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文德殿
第03章 03 文德殿
左相的府邸四壁被封起,是那日宣聖旨時,粗制濫造的工程,封得不嚴,雨過天晴,難得的曦光透過縫隙灑在書案上,左相彎腰湊過去,惬意地看着手中書卷。
須臾間,身側來了人,小侍送了午膳進來,将白瓷小碟一個個放在左相手邊,身後門虛掩。
左相放下書。
“成玉,你來得倒早。”他沒多少驚訝,擡眉道。
扮成小侍的顧淮擡起頭,促膝擺好瓷碟,他頓了頓,又低下頭去無用功地避着左相的罵,“先生,先用膳吧。”
左相沒有動筷,眸光微沉看向顧淮,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成玉,你下了步險棋。”
兩人不約而同地噤聲,在光線晦暗的房間裏,對視一眼。
左相知道顧淮都幹了什麽。
江州馬道匪患猖獗,江州刺史多次上書奏明此事,卻不知被誰壓下。直到江州流民血濺登聞鼓,這事才被擡到明面上來。
左相即刻拟了治匪要案,不等皇上定奪,竟有數十人上奏請命,願踐左相治匪諸條。
勇略震主者身危,支持左相一派,無一幸免。尤議郎給事中顧明忱、今科狀元顧淮父子二人受牽連最重。
顧明忱朝上谏言,公然支持左相,皇帝雖未露出半點不喜,卻以監察兵部軍事鎮壓之由,轉頭将人派去了江州。未出半月,便以“通匪”的罪名下了獄。
顧淮不知其中究竟是誰的手筆,但不可置否的是,這個由頭正中皇帝下懷。皇帝以“結黨營私”的罪名将左丞禁足,連着一起宣了顧明忱獲罪的旨。
顧淮倒算是無妄之災,因着是左相愛徒,又是顧明忱膝下獨子,将他從今科狀元降為探花,一為警示,二也為架空。
皇帝多疑,左相位及人臣,“一呼百應”,削他臂膀還唯恐不及,又怎肯親手将顧淮送進朝堂。但顧淮之才非虛,其身無過,一個“罪臣之子”的罪名還不足以讓皇帝将人按死在朝堂外面,因而将人降為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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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子孫繁盛,有子三人,大皇子李璟、二皇子李琰、七皇子李玮;有女數十位,其中适齡卻尚未婚配者,九人。
探花多為驸馬備選,而永昌驸馬,其不可任實職,已有官職驸馬甚至要辭去原有官職。倘招顧淮為驸馬,縱顧淮再有能力,也終将泯然于世。
明面上,挑不出錯處。
故而顧淮走了一步險棋——
文德殿殿外犯顏苦谏,君前失儀。不是他魇了,而是在這場大戲裏,他要先發制人,演一個雖天資聰穎、卻不通世務的——“愚者”。
勢單力薄之際,斂翼待時,确是妙計。
但左相對這個法子,不甚滿意。
犯顏苦谏、君前失儀,如此形象一旦在皇帝心裏建立起來,日後再想挽回,比登天還難。左相不想顧淮因小失大,可事已至此,既是愛徒,左相便也不忍多苛責顧淮。
他看着顧淮聽訓的乖順樣子,無可奈何地嘆了又嘆,“罷了,你日後要怎麽走,可想好了?”
“回先生,徒兒想解您的禁,為父親翻案。”他遲疑一瞬,字斟句酌地開口,“在此之前,徒兒絕不能被招為驸馬。”
左相眉峰一蹙,思忖了須臾,緩緩道:“有一人,可解此局。”
顧淮腦海裏也浮出一個名字,他眸子漆黑有如墨染,全神貫注地聽着左相的答案。
果然,不出所料。
“燕王柳寅懷之女,安樂郡主,柳安予。”
*
“安樂,你去看他了?”長公主殿下輕點口脂,側頭微笑看她,發絲垂下鋪到腰間,多了幾分平易近人。
柳安予知道她說的是誰,指尖一頓,本也沒打算瞞,索性坦蕩蕩地應聲,“是。”
她放下筆,低眉起身從銅鏡前拿起雕花金玉梳為長公主順發。
“聽說,你還從孫公公手裏搶人。”長公主看着銅鏡中柳安予映出的臉蛋兒,無奈勾了勾唇角,“你呀你,都被本宮慣上天了。”
“殿下,您就別打趣我了。”柳安予緩緩為她插上了一支金簪,微斂眸光,“不過是左相之托,順手事情罷了。”
長公主不太理朝事,提了一嘴見柳安予沒甚反應,便也興致缺缺,只蹙眉叮囑了一句,“左相近來人盯着呢,你少與之來往。”便轉頭将話頭揭過。
柳安予輕“嗯”一聲,細心低頭将她頸間碎發一一攏好,垂睫有一搭沒一搭地答着話。
“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時候該說個親。你母親近日來本宮這勤,提了好幾回。本宮便拟了個折子,挑了些才俊,你得了空也看看,對自己上點心。”長公主拉過柳安予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倒顯出些長輩的語重心長。
柳安予卻不愛聽。
“殿下。”柳安予微微抿唇,半蹲下來将下巴擱在她的腿上,碎發乖巧地貼在臉上,“安樂還想在您身邊多待上幾年,不想着做誰的妻。”
長公主輕輕揉了揉她的頭,揶揄地說道:“你呀你,小鬼頭,話說得花一樣漂亮。”
“可人哪能永遠獨一個?本宮也不舍得将你嫁出去,只是你母親那邊......”長公主點到即止,話沒說完,柳安予卻聽得明白。
柳安予眉眼清絕,琥珀眸含露一般,手指在她膝上畫圈,讓人不忍拒絕,“折子我會看,但殿下,能不能答應安樂。”
“答應什麽?”長公主撫摸她發絲的手一頓,挑了挑眉。
柳安予從她懷中鑽出,微仰着下巴,細長的眼尾微微上揚,“讓安樂——自己選。”
“好好好,那就都依你。”長公主無奈答應,眸中滿是寵溺地點了點她的鼻尖,“誰叫本宮最疼你。”
柳安予抿唇帶了點笑意,達到了目的,她便起身将折子妥帖收起,轉頭點了香,“殿下,二月初一,皇上賜的那些龍涎香熏完了。我換了沉香,行氣止痛,納氣平喘。”
她言語關切,“最近雨勤天冷,您多披些厚衣,恐染了風寒。”
“還是你心最細。”長公主滿意地看了她一眼,端坐在妝奁前彎了彎唇,“過會子,你留下用個午膳,許久不來,本宮心裏惦念。”
柳安予指尖稍稍一頓,“是。”眼中的笑意順着斂眸淡下去,沉香漸漸燃起缭繞上升,逐漸模糊了她的眉眼。
長公主想為她選婿,不是只說說而已。
五月初,難得一日晴。
長公主特地在宮內的四宜園,設了個荔枝宴,将名帖上的才俊邀了個遍,還特設了一院女席,凡京城內的适齡小姐,皆可出席。
柳安予一早便看見櫻桃送來的盤金彩繡绮雲裙,旁邊還放着一套金嵌寶石頭面,珠光寶氣,璀璨奪目,看得柳安予太陽穴犯疼。
“殿下送來的?”柳安予微微蹙眉,雖是問句,語氣卻肯定,見櫻桃乖巧地點點頭,無奈按了按眉心。
“郡主,殿下疼您,上次送來的鎏金點翠那套您沒戴,殿下不知道有多傷心.....”櫻桃咬唇,怯怯開口,話未說完便被青荷一記眼刀噎下去。
青荷靠過來擋在兩人中間,眉梢微挑地撚起一角绮雲裙,朝柳安予的方向展開一截道:“郡主您瞧,這顏色多襯您,就是墨發了無飾,和今年新荔比一比——”
青荷杏眼滴溜溜一轉,故意停頓,“也是郡主您風華絕代,腮勝粉荔——”緊跟着一陣輕笑。
“青荷!”柳安予微微輕挑着眉,方才緊蹙的眉頭倏然舒展,手指輕輕地梳理着發絲,叫了一聲她名字。
青荷也不懼她,帕子掩唇笑彎了眼睛,連帶着柳安予的心情都好了起來。
接下來青荷再說什麽,柳安予倒也聽得進。
“奴婢錯了奴婢錯了。”青荷笑意不減,她将绮雲裙捋好,不動聲色給櫻桃遞了個眼神,櫻桃一怔,連忙反應過來為柳安予更衣。
青荷侍在一旁,從随身的小冊子中挑出一頁給柳安予看,上面是描好的垂鬓分肖髻的圖樣,青荷彎唇一笑,“郡主,奴婢瞧着,這個式樣最配這條盤金彩繡绮雲裙。再從這套金嵌寶石頭面挑個幾樣,不至于繁瑣,也全了殿下心意,您看如何?”
“就依你罷。”柳安予嗓音輕緩。
她鮮少穿這般明亮的顏色,平日青色、月白的樣子穿得多,這冷不丁一換,倒叫人眼前一亮。
盤金彩繡绮雲裙包裹住她纖細的腰肢,襯得她瓷白的膚色暖和許多,她就那樣靜靜地站着,眉眼清冷,任由櫻桃為她系上雕荷白玉墜。
嫣紅的口脂自她唇中暈開,像霜雪覆蓋不住的紅梅,朱唇未動,先覺口脂香。
不豔、不俗,是自荷花蕊心淡淡逸出的香氣。
青荷撩開轎簾,清風輕拂過湖面,引得湖中荷葉輕搖,淡粉色的荷花花骨朵兒星零冒出幾個,粉影在泛起漣漪的碧綠湖面上碎成幾片。
四宜園內,清流掩映,一盤盤新鮮的荔枝猶如小紅燈籠,輕輕剝開外殼,現出一丸剔透脂凍。每桌旁侍着一位青衣侍婢,淨了手,半跪在賓客身側剝荔枝,剔去果核,恭恭敬敬地夾到賓客的小碟裏。
柳安予搭着青荷,輕移步子,束着一圈圈紅線的髾尾垂在肩上,一走一過輕輕搖曳,別樣的袅娜靈動。
她一出場,便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長公主方才還倚在椅邊,此刻倏然坐正,登時喜不自勝,沖柳安予招了招手。
“乖孩子,到這來。”
“殿下。”柳安予垂眸行禮,身子還未降半,便被起身走下來的長公主托起。
“你與本宮之間,不必如此生分。”長公主拉着她的手,唇角笑漪輕牽,看過來時滿眼驕傲。
她無子嗣,也未招驸,年歲長些時便養了柳安予,對她是寵也是疼,教到如今這般亭亭玉立,不是生母,勝似生母。
她牽着柳安予,将人牽到自己座位旁邊,底下公主、郡主和小姐坐了三兩排,都次柳安予一位。
“你嘗嘗,今年新荔甜不甜。”長公主将呈着荔枝果肉的小碟子往柳安予面前推了推,眼眸溫和,手上撚着一柄玉蘭團扇,掩着唇同她低語,“安樂,東邊那些,都是按帖子上的次序往下坐的,你一路過來,沒瞧瞧?”
柳安予這時才擡眸看過去,潦草掃了一遍,卻意外看見了一個本不應出現的人。
“他也是帖子上的?”柳安予秀眉微挑。
順着柳安予的目光,長公主疑惑着向下看去,最末的位置,一人坐得端正,身着靛藍竹繡交領袍,新葉拂肩,神情泰然自若。
似是注意到這邊打量的目光,頓下來,眼眸溫和,擡手敬了杯清酒。
迎着那人的目光,柳安予眸子越挑越翹,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
“顧淮?他怎麽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