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067)
他願意(067)
王南方那近萬字的方案含括種種意外情況下的種種應對措施,但唯獨——她确實沒預見合同的問題在這一天暴露,她惱恨自己竟然忽略了這個不定時炸彈,更加惱恨的是,它竟然在今天爆炸。現場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多是中老年婦女。
她盯着劉宇文,他手裏牽着女兒的手,小女孩正舔着棒棒糖,劉宇文卻遠遠給她一個淺淺的笑容,很好,現在得意的是他,而不是她,但他不會笑到最後的。她轉身,冷聲叫柯延東:“小柯,叫郭德華過來。”
因為有風,小雨婆娑,王南方忍不住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她看着柯延東去叫郭德華,柯延東已經拉着了郭德華的袖子,但郭德華還是像被踩到了尾巴一樣到處亂蹿:“樂樂呢,樂樂呢?是不是回出租屋了,打電話給她,叫她過來”。看得出,柯延東也不敢用強力,另外兩個經理意會過來,和柯延東一起形成三角形的小圈,把郭德華圍了起來。
王南方忍不住了,她本不想直接走進人群,但事到如今,她不得不親自過去逮人。她快步走過去,叫郭德華:“郭哥,郭哥!”雖然穿着平底鞋,但她仍然比一衆聚集的婦孺要高出許多,她一把走進那個小圈,一下就抓住郭德華另一邊衣袖,語氣保持平靜:“郭哥,你別着急,我們坐下來談談。”
于是柯延東和另一個經理借着力,合力把郭德華帶出了人潮。
緊急情況下開會讨論處理方案已經成為不可能的事。王南方一邊穩着郭德華,一邊輕聲交待柯延東:“交待他們,讓吳主任負責解釋合同的善後問題,一部分人對接施工隊,暫時不要動房子,還有,找劉敬基過來,其他人機動,盡量把村民們打散,別讓他們聚集。”
施工隊在郭德華房子二三十米處的空地搭了幾個大大的傘架,本是給工人擋雨用的,王南方決定就在那裏和郭德華談。她對站在旁邊另一個部門助理說:“多找幾張椅子過來,還有,把郭德華簽了字的合同還有具結書都拿出來。”
人漸漸被分成了幾撥,一撥人跑過去聽合同了,一撥人守着郭德華的房子看不會強拆,另一撥人跟着郭德華,想知道他會如何決定。
小姑娘很快把郭德華的合同拿過來,遞給王南方。王南方緩緩掃視了圍觀的村民一圈:“關于公告的那份合同出現筆誤的善後問題,我們公司合規部的吳主任在那邊跟大家統一講解,。你們可以過去聽。如果講完了,你們還有疑問,歡迎再來問我。現在我要和郭德華談的,是他個人的這一份合同,涉及他的個人隐私,麻煩大家回避一下。”
劉宇文也在圍觀郭德華的人群之中:“談就當着大家的面談,不要躲躲藏藏的,光明磊落一點。”
王南方扭頭看郭德華,“郭哥,你說,我們雙方談,還是讓別的人一起聽?”
郭德華猶豫了一下:“哎呀,你們不要吵我了,再吵我都糊塗了!”
其他村民表情各異。一個年輕的齊耳短發女孩走過來,叫郭德華:“爸,剛才媽打電話給我,說你找我,怎麽了?”
郭德華喜出望外:“樂樂,你來了正好,幫爸看看這份合同,是不是有問題?”他扭頭看王南方,“我兒媳婦樂樂,讀過大學的,也是文化人,她來幫我出出主意。”
樂樂有些不耐煩:“怎麽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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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南方看了一下她,樂樂很年輕,看樣子只是二十二三歲,皮膚白淨肚子确實微微隆起了。她眼神一閃:“好,既然這麽多人關心你的事情,那麽我們一起來看看你的合同。”
王南方讓人拉過椅子給樂樂坐,自己站着:“喏,郭哥,這是你的合同,寫着你的名字,沒錯吧。”
郭德華點點頭。
王南方正要開口,誰料劉宇文再次陰陽怪氣:“我覺得,合同不用看了,別被洗腦,樂樂,你就幹脆坐到房子裏。你放心,沒有人敢拉你的。這樣肯定能保住你公公的房子。”
王南方狠狠地瞪了劉宇文一眼,劉宇文聳肩:“不關我的事啊,反正我還沒簽合同,要拆的也不是我的房子,你們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我只是過來看熱鬧的,不過換了是我,絕對拼盡全力保護自己的財産,不可能不明不白的就讓人把這房子拆了。”
王南方再次想說話,手機卻在羽絨外套口袋裏振動。王南方拿出手機,是阮文禮,她接起,阮文禮一開口便是命令般的語氣:“不要激化矛盾,你馬上離開現場。我已經交待袁文跟進處理。”他頓了頓,“房子總能拆成的,不是必須在今天。”
“我有分寸。”王南方看了看郭德華,他正盯着她,等着她的下文,她對阮文禮說,“我在處理,等晚點再向你彙報。”她挂掉電話,看郭德華,“來,郭哥,我們來看看合同。”
王南方陪着郭德華一條一條地看合同:“我們公示的合同在這裏有個筆誤,就像你剛才說的,如果按照原文的意思,是你要給我們公司錢。但事實上,你很清楚我們在什麽時候給了你補償款,而且是全部給齊了,是不是?”
郭德華點頭:“是。确實收到了。”
“如果說我們是按照這份有筆誤的合同來辦事,我們不但不會給你錢,還會反過來要你給錢,你覺得可能嗎?”王南方說,“不管什麽原因,筆誤确實也是錯誤,可是聯系上下文,意思是很清楚的,我能明白它的意思,你能明白嗎?”
郭德華看了一眼樂樂:“你也讀過大學,你說呢?”
樂樂看了郭德華一眼:“爸,我念的是大專,不是本科,而且我學的不是法律,我不懂。”她說,“要不你們聊吧,反正我也不懂,我想先回去了。”
王南方給了柯延東一個眼色,柯延東便和另外一個女孩子跟在樂樂後面:“我們送你回去。”
樂樂拒絕:“不用,我開了電動車過來的。”
“下着雨,電動車不安全。”王南方站直身,緩了緩身體,她彎腰了那麽久,也覺得腰酸了,“小柯,小張,你們送郭哥的兒媳婦回家吧,剩下的我和郭哥解釋。”王南方看着郭德華,“郭哥,我沒必要騙你。你兒媳婦大着肚子,坐在這裏又冷又累,不好的。”
郭德華有些猶豫。
“別回啊,你回了你公公就沒有談判的籌碼了。”那些圍觀的村民們開始起哄,“別回別回!他們巴不得你回去呢,你一回去,他們就要拆房了,到時後悔都來不及了。待會兒要是他們想強拆,你就坐下,直接在地上坐下。”
王南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面前起哄得大聲的多數都是中老年婦女,同樣是女人,卻竟然人信要挾一個年輕的孕婦來捍衛她們的各種意圖。
樂樂輕罵了一句:“神經病。”也不知道罵的是誰。
王南方也覺得累,但此刻最不能倒下最不能放棄的是她:“關于合同的筆誤,我們公司剛才已經承認了錯誤,并且承諾在下午三點重新公告新的合同文件,對于這個處理方案,我們也請示過管理部門,管理部門是允許我們這樣做的。政府是在管理着我們的舊改工作的,我們的所有操作都會受到監督和管理,請大家放心。還有郭哥——你們看到了也聽到了,錢是給了他的,按照合同的約定,三年後房子回遷,房子也肯定會給他。只有舊房子早一點拆掉,新房子才能早一點蓋起來,大家才有可能早一點回遷,請大家給郭哥一點信心,也給我們企業一點信心。大家回家吃飯休息吧,好嗎?剩下的事情,由我和郭哥談。”
“她剛才說操作,對,就是暗箱操作!”
劉宇文叼着煙:“房地産企業的話,誰敢全信?”他看着一邊猶猶豫豫的郭德華和樂樂,“反正我不敢信。”
在場的人來來去去,但只多不少。王南方忽然想起當年張天本吹過的一個牛:“當年幾百人圍着我,我照拆!誰想耍橫,我就比他更橫!”
王南方想,這場面,是橫也不行,圓也圓不過去了。
“我也是——一個女人。”王南方忍了忍,“今天過來的有很多的都是女人。我手上有數據,房産證上的房主絕大多數是男人,不是寫着你們這些女人的名字。你們為什麽要來這裏,不是為你們法律上的權利而來,你們是為你們的兒子,為你們的丈夫,或者為你們的公公而來,可是,你們就這麽看不起自己作為女性的身份嗎?你們要在這裏吹風淋雨,勉強算你們為了親情這樣偉大,那為什麽要逼着一個大肚子的女人在這裏陪你們偉大?房産證上寫着名字的那些男人們,為什麽不來這裏吹風,為什麽不來這裏淋雨?你們回家,讓你們家裏的那些男人們過來,我今天就在這裏,不會離開,我一定在這裏,毫不逃避,接受大家的疑問和質詢!”
在場的人忽然變得安靜。
“你們當中有人是來看熱鬧的,也有人是來關心自己的合法權益的,當然,極少數人是唯恐天下不亂,來搞事的。”王南方頓了頓,“合同出錯,我作為項目的負責人,必須向全體村民表示道歉。當初我們的方案是以九成多的比例高票通過的,這意味着絕大部分的村民對豐年項目對如豐公司是信任的,但我們在這樣的信任之下,仍然不夠謹慎,犯了低級的錯誤,我知道,這實在對不起各位的信任。但是我們的誠意,從來沒有變質。我們想要打造一個成功的舊改項目,造福所有村民的初心,始終沒有變更!你們當中的一部分人可能把我們當成敵人,認為我們是來掠奪的,是來侵占的,我想說,我們今天都在這裏吹風淋雨,我們的目标其實是一致的。對,我們做這個項目當然是為了掙錢,可是因為要掙錢,就必然是無良企業嗎,我為如豐公司打工,我想要多一點薪水,就代表我是無良員工嗎?單單在我們市裏,有多少如豐的房地産項目?你們就算數不出來,我相信也是有印象的,如豐掙到了錢,但如豐蓋起來的那些房子,不也是讓很多人有了自己的家嗎?”
柯延東走過來,在王南方耳邊提醒:“阮董打電話找你,讓你接電話。”
王南方深呼吸一口氣:“告訴他,我晚點會回他電話。”
話音剛落,卻見奶奶披着蓑衣,從人群中擠進來。其他人見到她,不自覺地讓出了一條窄窄的路。
王南方正想說話,奶奶卻拄着拐杖走到郭德華面前,握着拐杖的手已經被雨淋濕:“郭崽,你比我讀書多,比我懂道理,今天怎麽這麽不講道理了!合同是你簽的,錢是你收的,現在就因為那個什麽,說是合同寫錯了幾個字,你就反悔了?當年你爸送你去讀書,你還把你的名字寫錯了,你郭德化的名字被老師叫了多少年!學校為什麽沒因為你寫錯名字就不收你?”
郭德華讪讪:“你說得好聽,寫錯名字和簽錯合同是一樣的嗎?要是讓我簽了一百萬的借據,簽錯了怎麽辦?”
“那是你瞎了才會給人家簽一百萬的借據!”奶奶說,“你是裝傻,你是故意的!”
郭德華的妻子站在一邊:“王家大娘,你不要一上來就教訓我們,你呢,我們是簽了合同的,你合同都還沒簽呢,你有什麽資格說我們?”
“我合同簽不簽,跟你家講不講道理是兩回事!你要是不想拆房子,就不要簽合同,就不要收人家的錢!”奶奶看她,“你們欺負我家欺負了幾十年,還不夠,還欺負我孫女!我告訴你,除非我死了,你才可能在我的眼皮下欺負我孫女!”
王南方轉開臉,眼眶發熱,所有要說的話,全部如鲠在喉,什麽也說不出。
劉宇文的女兒忽然哇地一聲哭了:“爸爸,我想回家。”
下午三點,飄飄揚揚了一上午的小雨終于有停的跡象。雖然仍是陰天,那陣刺骨的冷卻好像減輕了些。
人潮已經陸續散去,劉隊長親自翻上了其中一臺挖機,發動機轟隆隆地響,沒多久,房子被敲掉了一個角。與此同時,其他好幾臺機械同時開始運作,要不了多久,這棟房子便會夷為平地。
王南方坐在塑料椅子上,幸好椅子是有靠背的,她可以稍微靠一靠。8點到現在,7個小時了,她幾乎沒有坐下過。身邊有人遞過來一個簡易包裝的餐盒:“王總,先吃點東西吧?”她以為是柯延東,柯延東剛才去貼合同的公告了,她轉臉看過去,想問情況,卻發現來人是張經理,她接過那個冰冷的餐盒:“謝謝。”
張經理拉過另一張塑料椅子,坐下,安靜吃起他手裏的飯。飯是如豐的員工餐廳12點就送過來的,現在肯定都涼透了。她看着那些菜,聲音沙啞:“給大家重新叫點熱飯吧,飯錢我付。”
張經理搖搖頭,擰開礦泉水瓶子喝了一口,把飯吞下去:“好歹都是一頓,別折騰了。”
王南方看着他,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地轉開了臉。
柯延東從遠處跑過來,手上端着一個餐盒,見王南方手上已經有了一個:“哦,王總你有飯了?”
“是,你吃吧。”王南方看着他,“公告貼好了。”
“貼好了。”柯延東便把手上的餐盒打開,其他椅子已經被雨水打濕,他直接蹲在地上,用牙齒咬開一次性筷子:“王總,看我現在這樣,像不像民工?”
王南方不禁笑出聲。
張經理吃了幾口冷飯冷菜,便端着餐盒走了,大傘下面只剩下王南方和柯延東。
“下次再過來村裏,我不穿皮鞋了,直接穿雨靴,39.9包郵的那種,任造!”柯延東開始吃飯,想想又問,“對了,阮董打了幾個電話到袁總那裏找你,你回電話給他了嗎?”
王南方看看時間,她剛才也看過手機了,有幾個來自阮文禮的未接來電,都是幾個小時之前的事了。她輕輕搖頭:“還沒。”
“我覺得阮董應該不會生氣,一開始可能會罵人,現在事情圓滿解決,說不定他打電話來不是責罵——”柯延東想起了些什麽,“對了,你奶奶剛才去簽合同了。”
奶奶簽合同了。為什麽會簽,為什麽在這時候簽?王南方把手裏的餐盒放在地上,她累極了,累到連思考的力氣都沒有了。
“王總,我有個提議,下一輪不如拆你奶奶家的房子?”柯延東吃着冷飯,“你有沒有留意,剛才她走過來,把郭德華罵了一頓,那氣勢,跟你特別像——王總,有其祖母,則有其孫女。”
王南方扯扯嘴角,卻笑不出來。她看向郭德華的房子,卻發現郭德華跑了進去房子,不知道要幹什麽,她大駭,猜想郭德華又要阻止拆房:“郭德華!”
她大步跑過去,柯延東不明所以,但也很快扔下手裏的飯,跟了過去。
王南方沖到警戒線邊:“郭德華,你出來,你要幹什麽!”她以為一切都雨過天晴了,不會再有變化了。但,現在又是怎麽了,她覺得快要支撐不住了。她可以很堅強,但她的孩子現在還很脆弱,她此刻不能再承受任何的壓力了。
郭德華卻仍然彎着腰低着頭,專心地做着他的事。
王南方翻過警戒線,腳邊的亂磚差點讓她絆了一跤,幸好柯延東第一時間抓住了她的手。她和柯延東一起走進去,大喊:“郭德華!出來!”
郭德華終于直起身,無辜地沖她喊,手裏抓住兩根鋼筋:“我撿點鋼筋去賣,你不是說,拆出來的鋼筋任我處理嗎?”
王南方又好氣又好笑,滿身的害怕瞬間流瀉而走,幸好不是又出什麽幺蛾子,她叫:“你先出來,房子還沒拆完,這裏危險。”
“我就是看二樓都塌了,趁天沒黑,先撿一點,不然明天都被別人撿走了。”郭德華拿着鋼筋,慢慢地走過來,“沒事的,我能看到機械在哪裏。”
王南方搖頭:“我讓施工隊給你留着,你別亂跑了。”幸好,只是虛驚一場。
她轉身,正要往回走。卻發現一行人正往她的方向而來。
她眨了眨眼,走在最前面的人身形高大,她仔細辨別,那人是阮文禮——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他不是去了華東的項目嗎?
她正猶豫着是不是繼續往回走,阮文禮越走越快,不,他幾乎是跑的。他大步跨過警戒線,最後走到她面前,卻站定,什麽都沒說。他身後還有他的司機,以及幾個總部來的人。
她張張嘴,想說“事情已經解決了”,但,阮文禮肯定知道的,他有那麽多的眼線。只是,他看起來呼吸急促,氣息起伏之間甚至有平日從不見的狼狽。
旁邊幾個人只面面相觑,不知道該說什麽,還要做點什麽。
直到阮文禮去拉她的手,她幾乎能聽到那幾個人呼吸聲同時發生了改變——他們愣住了,她也愣住了。現在不是在銀灣,也不是在78樓,這裏不止她和他,他一定是搞錯了什麽事情,才會在這裏在這麽多人面前,用他的手,拉她的手,并且,攥得那樣緊——她的手好冰,他的手好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