着這次機會糾纏他,于是學得總是不大認真,可她又極會看人眼色,每當他寒了聲時,又馬上能正襟危坐,不會鬧得過火,讓他也不能有将她趕走的機會。
此刻手上拿着的信件,上頭的行楷,清秀又端莊。
他磕磕絆絆教會她書法,她的每個字,都有他的風骨。
顧淮聲從回憶之中抽回了神來,開始看起了信的內容。
信上說,近來京城中新開了家茶樓,邀他前去,怕他不同意,還特地說有事情想要同他相商,讓他務必前來。
原是想要找他出門。
昨日在外頭喝得酩酊大醉,酒當都沒醒得透徹,今日便又有了功夫喊他出門。
不知是想到了什麽,指骨不自覺用了力,信紙被揉皺。
書良見他面色冷凝,不由出聲問道:“公子,這信上是寫了什麽。”
怎麽看了信後,這幅神情。
顧淮聲将揉皺的信件擱置到了桌上,對書良道:“備上馬車,出府。”
他倒是有些好奇,她還有什麽能同他好說的。
*
顧淮聲到了姜淨春所說的地方之時,她已經等在了包廂之中。
今日的姜淨春已經修整過了,已經全無昨日那般堪稱失态的模樣,只是一身桃紅短夾,襯得人粉光脂豔,她端端正正跪坐在塌椅上,眼皮耷拉,像是在出神,手指也無意識地摩挲着杯壁。
屋內沒有旁人,就連服侍的丫鬟也都沒有。
本就不大的房間,竟也就只擺了一張長案。
這樣的環境和氛圍實在是有些古怪。
顧淮聲下意識蹙眉。
他扣了扣房門,姜淨春這才注意到他。
他今日休沐,沒有穿緋紅官服,也沒有穿在端午那日穿着的玄黑長衫,而是他平素穿的玉白圓領錦袍。這樣的服飾,襯得人更加清冷,不敢叫人親近。
姜淨春想了想一會要做的事情,不禁心裏打鼓,止不住地發虛。
事到如今,不成功便成仁,她不能退縮。
強迫自己鎮定了下來,姜淨春朝顧淮聲露出了一個自以為自然的笑,她說,“表兄,你終于來了。”
她往旁邊挪了挪,給顧淮聲騰出位子。
她今日特地挑了間不大的房間,特意只留一張桌子,她故意往旁邊挪了挪,也是在告訴他,坐她身邊來。
她自以為高明的做法,可在顧淮聲看來卻是疑點重重。
看着她那十分不自然的笑,他實在是有些不明白,她今日究竟是想做些什麽?
他眉頭擰得更叫厲害。
姜淨春見他蹙眉,心下更作緊張,本想開口說話,但顧淮聲沉默了片刻就往她的位子這處來了。
她不自覺松了口氣。
他入了坐,就坐在她的旁邊。姜淨春倒也沒想上來就去親他,這樣也太過粗暴,她先是倒了壺茶水推到了他的面前,對他道:“表兄,你嘗嘗。”
她的身上沒有酒氣,只有些許的清香,可顧淮聲的腦海中,仍舊是昨日在酒樓中,見到她醉倒在宋玄安懷中的場景。
他眼眸下斂,視線落在她推過來的茶盞上面,可卻沒有想要喝的意思,他的嗓音也帶着幾分冰涼之意,他道:“有什麽事情便說吧。”
姜淨春聽到他這淡漠的話,啞了聲音。
她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樣對她?她讓他喝茶而已,他都不肯了?
前些時日,分明還不是這樣的。
姜淨春什麽都不想管了。
她才不管什麽上來就去親別人是一件很無禮的事情,她看着他的側臉,只想趕緊親上去,讓他能不能不要再這樣冷漠的對她了,她真的不喜歡,很不喜歡!
她也不想管聖僧是不是會因為一個親吻而真的愛上妖女了,她甚至有些報複性的去想,她喜歡他兩年,他給了她兩年冷臉,親他一口,又怎麽了?
她這樣想,她也确實這樣做了。
她個子不算矮,可在顧淮聲面前還是堪稱嬌小,兩人席地而坐,她還要微微仰頭望他。
她轉過了身去,直起身,往顧淮聲的側臉湊了過去。
顧淮聲許久沒有聽到姜淨春的回答,想要扭過頭去看她是在想些什麽。
然而,猝不及防間,唇上就覆上了一片柔軟。
少女的黑眸驀然湊近,似帶着幾分滾燙的唇就這樣貼了上來。
香軟的味道就這樣溢滿了他的鼻腔,顧淮聲渾身緊繃,就連瞳孔都不住震顫。突如其來的吻分明只不過是蜻蜓點水,可卻就像一場狂風暴雨,就那樣打得他措手不及。
她在做些什麽?
他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她今日喊他來,原是想要偷親他。
他心跳如擂鼓,是羞惱,還是什麽?他已經無暇顧及了,他幾乎是用盡畢生氣力才能将面前的少女推開。
他看着她,面無表情,薄唇緊緊繃着,淺眸之中,蘊着怒意,看她就像是看一個陌生人。
姜淨春也懵了,她也沒有想到,顧淮聲會突然轉頭,可她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就被顧淮聲狠狠地推開。
她的臉甚至都還來不及變得滾燙,她甚至都還來不及開口解釋,就聽他道:“不知羞恥。”
這四個字,比他那冰冷的眼神還要傷人。
姜淨春頭腦一片空白,她顫着唇,想要說些什麽,可喉嚨卻像是被堵了一團棉花,什麽都說不出來。
她什麽反應都還來不及有,來不及情動,來不及想別的……就只能眼睜睜看着顧淮聲大步離開了此處。
過了許久,眼角的淚才終于止不住滾落。
她想過顧淮聲會生氣,可她沒想過,他會這般生氣,他氣得渾身顫抖,他罵她不知羞恥。
她親他一下,他竟就不可忍受到了這樣的地步。
他推開她的動作,實實在在地傷了姜淨春的心,這是極其厭惡她,才會做出的動作。
什麽破話本,這輩子也不要看了,全都是些哄小姑娘的鬼話。
從始至終,她都一直在自取其辱。
他是聖僧,是高高在上不染纖塵的仙人,可她不是能夠動人心魄的妖女。
花雲守在門口,看顧淮聲生氣離開,也不知道裏頭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她趕緊進來,就看到姜淨春又落了淚。
自從喜歡上了顧淮聲之後,她的小姐就變得愛哭了起來,方才他們又是怎麽了?怎麽人就又哭了呢。
這一回,她沒有哭得撕心裂肺,只是睜着眼睛無意識地落淚。
花雲看得心疼,坐在她的身邊問她,“小姐,這是......這是怎麽了。”
姜淨春聽到了花雲的動靜,魂魄好像才又回了軀體,她才意識到,自己好像是又哭了。
她笑了笑,胡亂抹了把眼淚。
她說,“再也不要喜歡他了。”
喜歡他,就像是去做一件永遠都沒有結果的事情,她撞得頭破血流,到了最後,被他狠狠推開。
夠了,試了這麽一次,就已經夠了。
能做的,不能做的,她也全都已經做了,還能怎麽辦呢。
姜淨春決定放棄他的那一刻,情緒來的卻沒有想象之中的那樣大。放下一個人确實有些難吧,可當攢夠了失望,一切就便得輕而易舉了。
她在笑,笑些什麽?她也不道在笑些什麽。
可笑吧,或許是笑話自己可笑。
顧淮聲的那一幫掌,就這樣将少女心事推得支離破碎。
姜淨春拍了拍自己的臉,讓自己清醒了些,她站起了身來,臉上已經沒了情緒。
她對花雲道:“走吧,回家吧。”
兩人出了茶樓,可就在下樓梯時,匆匆忙忙跑來一人,到了姜淨春的跟前。
“小姐,可算是找到你了!”
找了半天,原來人是在茶樓裏面。
姜淨春見這人穿的衣服,認出他是姜家的奴仆,她不明白他這麽着急忙慌來尋她是做些什麽?
她眼皮一跳,難道是家裏頭出什麽事了不成?
她問,“這是怎地了?”
那人急切來尋她,可真見到她,現下卻又欲言又止,不知該如何開口。
姜淨春看他這般猶猶豫豫,着急得不行,她問,“到底怎麽了,你倒是說呀。”
那人看着姜淨春嘆了口氣,便附到她耳邊,同她說了姜家發生的事情。
他說......大小姐找到了,就是當年走丢的那個大小姐,姜淨慧。
姜淨慧找到了,那她是誰啊。
她難道不是姜淨慧嗎。
*
姜淨春活了十幾年才發現,自己原來是個假千金啊。
回去姜家的路上,那人已經将前後因果說與了她聽。
姜淨慧三歲那年走丢過一回,李氏帶着她去山上的寺廟祈福,結果在路上,一不小心沒将人看住,就将人看丢了。後來姜家的人、李家的人,甚至是顧家的人,到處都在找走丢了姜淨慧,只可惜,仍舊是一無所蹤,姜淨慧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了無蹤跡。
找了整整一個月,李氏傷心欲絕,成日神神颠颠。
姜南找不回女兒,也怕妻子是叫邪祟纏上,沒了辦法,便帶着李氏再去山上拜佛,意圖去除晦氣。
可沒想到,竟就在那佛堂中,見到了一個同姜淨慧生得□□成像的孩子,李氏當即撲了上去,說那是她走丢的的孩子。
或許是因為兩個孩子生得實在有些像吧,那個時候大家也都沒有多想,認為那個寺廟中碰到的孩子,就是走丢的姜淨慧。
回來之後,大小姐走丢的事情發生之後,姜南就不許旁的人再去提起。
府內上下的人也就沒有多想,都心照不宣地去不提此事。
可是到了今日,姜南卻忽地從外頭帶回了個姑娘,說她其實才是當年走丢的姜淨慧。
事情弄了這麽半天,那現在的姜淨春算是什麽?
姜淨春也不知道自己算是什麽。
她回了姜家,去往崇明堂。
府中上下氣氛奇怪,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周遭人看她的眼神都古怪了幾分,她步伐極慢,實在不知該怎樣去面對那樣的場景。
算起來,姜淨春替她過了那麽十幾年的好日子。她回來了,那她這些年過得好嗎?
而自己又該怎麽面對她,怎麽面對父親母親?
人若倒黴起來,喝水都塞牙縫。
方才經了顧淮聲那樣的事,卻又傳來了這樣的事情。
姜淨春即便是再不願意面對,卻也沒有辦法,她磨磨蹭蹭還是走到了堂屋那裏。
她站在外頭的廊庑下,聽到了裏頭頗為熱鬧的聲音。
好像是姜南的聲音,他說話的時候,字裏行間都沁着喜意,同平日那副冷漠的樣子全然不同。
“你這些年受苦了,好在爹爹總算是尋回你了。你可還記得,這是你的哥哥,這是你的母親,哎,當年你走丢了的時候,也才剛到三歲,應當都記不得事了吧,好在是尋回來了......從前你在姜家是大小姐,回來之後也還是,你放心,沒人能搶了你位置......”
姜淨春在外頭把姜南的話聽了個徹底,手中的帕子都要被攪爛了。
姜南或許是無心說得這話,可聽在姜淨春的耳中卻格外刺耳。沒人能搶了她的位置......她就像是一個小偷,霸占了她的位置十幾年。
屋子裏頭姜南的聲音喋喋不休,偶爾還有姜潤初的聲音,他的聲音聽着十分溫柔,同平日裏頭和她說話的時候全然不同,他是不是其實早就知道她不是他的親妹妹?現下他的妹妹回來了,他就跟變了個人一樣。
他們沉浸在喜氣之中,獨獨李氏不怎麽開腔。
逃避雖然可恥,可着實有用。姜淨春不敢進去,不知怎麽面對這樣的場景,她轉身就走。
可是就在這時,二房的母女從外頭進來,是林氏帶着姜淨芳過來。她們很快就聽說了崇明堂這處的風聲,這樣大的事情,她們自然是不能錯過,等不及就來了此處想看熱鬧。
兩人剛好撞見了想要奪門而出的姜淨春。
三人撞個正着,那兩人的臉上止不住有些看笑話的幸災樂禍。
林氏道:“哎呀,淨春你這是要往哪裏去呀?裏頭正熱鬧着呢,怎不進去瞧瞧?”
姜淨芳也不懷好意道:“就是,堂姐是要往哪去呢?”
那兩人聲音亮堂,幾句話間就吸引了屋裏人的注意,姜淨春再想走也已經來不及了。
她看了那兩人一眼,眼中帶着幽怨,最後沉沉地呼出了一口氣,罷了,遲早是要面對的,早些晚些,都要面對的。
她回過了身去,往裏面走去。
看到她來,方才和樂的氣氛好像一瞬凝固,氣氛之中浮現着一種微妙的尴尬。
姜淨春知道,應當是她的出現,打攪了他們的團聚。
她的視線不住看向了那個被尋回來的真千金身上。姜南和李氏坐在上方,姜淨慧坐在姜潤初的旁邊。
乍一看,她同她的眉眼之間果然有幾分相像,只是相較之下,姜淨慧的看着更叫溫婉成熟一些,她一身素白衣裳,通身無飾,只有挽起的發間插着一只簡陋的木簪,這等堪稱粗樸的打扮卻也不叫她顯得清貧,反倒有股別樣的雅意。
見姜淨春看她。
姜淨慧也看着她莞爾一笑,清雅秀致得不像話,臉上也絲毫沒有不善之意。
一片死寂之中,還是姜淨慧先開了口,她看着姜淨春道:“這便是小春嗎。”
同姜淨慧的大度相比,姜淨春現下的神情堪稱有趣,她的臉色似乎帶了幾分蒼白,嘴巴張張合合卻發不出聲。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也不知道自己現在能說些什麽。
她要怎麽回答她呢?
姜南心中暗道她果然是上不得臺面,平日裏頭鬧騰得比誰都兇,碰到點事情便被吓傻了眼,現如今,罕言寡語,竟連話都說不出,他對姜淨慧介紹道:“這是……”
可話才說了兩個字,卻也噎住了聲,他怎麽向姜淨慧介紹姜淨春?也實在是讓人有些頭疼了。
一片安靜中,姜淨春自己開了口,她說,“我是姜淨春。”
這樣說,應當沒錯吧。
姜淨慧笑了笑,眼中沒甚敵意,只道:“爹昨日已經同我說過你了。”
姜南一直讓人暗中去尋姜淨慧,前些時日好不容易有了些許下落,又找了些時日,侍衛終于找到了人。
姜南這才知道姜淨慧這些年過的是什麽日子。
姜淨慧當初被人拐走,後被人販子賣去外地的一戶人家做了童養媳,她長大後,那戶人家的兒子要上京城準備今年的秋闱,便讓姜淨慧也跟着一起,好去照料他的起居生活,專心備考。
而侍衛就是一次在機緣巧合之下,在京城的街上見到了姜淨慧,觀她模樣同姜淨春生得有幾分相像,于是便開始調查起了她的來歷。
這一查……便發現此人八九不離十就是姜淨慧。
後來侍衛找了一老婦前去幫忙探查一二,發現她的小臂上也果真有姜淨慧幼年時候的胎記。
于是,就在昨日,他急急将此事禀告給了姜南。
今日,姜南就帶着姜淨慧回了姜家。
當初姜淨慧走丢,可回來的卻是姜淨春,這是衆所周知的事情,可這事也實在是有幾分古怪了。他們當真不知道姜淨春不是姜淨慧?
畢竟說,姜淨春的手上可沒有胎記啊,這樣也能認錯嗎。
很顯然,姜南同姜潤初看着分明像是知道內情。可也沒人會在這樣的一個節骨眼,還去提起舊事。
姜淨春看着姜淨慧沖她笑,可卻實在不知該回以什麽樣的表情,她勉力扯起嘴角,可這笑得比哭還要難看些。
姜南對她這幅表情顯然是不滿意,他張口想說些什麽,可卻聽李氏開口,“小春,往後淨慧便是你的姐姐了,你明白嗎。”
衆人都沒想到李氏會忽然開口,從方才開始,她便一直無言。不過現下聽到了她這樣說後,也都沒有反駁,現在這樣,已經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了。不然還能怎麽辦呢,難道說真千金找回來了,便不要姜淨春了嗎?
就拿李氏自己的私心來說,她記憶中的女兒,一直都是姜淨春,從始至終,那個生養了那麽久的孩子,就只有她。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十幾年的情分,即便現下說,姜淨春不是自己親生的女兒,可讓她同她斷絕關系,怎麽可能呢。
可李氏扭頭對姜淨慧道:“淨慧,你覺得呢?”
姜南眉頭蹙了蹙,似對這樣的說法有些不滿意。
姜淨慧在外頭受了十幾年的苦,姜淨春在姜家享了十幾年的福,可一個做母親的現下竟向親女兒問這樣的話。
姜淨慧聽了李氏的話有些想笑,她也确實笑了,笑得得體,沒有絲毫差錯。只是眼中也适時地閃過了一絲失落,那種被親生母親偏心對待的失落,看得在場幾人更叫心疼。
她說,“我自是願意的,如今母親還* 肯認我,便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
這話說的李氏一愣,聽得人怎麽都不是滋味,分明她才該被千嬌萬寵着長大,如今卻活得這般小心翼翼。
姜淨春越聽越是面白,她再在此地待不下去,幾乎是落荒而逃,離開了此處。
“呦,怎麽她還瞧着不大樂意了呢。”林氏在一旁陰陽怪氣道。
這話一出卻被正在心煩的李氏丢了個眼刀過去,她也沒敢再去說些什麽了。這處的熱鬧看的也差不多了,她也不繼續待下去讨人嫌,帶着姜淨芳就離開了。
路上,她一直不斷道:“我就說姜淨春不是親生的吧。”
當初她趁着那些人不注意,偷偷地掀開了姜淨春的袖子看過,并不曾在她手上看到過胎記,她當即确定,這人一定不是那個走丢了的姜淨慧,兩人最多也不過是生得有幾分相像罷了,但絕對不會是一個人。
她都知道,那姜南和李氏他們怎麽可能會不知道?想來也不過是李氏在自欺欺人,而姜南怕她繼續瘋癫下去,便也跟着認下了這個假貨。
現在看來,李氏那頭就有得好鬧心的了,一個親生的孩子,一個親自寵大的孩子。
再說了,新回來的那個孩子,看着可比姜淨春聽話懂事得多了,眼看姜南已經待她好得不行,往後姜淨春的處境便有趣了。
這大房的熱鬧,看不完,根本就看不完。
姜淨芳才不大在意當年的事情究竟如何,她只是想,往後姜淨春的日子肯定很難過,她可得找個機會去笑話笑話她。
姜淨春同二房的母女先後離開,堂屋中就只剩下了那一家人聚在一處。
姜淨慧看着姜淨春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她忽然出聲問道:“小春沒有裹足嗎。”
衆人叫她這話問得莫名。
姜淨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道:“我沒有旁的意思,只是看到妹妹沒有裹足便覺得她運氣真好。”
她說這話帶着止不住的豔羨。
姜潤初抿唇,問她,“這話何意。”
姜淨慧道:“也沒什麽的,只是以往到了裹腳的年歲,便被家中長輩拖去強逼着裹腳。不是我不願意,實在是太疼了......可沒辦法,我若是不裹,他們便不給我飯吃。後來,腳可算好不容易纏好了,卻發了場高燒,差點沒挺過去。所以,現下看到妹妹沒有纏足,便覺得她運氣真好,碰到爹爹娘親這樣好的人。”
她雲淡風輕地說着這事,就像是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往事。丢了半條命去裹足是她平淡說出來的其中一事,可期間受到的其他的苦楚呢?那家人将她買回去做童養媳,想來苛責她的事情更是數不勝數。
這話聽着是有些賣可憐的嫌疑,可她是他們的孩子,她的苦痛不說給他們聽,該說給誰聽呢?
姜南從前因為姜淨春不肯裹足的事情生了很大的氣,他氣她不守禮,氣她這點罪也不肯受,分明人人都能纏小腳,怎麽就她纏不得?
可是,今日聽到了自己的孩子說這樣的話時,聽她裹了足,他卻又只覺得心疼。
姜南這麽大的年歲,歷經了這麽多的風霜,可卻還是在這一刻泛紅了眼。
他聲音有些哽咽,他說,“都是爹對不起你。”
一旁的李氏也終紅了眼,背過臉去擦起了眼淚。
這是她的過錯,姜淨慧回來,她也被逼着想起了當年的事。
都是她沒能看住她,讓她被人拐跑了。
如果不是她,她哪裏會受這樣的罪呢。
她的淨慧,都是被她害成了這個樣子的。
幾人皆默聲片刻,姜南出聲對李氏道:“往後,讓淨春搬去南邊那間院子吧,她的房間空出來給淨慧。”
姜淨春現下住着的房采光好,房間大,離他們主屋那處也近些,算是整個崇明堂,最好的住處了。
現下,姜淨慧回來了,姜南卻馬上要她搬出去,這樣也太不近人情了些吧。
李氏想要反駁,可視線撇到了姜淨慧時,又很快想起來了方才她說的那些話,最後終究是什麽都沒有說,答應道:“好,我去同她說。”
姜淨慧忙道:“不用的,父親母親,我随便住哪裏都成的。”
可她越是這樣,便越是讓李氏有些羞愧難當,本來還有些猶豫,現下卻也答應得徹底。
李氏道:“沒事,都是不妨嫌的小事。”說完了這話,她就起了身,去了後房那處尋姜淨春。
姜南同姜潤初仍然留在這裏同姜淨慧說話。
姜淨慧看着李氏離開的背影,久久不言,過了會,忽垂首問道:“母親她......是不是不大喜歡我啊。”
她扣弄着手指,看着有些緊張。
姜潤初注意到了她的動作,他嘆了口氣,柔聲寬慰她道:“怎麽會呢,只是一時高興沒能反應過來罷了,過些時日就好了,你別擔心。”
姜淨慧仰頭看他,這幅角度,顯得她更有幾分楚楚可憐,她問,“真的嗎。”
姜潤初看得心疼,摸了摸她的頭道:“真的,不要怕,哥哥和爹都在呢。”
姜淨慧這才笑了笑,乖順地點了點頭。
*
姜淨春回了房間後,直接仰面撲進了被子裏頭,一股窒息的感覺很快就充滿了鼻腔,直到頭腦有了幾分窒息,喘不上氣,她才終于擡起了頭來。
眼中已經出現了眩暈,似有星星在眼前閃動,她猛地喘了幾口氣,才恢複了如常。
真倒黴啊,她想。
怎麽什麽事情都碰到了一天呢。
不過,事情都已經破爛成這樣了,總也不會再倒黴了吧。
她竟還笑出了聲,就這樣吧,天也不會塌了。
不過,她看到姜淨慧便難受,在她面前,她總覺擡不起頭來,她笑得那樣和善,可她越和善,她就越是害怕。
她不敢看她。
就像是一個仿制的假物,總是羞于見到真跡的。
她不但不敢看她,她甚至有些害怕看到姜家的其他人。
他們每個人看她的眼神,都讓她感到害怕。
在她神思出走之際,房間進來了一人。
姜淨春擡眼去看,發現來的人是李氏。
她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去面對她,愣愣地坐在床上,什麽反應都沒有。
李氏看着她這樣,也知道是今天的事情對她打擊太大,吓得她人都要傻了。
她走到了她的床邊坐下,姜淨春看到人到了跟前,才愣愣出聲喚她,“母親。”
母親......她現在還能喚她母親嗎。
她根本就不是她的女兒啊。
可她不喊母親,又該喊些什麽呢。
李氏揉了揉她的頭,“嗯”了一聲,算是應下了她的話。
可是看着她這幅樣子,一時間,她也不知該去如何開口。
姜淨春看出李氏是有話想說,而且應當是一些讓她難以啓齒的話,因為,她踟蹰了半天也不知如何開口。
最後還是姜淨春道:“母親有話便說吧,我不會如何的。”
她猜到,她或許是想要說有關姜淨慧的事情。
李氏最後還是開了口,她道:“淨慧回來了,你父親是想着讓她搬來你這屋子住......想着這裏離我們那邊的屋子近些,往後也能好去照看下......”
這話從她的口中說出似乎有些難以啓齒,讓姜淨春給姜淨慧騰屋子住,實在是太傷人了些。
姜淨春知道她想說什麽了,她打斷她的話,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她說,“沒事的,本就是姐姐的,我去哪住都成。”
她說的是真心話,如今寄人籬下,能有地方住都是不錯了,還挑些什麽呢。
再說了,她的一切本就該都是姜淨慧的,現下人家回來了,她還給她,那也是天經地義。
李氏看她面上神情不似作假,她也沒再多想,“南邊那裏有間房子,那裏也可好了的......”
“沒事的,全憑母親安排。”
聽她這樣說,李氏便也沒再開口了。
她默了片刻後道:“過兩日,你父親打算辦個認祖宴......”
認祖宴,就相當于他們要告訴世人,姜家的真千金找回來了,姜淨慧才是真正的大小姐。到時候京城裏頭,大富大貴的人家應該都會來。
姜淨春的處境變得更為尴尬。
李氏道:“若是你不願意去,那便不去。”
姜淨春搖了搖頭。
她不去,也不像話啊,弄得她更可笑了。
祖母說過的,事情都是做給旁人看的。饒是她真的難受,卻也不能讓別人知道她難受啊。
她若不去,不知道他們又能如何說她去了。
她說,“姐姐的認祖宴,我不去,不像話。”
李氏嘆了口氣,見她精神不濟的樣子,便也沒再繼續去說這事了。
她想到了她今日她醒來之後就出了門,昨日飲了這樣多的酒,今日醒了後馬不停蹄地也不知道是去了何處。
她問了一嘴,“今日醒來後是去哪裏了?”
被問到這話,姜淨春腦中又想起了方才在茶樓中的場景,她眼皮輕顫,而後無甚神情回了她的話,“沒去哪裏。”
*
姜淨慧被找回的消息很快就散了出去,顧家的人也知道了。
一家人坐在一起用晚膳的時候,顧夫人還和顧侯爺說起了這事。
“淨慧找回來了,你聽說了沒?”
顧侯爺哪裏知道這些,他今日去了京郊那處垂釣,哪裏有功夫知道京城裏頭的事情。
他有些驚訝道:“竟找回來了。”
人走丢了十幾年,最後竟然真的找回來了。
實在是有些匪夷所思了。
顧夫人嘆了口氣,她道:“是啊,大哥一直沒有放棄,這些年一直找着呢。”
他們也早就知道姜淨春不是親生的了,當初那件事情,也算是知道些許內情,甚至也知道,姜淨春是怎麽被抱回來的。
顧侯爺是個宅心仁厚的,他道:“她走丢了的這些年來,定是受了不少苦......哎,淨春也是個可憐的孩子,現下該怎麽自處啊。這事,大哥做的實在是有些不厚道了。既一直在找着自己的孩子,當初又何苦非要抱淨春回來。”
顧夫人聽他說自己的兄長,卻不認可道:“那能怎麽辦,大嫂當初那樣,你又不是沒見着,不抱也沒法子啊。只是說弄到現在這樣,确實有些難辦了。”
兩人說着話,顧淮聲坐在一旁,從始至終也沒有說過一句話,他的視線落在面前的飯菜,眼神看着些許空洞,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麽。
直到顧淮朗在一旁扯了扯他的袖子。
顧淮聲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看向了他。
顧淮朗年歲小,聽那二人的對話聽得半知半解,就比如他們二人說起從前的事情,他聽不明白,可姜淨春的事情,他有些聽明白了,他問顧淮聲,“姜表姐不是舅父親生的孩子嗎?”
顧淮聲點了點頭。
顧淮朗又問道:“那姜表姐以後的日子會不會很難過呢?”
稚嫩的聲音傳入了顧淮聲的耳中。
會不會很難過?
他道:“或許吧。”
他又不可遏制想起來下午發生的事情,眉心止不住跳動。
“那哥哥你對她好一些吧,她好可憐的。”
就連他個小孩都知道,她現下的處境一定很糟糕。
顧淮朗說完了這話就又開始低頭扒飯,也不再看顧淮聲是何神情。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這頓飯也再用不下去了,最後起身告退,離開了膳廳。
*
兩日翻眼而過。
天光破曉,窗外鳥鳴陣陣,清晨的朝陽從天際升起,夏日的清晨也帶了幾分燥熱。
顧淮聲被屋外一陣陣的鳥鳴鬧醒,許是夏日炎熱,額間沁出層層薄汗,從睡夢從醒來,雙眼略帶幾分猩紅,看着也不再如平日那樣規整,碎發淩亂,讓人少了幾分銳氣。
他低頭,看了眼腿間,眸光漸黯,而後無奈地嘆了口氣。
他是正常的男人,即便再如何寡欲,可身體卻血氣方剛,從前這樣的情形不是沒有,可是,這次怎會做那樣的夢?
那件事情已經過去了有兩日,可他卻又夢到了那日的情形。那日他絲毫不留情面的推開了她,他看到她的眼中帶了幾分驚慌失措,可他還是說了那樣的話,最後還是頭也不回的離開。
那日他想的是什麽?他又為何會那樣生氣。
她柔軟的唇瓣貼上的那一刻,他想的卻是,她也這樣親過旁人,這對她來說,好像是一件無所謂的事情。她這般沒有分寸,同旁人親近,喜歡很多人,而對誰都會做這樣的事嗎?
可是,在夢中,他沒有推開她,他扣緊了她的後腦,同她纏綿。
上天常降禍于好色淫/亂之人,清心寡欲也已成為習慣,可他卻在那個吻之後,一發不可收拾,做了那樣的夢。
真是瘋了……
他沒将這件事情放在心上,理性重新占據了上風,他将自己的反常歸咎于是因為從前從來不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所以,他難免會去多想。
一柱香後,顧淮聲起身,整饬好了行裝,他又恢複成了往日的模樣,眉目低斂,窺不見眼底情緒。
那件事情,就那樣被他輕易地抛之腦後了。
書良從外頭進來,見顧淮聲已經起了身,便提醒道:“公子,今日我們得去姜家赴宴。”
或許是姜南急切,迫不急待想要叫人知道他尋回了女兒,這宴席辦得也快,才不過兩日,就已經準備好了。
今日去的人多,顧家一行人也被邀了過去。
顧淮聲“嗯”了一聲,而後便出了門,同他們往姜家赴宴。
去姜家的路上,他又在想,那日她被他推開,後來又出了這樣的事,不知這兩日她又是如何過的,會哭嗎?按照她那樣的脾性,他想,她應當會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