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026章 第 26 章

衆目睽睽之下二兒媳居然大聲說話,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砸場子來了,陶老夫人很不滿意。

她固然喜歡這個兒媳婦,可更愛重自己的顏面, 因此微微蹙眉,收斂了笑容:“老二家的,何事聒噪?”

二夫人從袖子裏掏出一個陶瓷小瓶:“娘,不是我生事, 實在是此事事關重大。”

“這廚娘居然私自在菜肴中加入肉粉,破了婆母吃素的戒律。”說罷便當衆大咧咧将瓷瓶交了上去。

她才不怕丢人呢, 商戶人家交往只看重利益,難道覺得陶家治家不嚴就會拒絕陶家高于市場價的生意訂單?

要說在乎顏面也只有往來的官員,可那與她又有什麽幹系?反正大房出面交際也不會帶上她,自家相公也不指望做官, 要官場好名聲還不是替大房做嫁衣裳?

老夫人将瓷蓋拔開, 皺着眉從瓷瓶中倒出些粉末, 嗅了嗅,的确一股異香。

她面色變得沉重。

居然含有肉粉?有部分賓客們紛紛大驚。

回想又覺得有道理:那菜肴滋味濃郁,恐怕不簡單。

有好事者還開口說起城裏的傳聞逸事:“從前有家素菜店生意甚好, 每日裏客人川流不息, 結果被人發現掌櫃的用豬油炒菜,怪不得香呢, 後來那掌櫃的被人打斷了半條腿。”

其他人也就罷了,與陶老夫人交好的一批老夫人可都是吃素的,怎麽能在陶家破例?

諸人都豎起耳朵,關注着這件事動态。

眼看無法糊弄過去, 陶老太太越發不悅。

“老夫人,我跟前阿萍親眼看見那廚娘舉着瓷瓶往鍋裏倒。她覺得蹊跷就随手拿了瓷瓶, 打開一聞不對勁,嘗了嘗是肉香,不敢隐瞞,才報了上來。”二夫人委委屈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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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二家的,這話不能亂說,你可确定?”陶老夫人素來慈祥和藹,此時卻鐵青着臉。

“當然确定。”二夫人點點頭,“昨夜裏我丫鬟去廚房傳菜,聞見好濃的肉香,竈房裏說是廚娘在做肉羹,您想想,她既然做素宴,要肉有何用?”

陶老夫人便倒了些粉末到盤子裏幾分,分給周圍能吃肉的人:“諸位嘗嘗,這可是肉?”

賓客們舌尖觸及一股濃香,吃起來顆粒感也有點像肉,頓時神色鄭重:“還真是肉味。”

二夫人得意起來:“怪不得大家都說那素宴吃着香呢,有肉味,能不香嗎?”

最好是讓大夫人一蹶不振,好讓她重新奪回管家權。

旁聽的賓客們一時慌了神,有位佛前發願要終身吃素的老太太還暈了過去。

場面一時極為混亂。

老夫人開口:“就叫廚娘上來問話。”

葉盞正在竈房門口樹下休憩呢,幹了半天,她腿酸胳膊痛,連舉筷子的力氣都沒有了。

玉姐兒還在憧憬:“不知這回能得多少賞錢?”

就在這當口一個兇神惡煞的婆子進了院門:“兀那廚娘,你随我走一趟!”

她氣勢洶洶,恨不得上來推搡葉盞,把院裏其餘人唬了一跳。

玉姐兒挺身擋在妹妹前面:“你這人怎的這麽不知禮數?”

“哼?禮數?”那婆子冷笑,“你就等着見官吧!”

玉姐兒不明就裏,一聽說見官,還當酒席吃死了人,當即吓得手都要抖起來了。

葉盞卻鎮定自若:“莫怕,身正不怕影子斜,便是去了官府還有擊鼓鳴冤的機會呢。”她記得這婆子是二夫人身邊人,想必又是兩房争鬥。

她跟婆子就往外院走,玉姐兒雖然害怕,可拔腿就跟在了後面:“還有我,若是犯下事來我也有份!”

待到了宴席上,葉盞見老夫人臉色鐵青舉着瓷瓶,二夫人得意洋洋,大夫人面露擔心,她一下就明白了來龍去脈。

“廚娘,這瓷瓶是你的嗎?”二夫人質問。

“正是。”葉盞點點頭。瓷瓶的确是她做菜的輔料,廚房裏魚龍混雜,傳菜時進來好幾個婆子丫鬟,想必就是那時被人趁亂偷了調料去。

“你這廚娘,在素宴裏加了肉粉,什麽黑心錢都要賺不成?”二夫人先開口,“如今人證俱在,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說罷便招呼左右婆子:“還不快賞她一頓耳光?”

“誰敢?”大夫人開口。

她神色嚴厲,一下就讓幾個蠢蠢欲動的婆子不敢再上前來。

“弟妹稍安勿躁,先問問事情由頭,如若不是別冤枉了人家。”大夫人維護葉盞,“退一萬步就算她犯了錯,還有官府律法呢,哪裏輪得上我們嚴刑拷打?”

她對葉盞頗有好感,就算她是一時糊塗做錯了事,也不忍心任由二夫人斥責一個小姑娘。

宓鳳娘在旁邊慌得一個勁從椅子上往下滑,她哪裏想到還有這種事呢?傻女兒啊傻女兒,你這用肉粉提味難道不應當藏嚴實些麽?

她是已經認定了葉盞偷用肉粉,越發覺得口中發苦:這得罪了平頭百姓葉家人還能托關系說情,得罪了當官的那可如何是好?

各種恐怖的猜想在她腦海裏萦繞,吓得她大汗淋漓,一時腦子裏亂糟糟,又盤算着給女兒頂罪又盤算着帶女兒躲回老家避避風頭。

葉璃卻膽子大,脆生生開口:“老夫人,總要給我姐姐辯解的機會。”

旁邊一位裴老夫人也開口:“且聽聽她怎麽辯解。”

陶老夫人微微愠怒,到底還是點點頭。

葉盞便笑道:“這是我的瓷瓶不假,可裏面卻不失肉粉,而是素粉。”

素粉?二夫人冷笑一聲:“那麽香,怎會是素的?”

“正是全素。”葉盞不慌不忙,“內裏有幹蒜、花椒、白芷等十幾種香料研磨成粉,還有松茸、香菇、蒌蒿幹、海帶、木耳、地衣等配菜,一起曬幹研磨成粉,取的是其鮮美之意。全部都是素菜,沒有任何葷腥。”

“如若不信,叫廚房拿來材料,我當衆研磨便是。”

一聽是純素的,幾位赴宴的老夫人面色稍緩。

峰回路轉,宓鳳娘喜出望外:“老夫人,您不能任由旁人給我女兒扣屎盆子啊。”

老夫人便點點頭。

葉盞便叫玉姐兒取來石缽石搗子,自己當衆搗碎各色調料。

她玉手芊芊,頗有章法,不慌不忙捧着石搗往石缽裏砸。

旁邊的賓客們便不由自主信她幾分:看這熟練程度不像是現編的謊言。

二夫人卻冷眼瞧着:她還不信了,這小小廚娘能有什麽本事?

玉姐兒看着妹妹鎮定,自己也平息下來悸動的心情,跟着在旁打下手,一邊慶幸還好陶家有這些材料,不然一時半會去哪裏伸冤?

不多功夫葉盞便研磨出了粉末:“諸位請嘗嘗,這滋味與剛才那份可有區別?”

諸人一嘗,還真是那個味道:“是,不差。”

如此一來就不能冤枉人家。

宓鳳娘這下得意了:“總不能我女兒能把素菜做出肉菜滋味,就污蔑她作弊吧?”

她嗓門老大,故意一個勁看二夫人,要的就是給她沒臉。

玉姐兒也跟着開口:“若是沒見識過精妙廚藝就多去大酒樓裏走走看看,免得狗眼看人低。”

哼,她可不怕得罪人!

“那肉湯又不會憑空消失?”二夫人仍不放棄潑污水的機會,“難道是你在竈房偷吃?”

“我見着府裏千金生得冰雪可愛,與我妹妹同齡,問過廚房管事後随手做了兩道菜給她送去,其中便有肉湯,這有什麽不可?”葉盞擲地有聲,“竈房的仆從還有傳菜丫鬟婆子都可作證,我并沒有偷吃半點。”

“拿了一頓飯的報酬還幫忙再做一道菜贈予府上,這廚娘做事厚道,不能憑空污蔑她,倒平白讓好人寒了心。”一直在邊上觀察的裴老夫人忽然開口,“陶老夫人,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陶老夫人自然只有點頭的份。

要說這廚娘最大的越矩之處就是多做了一遭菜式,可那是人家有意贈送。

再說人家又不是陶府人,純粹就是感念主人家恩情,既不算賄賂又不算投毒,你要怎麽定罪?

眼看着水落石出,一場鬧劇就此落幕,陶老夫人揮揮手:“也罷,叫人拿賞錢來賞這廚娘,也算是彌補人家在我家裏得了無妄之災。”

“慢着。”大夫人忽然開口,“可弟妹還沒跟人家廚娘道歉呢。”

有幾位夫人倒露出意外的神情,仔細打量了大夫人幾眼。

陶家在壽宴上公然鬧出這種事來,她們原本覺得大夫人治家不嚴呢,如今看她做事周全進退有據,還能給身份低下的廚娘主持公道,瞬間對她改觀:

原來是個清楚明白人,只是為糟心家人所累罷了。

想想她還是讀書人家出身,畢竟書香門第與衆不同,原先交往還只因為丈夫的同僚情跟陶家面上情,今日看來這陶家大夫人倒值得深交。

陶大夫人沒想到因為自己主持公道這一出,讓她之後多了好些宴飲帖子,多交了幾個朋友。

宓鳳娘聽說有賞錢可以拿,正眉開眼笑呢,聽大夫人這麽一說立刻清醒:“是啊,我女兒不能紅口白牙就讓人白污蔑了。”

“區區下九流。”二夫人瞥了一眼宓鳳娘身上的媒婆服侍,很是不屑,“哪裏值當我賠罪?”陶家可是官宦門庭呢!這時候她又跟大房是一家了。

這話說得極為跋扈嚣張,惹得在座幾位夫人皺皺眉。

宓鳳娘原本的笑意一下收斂,眉頭也漸漸擰起來。

這是要大怒的前兆。

恰巧此時那位裴老夫人再次開口:“你這稱呼不對,我朝律法從明面上廢止了下九流,是以你不能這麽叫人家。”

雖然民間還是會有各種歧視,但律法和戶籍上都沒有賤民的分類。

在座的夫人們有那消息靈通者忽得想起,裴家據說有位老祖宗就出自下九流,因着給開國皇帝當馬前卒才改換了門庭。

怪不得當衆主持公道呢。

陶老夫人賠笑:“裴老夫人,諸位,我治家不嚴,倒讓諸位看笑話了。”又狠狠瞪二兒媳一眼:“賠罪。”

裴家可是她好容易才搭上的貴客,哪裏能容得被二兒媳掃了面子?

二兒媳再不情願也只能彎腰,她心不甘情不願草草作了揖,含含糊糊用幾乎沒人聽見的聲音說了句:“是我不對。”

葉盞點點頭,算是受了她的禮。

大夫人便适當打岔,振作精神笑道:“今日我家請了雜耍班子,據說會猴子捧壽桃,諸位可要見識一二。”

穿着彩衣的猴子瞧着小皮鼓上場,另一只猴手裏捧着壽桃滿場轉,惹得賓客們大笑,一場鬧劇就此落幕。

葉家人也趁機告退。

等出了花廳卻被秋心叫住:“葉娘子,請随我來。”

原來是大夫人也偷偷從外面退場,在竈房旁邊一處小樓等她。

秋心送上一托盤紅布蓋着的托盤,葉盞揭開托盤,就見一盤子裏面五貫錢。

葉盞連連擺手:“說好了五貫,已經給了我一貫定錢,我再收四貫便是。”

宓鳳娘痛苦閉上了眼睛:我的兒,說不定是人家弄錯了,你就不能當沒看見嗎?

“多出來的一貫一是謝你,二是賠個不是。”大夫人神色和煦,“你安心收着便是。”

“二十桌宴席我們要請外面的大廚做的話,原料花二十兩銀子,做菜工費五兩銀子。可請了你之後,原料是五兩銀子,花費是五兩,還得謝謝你替富商節省了十五兩銀子呢。”秋心在旁邊笑眯眯補充。

“原料便宜是因着都是素菜。”葉盞不好意思拿錢。

“可沒有你的手藝,這素菜也做不出這般驚豔的效果。”大夫人笑如春風,“回頭我家有這樣宴席還得尋你。”

她很滿意,這場宴席既讓人看到自己的才幹,又讓親友看到了二房的胡攪蠻纏,以後分家時也能多得些族裏的親戚幫忙。

“再說以後還要勞動你多用心,我家老太太每月十五都要往寺廟裏送齋菜供奉僧衆,以前都去外面訂,以後從你這裏訂,這錢也不是白拿的。”秋心從旁開口。

既然這麽說,葉盞便道了個謝,拿下了銀子。

宓鳳娘為女兒有生意而高興,立刻問大夫人:“不知這每月十五的齋菜是如何算錢?”

“一共是兩桌,一月五十文工費,食材是我家買好送來。如何?”大夫人問。

五十文做兩桌菜,價格不算高,但勝在是長期生意,葉盞點頭:“多謝大夫人擡舉。”

大夫人仍舊很客氣:“今日裏竈間鍋裏沒上桌的菜肴我叫秋心也給你們打包一份,你們莫要嫌棄,也算是沾沾我家的喜氣。”

廚房裏做菜肯定要有富餘,這多出來的菜都在大鍋裏沒有人碰過,幹淨衛生,不算剩菜。

玉姐兒眼前一亮。

妹妹親自做的菜!剛才她幫廚的時候看着饞死了!

水靈靈的小黃瓜削去外皮包裹金針菇胡蘿蔔絲做成的翠盞如意,清爽的瓠瓜加紅焖料做成的濃油赤醬“清蒸鴨子”,米黃色的桂花醬澆灌厚厚一層的桂花米糕。

樣樣都好看又好聞。

看得她口水咽了又咽,卻也知道自己家做太奢侈。

卻沒想到轉眼就能打包回家。

頓時自告奮勇:“我去幫忙打包。”她決定每樣都打包些。

宓鳳娘看家裏得了這意外好處,高興得什麽似得,口口聲聲道:“回頭我給長公主點長明燈時,給您也添一副。”

葉盞哭笑不得,明明是萍水相逢,卻被她說得多親近一般。

大夫人聽得好奇,宓鳳娘又将自己結識長公主的來龍去脈說出,叫大夫人對葉家人更多幾分鄭重。

葉盞搖頭,趕緊告辭:“既然夫人今天忙,我們便不打擾了。”

大夫人也的确忙,要盯着宴會的流程,還要安撫客人,更有那位暈過去的老夫人,還要為她請醫送藥護送回府,便不再客氣,于是葉家人便道了個萬福告退。

都走出花廳了,葉盞猶豫還是回去:“大夫人,我……有話……要說。”

“?還有何事?”大夫人擡頭。

“二夫人多次挑釁您,您莫要被牽着鼻子走,這樣很容易陷入被動。不如先出手給她找些事,讓她迫于奔命無暇顧及您才好。”葉盞猶豫了再三,還是鼓起勇氣開口。

先前她對陶家家事旁觀是因為不明情況不能冒然幹涉他人因果。

可大夫人好心維護她,還當衆給她主持公道,葉盞便忍不住想幫她一回。

大夫人一貫冷靜的臉上罕見露出了驚訝、愕然等多種情緒。

“您要是嫌我多嘴,就當是我失言。”葉盞也不意外,“ 我告退了。”

她轉身欲走,一邊心裏嘲笑自己,怎麽會這麽天真魯莽呢?難道是穿越後有了家人的愛,自己又從體面冷漠的大人變回小孩了嗎?

“等等。”

卻不想被大夫人叫住。

葉盞回頭,卻見大夫人苦笑:“多謝你這孩子。”

不知為什麽,她看着葉盞那張朝氣蓬勃又充滿關切的臉,既沒有覺得葉盞多管閑事,也沒覺得葉盞說話唐突。

那張臉讓大夫人想起自己的少女時代,也是這樣魯莽沖動,這樣一往無前,正義感十足,聽說三叔打了三嫂後居然當即氣沖沖到三房質問三叔。

三嫂矢口否認,和三叔和好如初,她也被家裏長輩狠狠教訓了一頓,還被禁足,罰抄《女誡》。

這樣的事多了,她便變成了現在這個周到妥帖的貴婦人,

堪稱女子表率,只不過她覺得自己越來越像祠堂裏挂着的畫了,沒有血肉也沒有朝氣。

大夫人這回待葉盞的态度就更加親切:“想必你也看出來,老夫人……更喜歡……二房,這法子恐怕不可行。”

雖然說得很委婉,但即使這樣對她這種循規蹈矩的淑女來說已經算是驚天駭俗之語了。

“我倒覺得老夫人沒有偏向誰。”葉盞開口,“我聽秋心說老夫人在試菜時當衆訓斥二夫人下了她顏面,可見老夫人并不是一味向着二夫人。”

大夫人一愣,似乎在消化這句話。

她從未想過這件事還能用這樣的角度去分析。

“她老人家并不是偏心,而是誰對她有利她就更喜歡誰。”反正交了底,葉盞就索性說得更直白些。

今日壽宴上那個魚跳龍門的雜耍表演就很有問題,說是龍門,其實是刀紮成的刀門,雜耍藝人訓練鯉魚能聽從口哨跳過尖刀造就的龍門。也不知訓練過程中死了傷了多少鯉魚。

從這件小事葉盞就看出來了老夫人的品格:既然口稱向善,為何忍心要鯉魚從刀尖跳過?

只不過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罷了。

大夫人恍然大悟,她回想起陶老夫人行事:

原先大房科舉多年不中,陶老夫人眼看着要依仗二兒子養老,自然擡舉二房;

如今大房得官改換門庭,陶老夫人自然要向着大房。

這麽看來,她老人家的确不是民間常見的偏心老人,而是凡事以利益為第一導向。

“您以後與老夫人相處與其一味賢惠順從,不如以利益打動她。”

葉盞說話直來直去,卻讓陶夫人覺得很悅耳。

她有許久未與人進行這樣直白的對話了。

“好比您這回請廚娘,就跟老夫人說是擔心她吃膩了外面酒樓給換換口味,要裁撤用度就說是給陶家攢更多銀錢。”

“不管您的出發點是什麽,都要把話說得極其圓滑,繞到老夫人貼身利益上去,這樣才能說到老夫人心坎裏去。”

大夫人慢慢品味着這番話,咀嚼良久,才笑道:“受教了。”

“不敢。”葉盞忙避開她的禮。

“從前待字閨中時沒有人跟我講過這些立身處世上的微妙玄通之處。”大夫人看着外面的晴空,似乎陷入了回憶,“這把年紀倒人事不通,你莫要笑我才好。”

她生母早逝,父親和女夫子教導的都是書本上的教條,從沒有人跟她講過人情世故。

“一樣米養百樣人,夫人這樣有自己的好處。”葉盞安慰她兩句,見說完話也不留戀,告辭回家。

這番談話顯然讓陶大夫人很有感觸。

當天稍晚些,她百忙中還打發小厮來葉家送了一回禮,有本來說好的壽碗,還有二十個壽桃,一小袋銅錢,并她們住過房裏的用具。

葉大富打量着那些竹夫人、烘籃、竹篦子等物,連上手摸都不敢摸,生怕自己髒手弄髒:“沒想到富貴人家就算是尋常擺設都這麽講究。”

六貫錢,還有壽碗八對,壽筷八雙,并銅錢結子,宓鳳娘抄起算盤就開始算賬;“這回去陶家一共賺了八兩銀子。要是算上我們四個的飯和送來的吃食,那便又是五十文。再加上各色器皿,一共是十兩銀子。”

葉大富笑得褶子都起來了:“盞兒這般能幹,出去一回倒賺了這許多。”

他擺攤風吹日曬一個月都賺不了這麽多錢呢,女兒出去兩天就賺了回來。

金哥兒聽說妹妹被人污蔑,氣得要找自己結拜兄弟們打聽二夫人的來頭,被葉盞趕緊攔住:“她也當衆給我道了歉,何況她家又是官戶又是商人,惹到她沒好處。”

宓鳳娘點點頭:“她家賠了錢,也算便宜他們了。”

又算起賬:“城裏都說女兒家做廚娘吃穿不愁,我原先還不信,現在看來真是盆滿缽滿。”

這還沒完,等葉盞回家,陸續又有幾家小厮上門,口稱是當日壽宴上赴宴的人家。

說是吃着葉盞的手藝好,跟陶夫人打聽了葉盞的收費,想着自己家擺宴席預定葉盞過去做大廚。

一連來了四五家,光是定金就收了五貫錢。

宓鳳娘把幾串銅錢翻過來覆過去得數,怎麽也數不夠:“二姐兒真能幹,回頭讓老小也跟着她去學廚娘。”

住在客房備受禮遇,幫廚時管飯,還能打包多做的酒席菜回家養活家裏人,這份工作怎麽瞧就是圓圓滿滿。

葉璃連連搖頭,敬謝不敏。

“一個兩個都是老娘管不了的倔驢。”宓鳳娘恨鐵不成鋼,又突發奇想,“那我跟着你學廚吧。你娘我年過四十,風華正茂,正是要幹大事的年* 紀。”

“我看着行當就像老中醫一樣越來越值錢。”葉大富在旁贊同老婆的觀點。

葉璃點點頭:“就跟我們時妖一樣,老者受尊重。”

“到時候出去人家看我年紀大還當我們是多年傳承的老字號呢,”宓鳳娘憧憬着未來的幸福生活,“這可比當媒婆賺得多。”

卻被全家人集體潑冷水:“不可。”

“難道又要火燒竈房?”

“娘您做菜那是糟蹋糧食。”

“食客們罪不至此。”

宓鳳娘想起自己做飯不小心燒黑的廚房,摸摸鼻子,不做聲了。

有了這筆錢葉盞便開始尋覓開店的地址。

原先在州橋夜市擺攤,要開店也最好是在州橋夜市周圍。

可是貴啊!

你知道州橋夜市是全汴京城最繁華的地方,難道其他人不知道嗎?

周圍的商鋪一個月租金都要十兩銀子以上。

“十兩銀子?你怎麽不去搶更快呢?”宓鳳娘咋舌。

葉大富也反對:“你娘說得對。”

葉盞搖搖頭。

葉家父母對于任何風險都非常恐懼,

但不能苛責父母,他們的精氣神似乎在經年累月艱難的尋女過程中耗盡,如今能拼命維持活着已經是拼盡了全力,絲毫沒有半點多餘的力氣去思考前路。

唯有她慢慢引導他們改變觀念,幫他們重新燃起希望。

“店鋪要開好選址當然是重中之重,賃金便是貴些也無妨,肯定能收回來。”葉盞解釋,“要不那些租賃”

宓鳳娘聽完就覺得葉盞這番話說得很有道理,

葉盞趁機給宓鳳娘洗腦:“娘,這回被人污蔑下九流,上回還有人因此退親,我們家先前是沒辦法,可總不能這麽長久下去。”

“我想的是先做生意,以後做大了家裏鄉下買地做回農戶,家人後代也不再當賤民。”

雖然今日那位裴老夫人說律法廢除了賤民,但老百姓生活中根深蒂固的歧視還是避不開。

一番話說得宓鳳娘都惆悵了:“ 我兒,是不是還記挂着退親的事情呢?”

“放心,家裏一定好好給你說個好人家,比那負心漢家裏強一萬倍一千倍,定然不會讓你受委屈,在他家跟前揚眉吐氣。”葉大富一唱一和。

“別的不提,趙家你看如何?”

怎麽話題繞了一圈又回到趙小七那裏去?葉盞仰倒。

“男人對媳婦如何都随爹,你看趙員外對趙夫人那叫一個言聽計從體貼照顧,趙小七有樣學樣也壞不到哪裏去,有道是買豬看圈……”

眼看宓鳳娘要說個沒完,葉盞連連搖頭:“娘,您就別說這些了。”

不過說到趙家她倒有別的問題:“我們家能不能跟趙家借些書本?”

有了這些開蒙的書本,家裏人也能讀書認識幾個字。

“我想的是先攢錢開鋪子,以後有了錢,我們家定要買田買鋪做生意,總得會幾個字才好。”

大哥還讀過幾年私塾,二哥是就只會寫自己名字和幾個字,大姐和我們幾個大字不識,連個貨單子都不會寫。

這話說動了葉家上下,

于是從趙家借了幾個開蒙的書本,由葉大哥和葉盞來教大家看書寫字。

葉盞其實自己也連蒙帶猜,她學的是簡體字,這裏繁體字好多都對不上,好在還有些基礎,因此能勉強跟上大哥進度。

學習痛苦之餘,葉盞難免想,以後自己要在本朝推行簡體字改革,再推行拼音,占據周有光教授的功勞。

可惜很快她的暢想就被打斷——一滴水重重落在臉上。

呀!

葉盞一擡頭看見屋頂的大洞。

汴京城的雨季到了。

宓鳳娘舍不得花錢尋泥瓦匠,使喚丈夫上牆修了房頂,但技藝總歸不專業,因此葉家的房屋到了下雨天總會漏雨。

索性把家裏的鍋碗瓢盆都搬來在落雨處,聽取滴答聲一片。

葉盞翻了個身,索性睡不着,便跟玉姐兒講講如何做菜:

“做宴席呢,講究食材高級,用料十足,好比幹貝扒烏參、幹貝黃肉粉絲、紅燒比目魚、佛手燕菜、鮑魚裙邊、松鼠桂魚、芙蓉鮑片、烏參扒魚肚、釀海蓋、蟹黃魚肚、蝦子魚唇、酥炸駝峰、紫鮑燒駝掌、姜芽豆豉雞。”

玉姐兒饞到用手撓床單。

“先來一道幹貝扒烏參,将烏參開水下鍋燙一遍,找一個砂鍋,先放四根筷子墊上竹篦子,再放上烏參,再放一層竹篦子,放上幹貝、火腿、雞塊,倒入山泉水,大火燒開後小火煨爛熟。”

玉姐兒聽得津津有味:“然後呢?可以吃了吧?”

“熟了還不算完呢,要将湯汁煸炒勾芡,幹貝搓散,淋上雞油,澆在烏參上。這才算是一道菜,有些擺盤精致的還要加上小油菜蘿蔔花裝飾,一道菜色香味俱全,才是真正的講究。”

聽得玉姐兒口水直流:“妹妹,我去竈房裏看看有沒有今夜剩下的飯。”

說罷就起身和衣要出門,都顧不得外面還下着雨。

宓鳳娘睡得迷迷糊糊,還惦記吩咐一句:“叫你爹陪你出去。”說完又翻身砸吧下嘴,睡着了。

葉大富鼾聲如雷。

玉姐兒不忍心叫爹,葉盞自告奮勇:“我陪你去。”

葉璃點點頭:“去吧,你倆一會不回來的話我就推醒爹娘。”很冷靜。

逗得玉姐兒點她鼻頭一下:“小機靈鬼,就你會充大人。”

汴京城裏雖然沒有宵禁,但今日下着雨,百姓應當是早早睡了。

外頭街面沒有往日喧嘩,只聽見雨聲嘩啦啦,外面黑漆漆一片,連燈火都少見。

玉姐兒開了竈房,窗下熟悉的位置摸了一根引火奴,又舍不得,放了回去:“算了,竈房裏我是閉着眼睛都能找到飯。”

她摸黑走到切菜板邊上去摸索,那裏有從陶家打包來的炸素丸子。

葉盞打着哈欠在旁邊等玉姐兒,忽然身形一僵。

那水缸邊的黑影是什麽?黑乎乎,似乎有個人蹲在那裏?

她剛要本能尖叫,卻生生捂住了嘴,因為看見那黑影動了下。

更大的恐懼鋪天蓋地襲來,葉盞的血刷一下全涼了。

不等反應,葉盞本能幾步沖到玉姐兒旁邊,抄起案板邊的菜刀,一手捏了捏玉姐兒:“給爹他們幾個帶點,別吃獨食。”

爹?爹不是睡得正香?玉姐兒剛想問,就感覺妹妹重重捏了捏自己的手幾下。

姐妹間的默契讓她沒質疑,也跟着嗯了一聲,捧起了陶碗。

葉盞佯作無事打了個哈欠:“走吧回去睡,陪你拿了吃食你可不能再擠我了。”

“本來家裏地方窄,哥哥們又個子高,你讓我去哪裏睡?”玉姐兒機靈,幾下就領悟了妹妹的意思,

幸好夜黑,沒人看見她捧着陶碗的手在微微顫抖。

從竈房出來明明只是幾步路,卻讓姐妹倆雙雙覺得走了很久很久,等進了屋裏,葉盞趕緊把門闩上。

玉姐兒放下碗就去低聲搖醒爹娘:“快醒醒,咱家竈房裏爬了一個賊。”

“賊?”宓鳳娘一股腦爬起來,“是來偷鐵刀鐵鍋的?”無怪乎她這麽想,鐵器是底層老百姓很重要的財産,偷鐵器的人不在少數。

“不是。”葉盞揮了揮手裏的菜刀,趕緊把剛才的情形告訴爹娘。

不是賊,黑燈瞎火躲在人家竈房,莫非是個江洋大盜?

這下家裏人再也睡不着了,偏偏兩個有武力的男丁都不在家,外面下雨,要喊人也聽不見。

葉盞當機立斷:“我們全家繼續睡。”

葉大富要辯駁回去,卻發現女兒這法子可行,全家出去捉賊?黑夜裏也不知對方同夥人數,打不過如何是好?腳印或被大雨沖刷、呼喊聲會被雨聲遮蓋,葉家人無論如何都占不了上風。

要出門去找巡邏的士兵,只怕自己前腳出門後腳家裏人被害。

要是全家一起浩浩蕩蕩出門找士兵,人家就明白是自己的藏身之處被發現了,萬一被人家記仇标記下怎麽辦?

只好全家在黑夜裏靜坐。

正忐忑着,忽然聽見外面一聲大喊:“哪裏跑!”

随後是紛紛腳步聲,聽着似乎有許多人跑進巷子,還有呼喊和刀劍撞擊的聲音。

葉大富從門縫裏看了又看:“是官府的人!進了竈房!”

等了片刻功夫,就聽有人呼喊:“大人,捉住了!在這裏呢!”

葉大富實時播報:“押着賊就走了。”

賊被押出了巷子,葉大富才敢開門,裝作才睡醒的樣子打着哈欠開門:“外頭何事啊?”

又捂着嘴裝作才看見吃了一驚的樣子:“呀!有賊!”

“啊呀!這是怎麽了?”宓鳳娘演技也好,“咦,這不是裴大人嗎?”

葉盞覺得奧斯卡欠爹娘兩座小金人。

葉盞從他肩膀側看過去,就看見裴昭。

他穿着蓑衣,明明這種蓑衣衣形臃腫,卻仍看得清楚下面勁腰挺拔,身姿端直。

裴昭也在看她。

準确說,是看她手裏舉着的菜刀,在燈光下反着銀光。

而宓鳳娘夫婦還在演戲:“怎麽會有個賊?真的假的?”

“天爺啊!真的是賊?”

葉盞:……

她默默放下了菜刀:“爹娘,別演了,裴大人發現了。”

裴昭耳朵動了動,朝葉盞又看了一眼,雖然唇角還是繃着動都沒動,但眼角多了絲笑意。

葉盞也沖他笑了笑,雨夜喧嘩的人群中,兩人四目相對,似乎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

葉盞忽然覺得耳朵有點熱,她不自然別開臉去。

裴昭并未在這裏停留許久,很快就帶着士兵們離開了。

因着葉家竈房是發現犯人的地方,葉家人便有幸知道了點案件進展。

原來這賊才是寶箓宮至酸棗門那幾條命案的真正兇手!

宓鳳娘可激動壞了,天剛亮就抓着瓜子就去找巷子裏的街坊們聊天。

他們幾個聊來聊去,拼湊出了案子全貌:

當初抓到大食商人後大家便都想結案,誰知大食商人抵死不認賬。

司理參軍執意要結案,但裴昭堅持要徹查,索性請了法曹行參軍幫忙繼續追究這案子的來龍去脈。

就連大食番坊的番長都極為不滿,跟開封府抗議了幾次。

但裴昭覺得疑點重重,頂着巨大壓力繼續審問,終于在大食商人無意說的一句證詞裏發現了端倪。

他說:“入住番坊以來,有位後巷裏的人跟我吵了幾次嘴。”

第一次調查時沒人把這當回事,只走訪了他隔壁鄰居,沒想到要看看他家後巷。

裴昭一查就發現了不對。

這位跟大食商人吵架的鄰居蘇生有個營生,他在文思院所屬“四十二坊”中做工匠,專門負責“犀作”。

而犀作工匠頻繁接觸犀牛角,技藝高的工匠能充分利用一點一滴邊角料巧妙雕刻,可以說是偷藏些邊角料無人得知。

而案發現場也頻繁出現大量犀牛角吊墜。

當初大家都覺得牙犀為朝廷所定下的禁榷品,普通人手裏沒有,定然只有外來的番邦商人才會有。

卻沒想到本朝的犀作工匠也能拿到。

再深入詢問大食商人和其餘街坊,才知道這位大食商人每日裏呼朋引伴,歌舞不休,常常深夜還在莺歌燕舞。

大食商人們又喜歡噴香水用香料,整個家裏氣味刺鼻。

而大食商人家的後窗正好對着犀作工匠蘇生的家。

蘇生心靈手巧,但性格孤僻,沒有家人朋友,對清靜的要求度很高,因此兩人因為吵鬧聲和香料聲吵了幾架。

甚至打了一架還一度鬧到了官府去,但因為大食商人的身份特殊,案件被移交到大食番坊的番長,那裏有類似外交豁免權,這件小糾紛就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裴昭警覺,叫人開始跟蹤調查蘇生。

再仔細追查才發現幾樁案子案發前後都有蘇生身影。

因此正式開始抓捕,蘇生也是個機敏的,看見巷口有衙差,立刻跳上了一輛路過的牛車,趁着雨夜在城裏逃亡。

跑到了葉家,卻被官府抓走。

宓鳳娘帶着好幾撥人來竈房參觀:“瞧瞧,就在這個水缸後面。”

趙夫人咋舌:“聽說是個殺人狂魔呢。”

聽說蘇生是生性冷血,第一次家裏長輩病痛難耐,他便提刀讓長輩早日解脫,臨了又靈機一動僞造成大食人的殺人現場。

本來想嫁禍給大食人,奈何這個案件無人偵破成了懸案。

又過了一年,蘇生卻忘不了殺人時血液四濺的痛快,于是終于忍不住再次殺人,從此不停四處作案。

每次作案他都會留下大食特有的犀牛角吊墜,材料是他從文思院偷來的,還特意雕琢成大食風格,為的就是迷惑衙差們,嫁禍與大食人。

也是大食商人自己倒黴,他自己偷稅漏稅,看見官府探訪,立刻心虛吓得提腳就跑,因此被官府懷疑上了。

要不是有裴昭大人,只怕他要被冤枉成幾樁兇殺案的兇手了。

宓鳳娘嗑着瓜子,總結了一句:“我瞧這裴大人倒不錯,看着是個好官。”

家裏成為了連環兇殺案現場,她着急忙慌帶了好多鄰居來參觀,眉飛色舞講解,好像自己才是破案的主角。

一臉的與有榮焉不說,說起裴大人也是滿臉自豪:“我們裴大人。”

“上回在大相國寺他捉人時我也在場呢,我算是看了這案子全程。”

葉盞搖搖頭,不去管親娘,她要四下查看攤子呢。

這鋪面并不好找,夜市生意好,鋪面供不應求,就算偶然有放出來的也是價格高昂,不是葉盞現在能付得起的。

好在經紀人很好,和顏悅色耐心給葉盞找尋了一處又一處備選方案。

這也是大宋特色,汴京城裏做什麽事都講究找中人、經紀,這賣房子也尋了中人,買賣東西通過經紀、中人這樣的中介角色免了許多經濟糾紛。

葉盞還特意問了中人一句:若是要買賣這附近的房子須得多少錢。

對方果然很有職業素養,沒有大驚小怪,而是認真核算過後告訴她一個數據,大約需要三千貫,倘若是再大些地方只怕還要更貴。

跟經紀聊天之餘,葉盞又随口問了汴京城住宅的價格,心裏也有了底。

等以後賺了錢先買下這處店鋪,再買下住宅,以後家人也不用租房。

走遍州橋夜市,終于在旁邊巷子裏找了一處合适的鋪面。

店鋪大約有十平米左右,并不大,好在店鋪內椽木結實房舍高大,看着不錯。

店裏還有上個店主剩下的東西,這家店上一個主人家原先是做涼飲子的,因着手藝高明深得街坊們信任也能有些生意糊口,

再加上房東家裏照顧,幾十年沒漲過房租,因此能在這裏立住腳跟。

這家店鋪牆背後就是大名鼎鼎的州橋夜市——的河。

嚴格來說不算州橋夜市範圍,又背對着夜市,因此生意很不好。

這也在情理之中,老百姓買東西肯定是去更加繁華的州橋夜市,只不過多走幾步罷了,導致這裏還不如普通街巷上的店鋪。

葉盞想了想,還是決定租賃下了房子。

來簽約的是個老年男子,長胡須,人長得和善,倒不急着簽約,先問問葉盞父母家人。

聽她祖籍在郊區務農,被拐子拐走後近日歸家,如今開了個食鋪,這才點點頭:“甚好。”

所以這是房東面試嗎?

葉盞以前聽說過某些國家房東會對租客嚴格考察的逸聞,卻沒想到在大宋也遇上了,她想想還是實話實話:“我家人現在不務農了。”又将家人職業一一告知,表達自己家并不是房東想象中身家清白的耕地務農之家。

沒想到對方也沒偏見:“能自力更生便是大善。”

看來是通過了面試,葉盞松了口氣,那房東除此之外人倒和善,聽聞葉盞想賃下房子也是做餐飲後很高興,笑道:“那我給你一道涼飲子秘方,你以後還可以做來嘗嘗。”

租房送秘方?

葉盞再次愣住,房東笑:“上一個店家有道招牌就是用的我家秘方,生意一直甚好。”

“也不收你錢,白送,只要你做了飲子每日給我家府上送一碗便是。府裏竈房做這個太麻煩了些。”

“那府上為何不自己開店?”葉盞糊塗了。

房東搖搖頭:“《禮記》裏說,畜馬乘不察于雞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我們家不與民争利。”

看來是遵循古訓的守禮之家,葉盞還是第一次接觸古代的君子,頓感大開眼界。

有些雜志鼓吹西方的紳士風格、騎士品德,這麽看來我們大宋君子人家也不差嘛。

葉盞詢問過後确定房子可以拆牆改造這些細節後,便與這位房東簽訂了協議。

房子的賃金是六兩銀子一個月,還要給中人二十文錢的中人費。

葉盞眼睜睜看着銀子交出去,頓覺心痛,她開小食攤一個月才賺了這麽點錢呢,不過她很快勉勵自己:能交出去就能賺回來。

房東寬厚,還給她預留了一個月的改造期,這段時間是不收賃金的,葉盞抓緊時間緊鑼密鼓開始改造。

小小的門面不過十平方米,一般是一分為二,前面待客後面做飯。

葉盞卻沒有采用這種方式,她将鍋竈擺在前面,為的是讓過往行人都能聞見飯菜香,知道這裏有家食攤。

砌好鍋竈,又将家裏原先一些鍋碗瓢盆搬過來,

店裏還有前一任留下的一些炊具,葉盞挑挑揀揀,撿外觀良好還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索性賣給收破爛的商人。

她看那案板木邊沿都有輕微的黴點索性都扔了。被宓鳳娘嘀咕了兩句:敗家。

但葉盞還是堅持不要案板,木頭案板最容易發黴,看着是一點小污漬,可是木頭紋理裏頭不知蔓延了多少,絕對不能用。

買了新案板,又添置了二手的桌椅板凳,這些物件又是神通廣大的金哥兒從他哥們那裏淘換來的。

這還不算,葉盞又尋了泥瓦匠。

決定将那牆打上一個洞,開個窗,從窗裏向外面兜售飲食。

她既然鄰近州橋夜市就定要分一杯羹,這樣開一扇窗,坐船的游人能從窗口裏買吃食,河那邊的游人也能從窗戶看見這邊食客在吃什麽,吸引他們過來,再有就是食客們也能吃着飯欣賞外面的州橋夜市。

可以說是一舉三得。

等開好了牆洞,店鋪也布置得差不多了,再将葉璃原先畫好的幌子挂在了大門側面,店鋪算是布置停當。

鄰居們很熱情,見這裏又換了新租戶,便提着茶壺果子上門,請葉盞喝茶,給她指點附近木柴哪裏買、淘井哪裏請人、最近的菜攤怎麽走這些生活瑣事①。

葉盞被汴京城淳樸的民風打動,也給鄰居們回贈了些自己做的棗泥糕和筍肉饅頭,算是投桃報李。

與鄰居們攀談,葉盞探聽到這爿街坊們的情況。

這條街上左右縱橫也能有幾十條巷子,街上人家都較為富庶。

葉家原先住的炭場巷是賣炭的地方,堆着黑炭,來往地面都是黑的。

可這條街鋪着大塊的青石條磚,看着就很大氣規整,巷子打掃得幹幹淨淨,連半點槐花都沒有沾染。

一看就是有錢有閑人家。

一打聽果然是,這條街上人家借着地利之變,要麽在夜市上自己做點小生意,要麽索性在夜市有鋪面收租。

因此很是富庶。

店鋪裏經營變也要變化,原先是賣炒面,如今也還賣炒面,卻不能只賣炒面。

這樣葉盞便決定改變自己的經營風格:一方面保留炒面吸引原來的老顧客,一方面增加新的高價菜式吸引現在這些富庶的新顧客。

開張前幾天,葉盞特意在擺攤時跟每位路過的食客都指明了自己家新店的位置,還說老顧客來一定打五折。

玉姐兒擔心生意不好,在葉盞裝修期間索性自己每天推着太平車在原先的位置守攤,一邊指引老客戶過去。

尋了個好日子,在門口噼裏啪啦放了鞭炮,葉二姐食肆便開張了。

湯大人如往常一般想去吃一碗炒面。

卻在原先位置只見到老板的姐姐,指點他:“現在我們食攤搬到隔壁那天後巷了。”

那後巷背街,并不繁華,但湯大人還是點點頭:“好。我去看看。”

他帶着幾位同僚,聊着天就往那邊走。

遠遠看見“葉二姐食肆”的幌子在風裏搖晃,再看門口花草衆多。

最外面擺了一長條茉莉花,枝條繁盛,正是花期,綠葉下面點點小白花,自然成為一條分隔線,将街面與食肆分隔開。

顯然是店鋪內位置不足所以才借用了一部分街道,這在汴京城屢見不鮮,只要不超過街道司擺放的紅線便是合法合理。

只不過旁人家是突兀在街邊擺些桌椅板凳,可葉二姐家卻是用花做隔斷,看着極好,

外面用茉莉花統一隔斷,裏頭各張桌子間卻用金盞花分隔,

仔細看栽花的花盆都是自己用木板釘的簡陋花盆,看着粗糙,可是搭配上

門外花影蕭疏,看着有點意思。

門口的磚頭上鋪了一層木板,從未見過這種裝飾,倒顯得店鋪有點野趣。

店鋪屋檐下雕花的鳥籠,裏頭沒有鳥,籠門不見,顯然是廢棄的壞鳥籠,但卻被葉二姐放土種了一簇淩霄花,

紅的黃的花朵自由自在傾瀉而下,像是店門口多了一道花之瀑布。

湯大人這些同僚都讀過書,當即紛紛贊嘆:“不錯。”

“看着很有意趣。”

湯大人也很意外,原先他就只看着葉二姐家食攤整齊幹淨,卻沒想到葉二姐本人這麽蘭心蕙質,有個店鋪立刻脫胎換骨。

雖然地方簡陋些,很小,但布置的格調和背後體現的意趣,卻與許多高檔的酒樓都差不多。

再往裏走,見門口是鍋竈,側面放一個翠色屏風遮擋,

再裏面便是客人們坐的地方,小線香袅袅升起一股青煙,牆上貼了金花箋,牆上鋪着版人高的夾氈軟簾,最正中的牆面挂着灑藍草書板聯一份,橫批“人間有味是清歡”。

乍然看見這爿小店,覺得清爽怡人,可走進一看卻覺韻味十足。

幾位大人咀嚼着橫批內容,都覺這句詩好。

店鋪裏裝飾得這麽好,那吃得怎麽樣?大家不約而同想到這個問題。

有位胡大人嘴快:“我要一份紅燒肉炒面。”他上午在衙門枯坐,惦念這一口惦記了一上午。

“好嘞。”葉盞飛快應下。

胡大人很得意,飛快瞥了同僚們一眼,今天先做他的,他吃同僚們眼巴巴看着,嘿嘿。

湯大人卻沒理會那得意目光,他環顧一圈:“有別的什麽吃食嗎?”

葉盞指着竈臺旁的幾盆菜:“我們現在有各色菜肴,您看着想吃什麽就可以點菜。”

諸人這才看見竈臺旁設置了一個大桌子,上面擺放着幾個大盆,葉盞掀開上面蓋着的白色紗布,大家便看見裏面的美食:原來裏面裝着各色菜肴。

葉盞一一介紹:“有豬蹄肉酢、各色兜子、糖醋排骨、糖醋藕帶、桃仁鴨方、核桃酪、枸杞雛鴿湯,都是今天的菜式。價錢都挂在各自木盆上。”

什麽,有新花樣?

食客們立刻圍了過來,湯大人看了看,果然很誘人:“那我要兜子和糖醋排骨兩樣。再加個核桃酪。”

其他大人也紛紛點菜:“我要豬蹄肉酢和枸杞雛鴿湯。”

“我要桃仁鴨方。”

幾人紛紛點菜,一開始那個得意洋洋的同僚笑容消失了。

他沒想到今日能有新菜式,這樣就算自己先吃上炒面,可同僚們都在吃新花樣啊!

這家店老板做炒面那麽好吃,做別的菜也肯定很好吃。

失策啊失策,後悔啊後悔。

他立刻開口:“我的紅燒肉炒面以外還要個糖醋排骨,對了還有枸杞雛鴿湯。”

“好嘞。諸位請稍等。”葉盞一一應下,她做事麻利,很快就給各位大人上好了菜。

這也是她事先準備好的,汴京城裏的飲食着實豐富多彩,烤肉烤肉都有,要推陳出新唯有獨辟蹊徑。

以前炒面獨一份,如今最好是先做定食,每日一換菜單,讓食客們感受到新奇感。

做菜都是事先做好一大鍋放在木盆裏,這樣食客來了直接盛飯就行,減少他們的等待時間。

而且固定做好一大盆,售完即止,也方便采購原材料,避免食材浪費,增加成本。

湯大人迫不及待開始吃飯。

饒是他一貫穩重,夾菜的筷子也忍不住比平日裏快了幾分。

兜子是大宋城裏流行的一種飲食,類似包子餃子或者現代的貴州絲娃娃,半透明的綠豆粉皮包裹上各色餡料後捏成半圓形狀,倒扣過來就如一個小布兜,因此得名兜子。

食客只要跟葉盞吩咐吃哪種餡料,葉盞便會将餡料都包起來。

湯大人各色餡料都要了一遍。

因此看上去色彩很豐富:雪白的豆芽、紅的胡蘿蔔絲、綠色的瓜絲、白的炒豬肉絲,還能看見紅彤彤正往下流淌的茱萸紅油。

吃上一口,各色餡料咔嚓作響,綠豆粉皮則糯軟一片,讓人很是滿足。

湯大人很滿足,又夾起一筷子糖醋排骨,

這道菜卻簡單,精挑細選肥瘦相宜的豬仔排切成小段,油炸後加糖醋汁爆香。

可店家做完後排骨紫紅光亮,油潤的勾芡汁裹着排骨,吃進嘴裏酸酸甜甜,開胃又好吃。

另一位大人則在享用豬蹄肉酢。

豬蹄肉酢是選用上好的豬蹄膀,去骨,洗淨後再切塊煮熟,等到煮熟後再加入香醋和花椒油攪拌。

豬蹄膀本身彈性十足,微粉的肉皮下面是白色的蹄筋,被烹饪後呈現出淺黃色,

店家盛放的盤子也很講究,是褐色粗陶碟子,古樸中帶着一絲豪爽,正好搭配豬蹄膀。

他輕輕聞了聞,香醋的酸味、花椒油的沖鼻,兩種味道交融,一個勁往人鼻子裏竄。

引得人口水直咽。

吃進嘴裏,嘴巴發麻,花椒油霸道的滋味立刻先聲奪人,可是卻不讨人厭,

随後便是香醋的香氣,這應當是黃米發酵的米醋,微酸中還帶點甘甜,與別種醋不同,可見店家做這道菜時肯定是費了心思。

花椒為主,香醋為輔,之後便是草果砂仁兩者的香氣,淡淡的,并不喧賓奪主,但也恰如其分占據着自己的一席之地。

咬一口蹄膀,蹄膀煮熟後又被涼拌,所以燥熱氣息半點全無,涼絲絲的,正好适合炎炎夏日。

要微微用力才能咬下蹄膀,并沒有煮得太軟爛,不過食客覺得這麽處理正正好,這道涼拌菜又不是紅燒蹄膀,吃得不是軟爛而是柔韌,這樣子微硬才好咀嚼呢。

他很快就将整道菜吃光,還嫌不過瘾:“再來一份。”怎麽這麽不經吃呢?

咂吧下嘴,嘗試一道糖醋藕帶。

雖然都叫糖醋卻和糖醋排骨完全不同的風味,這道完全是涼拌菜,吃起來酸味更重些,一口就把夏日裏的悶熱一驅而散,讓人胃口大開。

藕帶細而嫩,吃一口又嫩又脆,絲毫沒有老藕的拉絲和韌勁,

雖然只是一道小涼菜,但絲毫不輸于其他的菜肴。

幾位大人吃得心滿意足,各個挺着吃得鼓鼓囊囊的大肚子回衙門上衙。

裴昭沒想到衙門的官員們談話又變了:“今天吃得真香啊。”

“糖醋排骨我吃了兩份,沒想到豬肉都能做那麽美味。”

他有些好奇,忍不住多問一句:“湯大人,怎麽今天不去吃那炒面了?”

要知道湯大人整整一個月都在議論那炒面如何美味,如何好吃,怎麽忽然不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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