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70章 第七十章
靜夜沉沉, 月色融融。
滄濯院中直到子時才終于徹底安靜了下來。
血水一盆一盆地從房間裏面端出,鮮紅的血看得人心驚膽顫,顧夫人一夜未睡,最後看着這些血, 還是撐不住, 昏了過去。
顧侯爺眼下也已經挂了一片青黑,現在已然是在強撐了, 他看得難受, 忍不住躲在一旁的柱子後面擦眼淚。
姜淨春也好不到哪裏去,渾渾噩噩,看着都像是吓傻掉了。
好不容易府醫才從屋子裏頭出來。
姜淨春終于有了反應, 趕緊迎了上去。
“怎麽樣了啊?”
府醫的臉色算不得好看,看得姜淨春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顧侯爺也迎了上來, 他急道:“快說呀!急死個人了!”
府醫嘆了口氣,道:“氣還是有一口氣, 現下發了高熱,怎麽也消不下去, 若再消不下去,人就算是醒過來了, 恐怕腦子燒糊塗了, 也要成了個傻子……”
傻子……
顧侯爺聽了身子都有些顫。
顧淮聲這樣一個驕傲的人,燒壞了腦子, 那不是跟要他命一樣嗎。
但姜淨春卻已經不管他會不會成傻子,她只在意他能不能醒過來了, 她問府醫, 她說,“是傻子也沒事, 他能醒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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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醫道:“這……這我真是不知道了啊……這熱今夜若能退下,什麽也好說,若退不下,保不齊就醒不來了……”
這說了不和沒說一樣嗎。
姜淨春的臉一下子就垮下去了,臉色更叫不好看。
府醫最後道:“夫人進去同他說說話吧,現下意識彌留之際,說不準也能聽得到。”
他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已經做了,現下就看顧淮聲自己能不能撐過去了。
他是很想說些讓人放寬心的話,只是現在情況實在有些糟糕,他也不敢說啊。
到時候白給人希望,那不是鬧嗎。
府醫說完了這話就離開了此處,也沒再留。
顧侯爺的臉色很難看,唇邊都冒出了一圈青茬,他的眼睛從方才開始一直紅到了現在,他對姜淨春道:“小春,你進去瞧瞧他吧,他最喜歡的人也就是你了,你同他說說話,他也不會這麽狠心就去了的……”
顧侯爺說到這裏,還是忍不住哽咽,他馬上就背過了身去,不想要叫姜淨春覺察出什麽不對勁來。
姜淨春也沒來得及再寬慰他,往着裏屋去了。
顧淮聲躺在床上,燭火之下,他的面容更顯蒼白,看不到一絲血氣。
姜淨春好不容易才邁開步子走到了床邊。
出門前,顧淮聲還好好的,他還說讓她等他回來,陪她去街上逛逛的。
可是現下,怎麽就成了這個樣子了呢。
姜淨春有些想哭,寒風在屋外發出的呼嘯似人在嗚咽低泣,一滴淚滴了下來後,姜淨春再也沒忍住哭了起來。
早知道這樣,就不和他怄氣,不和他賭氣了。
現下人要死了,她才開始有些後悔。
她抓着他的手,眼淚啪嗒啪嗒砸在他的手背上。
“你醒過來吧,顧淮聲,你變成傻子也沒事,我不會嫌棄你的,但是,你醒過來吧......我往後再也不瞎鬧了,只要你醒過來,我也不計較你騙我了,我們以後好好過日子行嗎?你敢讓我十七歲就當寡婦,我真的會恨你的,你死了我都不去給你燒香......”
“你現下在做夢嗎?夢裏面有我嗎?你不是說喜歡我嗎,我就在外面等着你呢,你快點醒過來好不好。”
“我娘沒了,爹也不找到了......”
“顧淮聲,不可以連你也不要我......”
她染了風寒,說話間,鼻音也重,眼淚一流,本就堵塞的鼻子,更喘不上氣了,到了後頭,上氣不接下氣,連話都被哽在了喉嚨裏面,再說不出口。
這一夜的姜淨春并不安寧,她一直在床邊守着顧淮聲,她怕他突然醒過來,但又被她錯過。
她不敢睡。
就這樣硬生生看着他。
期間還給他換了幾條蓋在額頭上的巾帕散熱。
一開始的高熱遲遲退不下去,到了後面也不知道是不是姜淨春的錯覺,竟覺真退了些熱下去。
只是,人仍舊沒有轉醒的跡象。
姜淨春到了後面實在累得不行,可是腦袋困了,心裏也一直吊着一口氣,顧淮聲沒醒過來,她現下就是想睡,也睡不過去了。
長夜氤氲,滋生着絕望,姜淨春的心也跟着一點一點變涼,直到天光破曉,晨曦微露,床上的人好像終于有了動靜。
姜淨春看到顧淮聲的手指好像動了動,她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裏的血絲都一下子被撐開了,她死死盯着他的手,後來又親眼看着那手動了兩下。
她起身摸向他的額頭,那熱好像真退了下去。
她顫着聲開了口,喚道:“顧淮聲......你是不是要醒過來了啊。”
厚重的鼻音,聽着仍舊帶了幾分泣音。
姜淨春十分有耐心的等了一會,沒過多久,顧淮聲睜開了眼。
然而只是睜了眼,一時間沒能再有其他的反應。
姜淨春看他醒了過來,眼淚一下子又湧了出來,熬了整整一夜,又哭得那樣子厲害,她的眼睛早就紅腫得不像話,按理來說她是沒力氣再哭了,再說,他醒來了是喜事,又有什麽好哭的呢。
可是,鼻子發酸,怎麽也憋不住了。
一夜,整整睜了一夜的眼,連哭得力氣都沒有了,她坐在一旁的小方凳上,抓着顧淮聲的手,枕在了床上掉眼淚。
等到終于緩回了神來,她擡起頭,看到顧淮聲仍舊是沒什麽表情的樣子。
只是,他的眼角好像也沁出了一滴淚,順着側臉滑下。
昨日醫師說,顧淮聲醒過來可能會變成了個傻子。
沒事。
真傻了,她也不在意了。
人還有條命就好。
姜淨春抓着顧淮聲的手貼在臉上,看着顧淮聲說,“表兄,你傻了也沒事,往後我養你,我照顧你。”
也不知過了多久,卻聽到他輕笑了一聲,姜淨春擡眼去看他,卻看他終于有了反應,他看着她,說,“表妹,真的嗎,你養我,你照顧我?”
太疼了,強撐着說完了這麽一句話,顧淮聲都覺得要用盡了身上的力氣。
不是他故意吓唬姜淨春,實在是疼,實在是沒力氣。
姜淨春看顧淮聲這樣,哪裏有什麽成傻子的跡象。
“你唬我呢?”
她都快哭成了這樣,他怎麽還有心情吓唬她呢。
她很想給他來上一錘頭,但怕一下子就又給他打死掉了,最後生生忍住。
顧淮聲疼得眉頭都皺了起來,他說,“沒有想吓你,只是太疼了......”
真的很疼,嗓子也幹得厲害,說句話也扯着疼。
姜淨春還想說些什麽之時,外頭的府醫就已經過來了。
顧淮聲醒來,他也很快就被人喊來了此處。
府醫見顧淮聲醒了過來也是大喜過望,他上前檢查了一下,燒已經退下了,又扒拉了兩下他的眼皮,問了一些問題,見人昨個兒沒叫燒成了傻子,更松一口氣了。
他道:“好,好得很,能醒過來,沒燒成個傻子就已經很好了,既然這遭都挺過來了,後面也就什麽都好說了。”
府醫一時高興,說話之間也有些口不擇言了。
但也已經沒人再去在意這些了。
府醫将接下幾天的注意事項,用藥事宜又同姜淨春說了遍,花雲也在一邊聽着。
姜淨春從沒這樣認真過,就跟背課文一樣記下了府醫說的話。
後來府醫走後,顧侯爺、顧夫人帶着顧淮朗也來看了一遭,見到顧淮聲好好醒來,也都喜極而泣,就連年歲小的顧淮朗也跟着一起哭了。
後來怕顧淮聲太累了,便也沒再多待下去,見人最後無恙便都退了出去,只留下了姜淨春在內。
顧淮聲看着姜淨春,知她昨夜一日未眠,他道:“表妹,上床來,你也歇會。”
姜淨春不敢,她搖頭,道:“我怕踹到你了。”
他好不容易醒過來,她哪裏敢碰到他。
他現在在姜淨春的眼中,有些太脆弱了,生怕碰一下,他就要不行了。
顧淮聲聽了卻笑,他忍着痛道:“別怕,劍都戳不死我呢,你那一腳怎麽可能就踹死我了。”
他朝她伸手,“來吧,你輕些上來,不會有事的。”
姜淨春熬了那麽一夜,現在整個人看着都不大好,顧淮聲看了怎麽能舒服。
再不睡,他怕她也要撐不住了。
見他如此,姜淨春也沒再說了,脫了外裳,蹬了鞋子就上了床,她怕碰到顧淮聲,縮到旁邊才敢放心,一夜未眠,現下一碰到床,眼睛一閉,沒多久就睡了過去。
顧淮聲很想把她攬過來,但實在沒那個力氣,他只能伸出手,握到她的手才算作罷。
昨日姜淨春說的話,他都聽得到。
他覺得自己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整個人墜入了一場虛無的夢境之中,夢也不分明,想醒,卻怎麽也都醒不過來,姜淨春斷斷續續的哭聲在耳邊回蕩,她說,他變成傻子,她也不會嫌棄他的。
那不行......
那不行的。
傻子還會愛她嗎。
他不想。
不想當傻子。
也不能讓她當寡婦。
表妹善良,溫柔,又可愛,他真的放心不下。
就這樣想着,硬生生就熬過來了。
沒這麽難熬過,顧淮聲現在再想起來,二十餘年,沒什麽事情還能比這還難熬了。
好在最後,什麽都結束了,那虛無的夢境,還是沒能困住他。
顧淮聲握着她的手,生出了一種劫後餘生之感。
連着落了幾日的雪終于小了些許,屋外天光晴朗,雪花輕揚,屋子裏頭,顧淮聲的呼吸也漸漸變得綿長了起來,卧房中只剩下了他們交纏相伴的呼吸聲。
*
王順知道趙錦鶴最後還是把人帶進了宮中。
可他在家中遲遲也沒等來宮裏頭傳來消息。
一直等了兩三日,也還是沒有。
想來那日錢志被抓入了宮中的時候,皇帝還在享殿中祭祀祈福,王順自然而然是以為,皇太後又為他說了什麽好話,再加上如今北疆的戰局......所以即便又有了人證,可是皇帝,又在這樣的時候放過了他吧。
王順沒有多想,可越發覺得自己已經時日不多。
而且,這回還差點就殺了顧淮聲,顧家的人也不可能不知道是他動的手,只是那日去的都是些死士,他們就算知道,也沒什麽證據。
這回,顧侯爺的兒子差點都死了,他還能每天就釣他那幾條破魚嗎。
到時候如果他和宋閣老、姜南他們聯合在一起,他應付起來也夠嗆。
重新修建天祿臺的兩百萬兩白銀,批不下來,沒錢再拿去喂飽手下的人,他們也未必再能那樣聽話。
他現在,也就過一日偷一日。
是日傍晚,王順讓人去給宋玄景和姜淨慧去了信,讓他們來了一趟王家。
每三年有一次京察,又稱之為大計,每逢大計,吏部需對全體官員的去留、黜陟做出決策。
今年的京察,在一月底。
王順喊來那兩人,為的也就是這一事。
等到兩人到了,王順直接進入了正題,他道:“這個月底過完了年後,有三年一回的大計,這個月吏部有得好忙。”
确實如此,姜南是吏部尚書,自從十二月份的時候就一直在忙了,姜淨慧時常見他很晚才會歸家。
他們不明白王順為何突然提起了這件事,難道這次喊他們來,是和這事有關嗎。
王順也沒再瞞着掖着,直接說出了自己的計劃,他對宋玄景道:“你能勸說你祖父,讓他去叫姜南,給宋玄安謀個一官半職嗎?”
姜南是吏部尚書,如果想要在這方面插手,自然是方便,但是,宋玄安連科舉都沒中,這一官半職安他身上,顯然是有些不合禮數。
宋玄景有些不明白王順的用意,他道:“大人的意思是?”
“讓姜南渎職。”王順說。
此話完,他又看着他道:“只要姜南給宋玄安安排官職,到時候你再偷出一些宋家的東西給小慧塞到姜南的房間裏面,那樣,便又有了行賄的罪證。”
只要宋玄景能說服宋閣老,讓宋閣老去找姜南,給宋玄安在這次的吏部大計中,悄摸安上一個官,到時候再弄些證物過去,姜南渎職行賄便是跑不掉了。
宋玄景和姜淨慧也都聽明白了王順的意思。
兩人沉默了片刻,最後還是宋玄景先開口道:“六成能說動。”
本來宋閣老就有些想讓宋玄安捐個蔭官當。
宋玄景本也有八成把握,但出了他打宋玄安的那事之後,宋閣老心中難免會有些芥蒂,便少了兩成。
王順聽到這話,道:“沒事,那姓宋的也是個老糊塗,拎不清楚的,還當現在是以前那個時候,想弄個官,就弄個官,你如果說了,他多多少少會聽進去些,宋玄安現在不是說親了嗎,身上挂個一官半職的,說出去也好聽些。”
敵人最懂敵人。
王順和他這麽多年,他是什麽人,他還不清楚嗎。
宋家那邊不大擔心,王順又看向了姜淨慧,他問她,“小慧,到時候你可以嗎?”
王順雖是在問,可眼中卻帶着幾分試探。
萬一姜淨慧對姜家心軟......
姜淨慧聽到王順問他,回了神來,她垂首點頭,回了王順的話,“知道的,到時候我一切都聽大人的。”
她回去,不就是為了這麽一天嗎,事到如今,也沒什麽可以不可以的了。
吩咐完了兩人這事之後,王順也讓他們回去了,出來晚了,怕也要惹了人起疑。
待到他們走後,屋外急匆匆進來個人,王順擡眼去看,發現是蕭倫。
他的身後還跟着一個中年婦人,王順也沒見過那人。
不過很快就猜出了她的身份。
她應當就是當初那個知道真相的人。
蕭倫從屋外進來,還帶來了一身寒氣,那個婦人,跟在蕭倫的後面,有些畏畏縮縮。
見到王順之後,婦人恭謹給他行了個禮,只是那個禮看着仍舊有些別扭。
王順哪裏還有心情顧忌其他的東西,他指着那個婦人向蕭倫問,“這人是誰?”
蕭倫拱了拱手,算是行了禮,他回了王順的話,“這人是曾經在岑音身邊照料的婢女。”
當初他順着岑音這個名字查了下去,果然輕松了許多,一路查,還真叫他查到了當初在岑音身邊照料過的婢女。
他在京城外的一個小村子上找到了這人,快馬加鞭,馬上将人帶回了王家來見王順。
王順看着那人,情緒也難得有些起伏,他問她,“岑音人呢,現在可還曾活着,她的女兒人呢,現下又在哪裏?”
那婦人回了王順的話,她垂着頭道:“岑音已經死了……”
王順眼皮一跳,“死了?為什麽死了?當年發生了什麽事情,你一五一十說與我聽。”
岑音死了,那他的孫女也死了?
那已經是阿玉唯一的血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