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入皇陵

第27章 27 入皇陵

棺椁內空無一物。

就是白骨也好、腐爛的屍體也好, 李璟想過千萬次裏面的模樣,卻獨獨沒有想過,棺椁內會什麽都沒有。

玉棺泛出淡淡的溫潤的光澤, 他怔愣地跪在棺椁前,聽到柳安予冷聲的那句。

“修常, 你被騙了。”

他幌神反應了一下, 擡眸看向柳安予,眸中情緒複雜, 驚詫又疑惑。

“為什麽,這樣說?”李璟的聲音都在顫抖, 跪在那裏拉住她的手,眸子映着她的身形,不肯錯過她臉上任何一瞬的情緒變化。

“你知道什麽,是不是?”

柳安予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眸中散發着疏離與冷靜。

她緩緩斂衽彎下身子, 安撫似地摸了摸他的頭,微微蹙眉,輕啓朱唇輕言, “你的好父皇,根本就沒有把你母親安葬。”

顧淮在信裏告訴了柳安予這個皇室秘辛。

先皇後根本不是難産而死,而是如今的皇後與如今的貴妃琪氏聯手,毒殺。

皇帝是縱容的看客。

柳安予不清楚他到底什麽時候知道皇後與琪貴妃聯手下毒的,也不知是出于什麽理由,無論是忌憚兩位後妃家族的勢力,還是厭棄了糟糠之妻卻尋不到由頭, 但結果總是不變的。

他是幫兇。

皇帝沒有将先皇後的屍首安葬在皇陵,反而分屍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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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賜給皇後和祺貴人的月季鼎裏, 是他母親的血肉。

李璟大腦有一瞬間空白,他怔怔地看向地面,倏然奔潰哀嚎起來。

柳安予連忙捂住他的嘴,幾番欲言又止,卻只能心疼地看着他。

“不,不能出聲。”

李璟眸中絕望,卻只能發出嘶啞的嗚咽,緊緊抱住柳安予。

淚水打濕了柳安予的肩膀,她僵硬一瞬,卻還是任由李璟抱着她,生澀地拍了拍他顫抖的脊背。

她後悔在永昌十二年,她與李璟初識的那天幫皇帝說話,因為她想象不到,一個人怎會涼薄至此?

賜月季鼎的時候,李璟還站在他面前看過花,說自己還從未見過開得如此豔麗的月季。

那時,皇帝在想什麽?

他慈愛地揉着他的長子,向孩子介紹他母親的棺椁,月季食肉,豔麗的花是先皇後的求救。

“在這哭過了,出去就把事情都咽在肚子裏。”柳安予眸子泛着冷意,面容清疏,緩緩看向棺椁上雕的玉龍,“天下這局棋,你也該入局了。”

出了皇陵,韓昭細心地發現李璟沒了笑臉,只是手和柳安予緊緊攥在一起。

馬車簾子放下,李璟垂眸突然問她。

“你不想考女官了嗎?”

柳安予的眸子看向車外,眉梢盡是疏冷,她纖細的指尖收回,再無一絲光線透進來。

“不考了。”她纖長的眼睫染霜,斂衽端坐,“我想讓我的官職,由你來封。”

李璟看着她胸有成竹的神情,眸中除了愛戀,又驀然生出一縷複雜的情緒。

*

柳安予不知道自己身上是不是被顧淮下了什麽降頭,自二人相遇,她的四季便只剩連綿的雨。

李璟送柳安予回府時,雨已經下得有一會兒了。

青荷連忙撐起傘為柳安予遮擋,扶着人下了馬車,櫻桃急得在門口直打轉,看見柳安予的身影連忙冒雨跑過來。

“怎麽了?”柳安予蹙眉問着。

“郡主,不好了,姑爺早上剛送來的雁被玉玉咬斷了脖頸,死了!”櫻桃急得都快哭了,發絲被雨澆得狼狽地貼在臉上,李璟在一旁聽到消息,臉色登時難看起來。

玉玉一向乖巧。

柳安予還在蹙眉思索着哪個環節出了問題,眼簾中卻突然出現一角壓了竹紋的素綢,順着視線看去,她看見顧淮撐傘冒雨而來。

細細密密如針芒的雨絲打在他的傘上,層雲散成朦胧的薄霧。

他身姿颀長,傘下一雙內勾外翹瑞鳳眼,眼下一點褐色小痣像淚痕,身姿筆挺,看向柳安予的眸子帶着不加掩飾的欲望。

他倏然一笑,瑞鳳眼上挑,漾開星星點點的情愫。

“郡主,微臣來送花。”

柳安予這才将視線落在他懷中——

那日她的随口為難,滿京城唯一一株五月廣玉蘭。

*

“怎的了?面色怎都如此難看?”顧淮走到近前,露出溫和淺笑。

青荷和櫻桃面面相觑,李璟臉色墨浸了一般,瞪了顧淮一眼不言語,反倒是柳安予好心跟他解釋。

“貍奴将晨時大殿下送來的雁咬死了。”

“啊?”顧淮登時愣了一下,蹙眉斟酌組織着措辭,“這三日不是問兇吉嗎?聘雁死了......可不是好兆頭。”

這三日換完庚帖問兇吉,家中若是出現碗盞敲碎、家人吵嘴、貓狗不安等等“異常”,都不是好兆頭,更何況是聘雁死了這種大事。

櫻桃沒青荷心思細,若是青荷留家,許還能遮掩一二,如今怕是長公主那邊都已經知曉了。

卻也正合了柳安予心意。

“你來幹什麽?”李璟警惕地掃向他的臉。

“微臣來給郡主送花。”顧淮與李璟的眼神交鋒,明明是輕描淡寫的語氣,卻莫名被李璟嗅出了挑釁的意味。

事實也正是如此,只見顧淮似是猛然想起什麽,從袖中掏出一柄雕花灑金扇子,用傘遮雨遞過去。

“哦對了,這是左相新制的一把扇子,微臣借花獻佛,想讨郡主歡心。”顧淮垂眸時,眼下的小痣也被瞧得愈發清晰,聲音有如山澗清泉,不急不緩,遞過時的手指,不經意摩挲過她的掌心。

李璟目光鎖定,作勢就要攔,厲聲道:“左相給過安樂不少折扇,不差這一把。”

顧淮卻好似聽不見李璟說話,直勾勾地盯着柳安予,“扇面上是微臣鬥膽描的畫,還未題字,郡主......可否賞個臉,留下墨寶?”

他眸色微暗,清淡的竹香萦繞在兩人之間,視線在空中交彙剎那,悶熱夏雨似是落地濺出朵朵水花。

“你聽不懂人說話嗎?”李璟一個跨步橫插在兩人中間,他的眼睛像是能噴火一般,言語間冷峻疏離。

兩人之間還有距離,顧淮卻倏然踉跄一退,他們的目光對視,像利刃在交織鬥争。

傘落在地上。

“花!我的花!”顧淮驚慌失措,連忙站穩用袖子遮擋,雨水滴在花瓣上,顯得更加嬌豔欲滴。

雨下得急,幾息之間,他的肩膀、發絲已然被淋濕,薄薄的衣衫貼在他精壯的肌肉上,一滴狡猾的雨順着他的額頭滑到鼻尖,低頭剎那掉落在泥土裏。

像是淚珠。

李璟還在疑惑,卻見柳安予側身與他擦肩而過,撐起傘為顧淮遮雨。

“修常你這是做什麽?”柳安予的語氣雖不算上嚴厲,卻還帶着些責備意味。

一時之間,李璟心髒鈍痛,像是有千萬顆尖細的針在紮,密密麻麻的脹澀。

顧淮的睫羽氤氲着雨珠,修長的手指微微顫抖,眼底泛着淡淡的紅,隐忍地抿了抿唇。

“不,不是大殿下,是微臣自己沒有站穩。”

李璟站在柳安予身後,卻見她轉了轉傘,捏緊傘柄,側身擋住顧淮回頭道:“修常,過會子我會叫人将聘雁送回,請人來看看究竟是不是貍奴咬的,若真是貍奴......怕是要去欽天監占一下你我的生辰八字,再做定奪。”

“雨大了,你快些回罷。”她嗓音清淺,砸在雨裏聲音不大,砸在李璟心裏卻震耳欲聾。

李璟張了張口不知道說什麽,只能眼睜睜看着柳安予為顧淮撐着傘,二人轉身進了府。像是有什麽東西堵在喉嚨裏,鼻子也發酸,心痛到無法言語。

那日分別,顧淮再也沒翻過窗來看她。

小雨浠瀝瀝,他再次站在她的窗前,細心地将廣蘭花放在窗邊。

李璟可以堂堂正正從正門進來,請長公主作媒人,求皇帝賜婚,所有人都會說這是門當戶對、天賜良緣。

顧淮卻不可以。

他像陰溝裏的老鼠,只能在黑暗裏四處逃竄,就連入府,都只能用這些腌臜手段。

窗棂泛冷,他站在那裏良久,直到身上雨水打濕的地方發寒。

柳安予慢條斯理地用帕子擦拭指尖的水,屋內沒有點燭,暗得兩人良久才适應黑暗,将将看清對方身形。

“行了,別裝了。”柳安予走過去将帕子扔到他頭上,眼神探究,翹了一下嘴角,“聘雁是不是你弄死的?嗯?”

顧淮伸手拉下頭上的帕子,淺笑一聲,音調像誘人的罂.粟花,“是。”他垂了垂眸,聲音不覺間裹挾霜雪,“微臣不想,郡主和大殿下成親。”

柳安予伸手捏住他的臉,顧淮只錯愕一瞬,立即如收了爪的小貓俯下.身半跪,俯首帖耳,祈求柳安予的垂憐。

他仰着頭蹭了蹭她的掌心,眸子亮晶晶的,“郡主,家父翻案了。”

他頂替了沈忠在二皇子身邊的位子,作為棄子,顧明忱的“通匪”之名,自然順理成章地安在了沈忠的腦袋上。

沈忠的妻子兒女均在二皇子手中,他不敢忤逆,只得打碎牙齒活血吞,承了罪名。

明日便會被問斬。

柳安予毫不意外,冷笑一聲,“你翻不翻案,與我何幹?”話雖如此,捏着人的手指卻不動聲色的松了松,“你毀了我的定親,若是将你交出去,你猜,李璟會不會弄死你?”

“郡主舍得嗎?”他的眸子濕漉漉的,像無辜的小鹿臨死前看向獵人的眼神,“郡主若舍得,微臣千死萬死都使得。”

他喉結滾動,等待柳安予回答時的慘白臉色惹人憐惜,但柳安予知道,這不是一只乖巧讨好的流浪貓,這是一條随時會咬人的瘋狗。

她眸色暗了下去,饒有興趣地看向他。

顧淮手指微動,解開绶帶,半濕的繡竹葉素袍一層層褪去,露出他精壯的胸膛。

沒有柳安予想象中那樣纖細無骨,白皙如玉。

顧淮身上肌肉線條流暢,寬肩窄腰,自肩膀到胸前鎖骨貫着一條猙獰的傷,濕潤的發絲垂下延申到腰窩處,人魚線低低向下沿進裘褲,細細看去還能看見稀疏的黑茬。

柳安予登時紅了耳根,咬牙別開眼睛,卻被顧淮用力拉近,呼吸纏綿,他伸手解下她發間的金簪。

登時青絲如瀑散落在肩。

柳安予錯愕,卻見顧淮将金簪塞進她手裏,将尖銳的簪尾對準心髒。

聲音低沉沙啞,帶着一絲瘋狂。

“要不你現在就殺了我。”

“你瘋了?!”柳安予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眸光漸漸深沉。

顧淮卻不似開玩笑,眨眼瞬間,一顆顆晶瑩淚珠掉落在她腕上。

他兩只手包裹住柳安予的纖纖玉手,用力刺進自己的心髒,柳安予倉皇用力往回縮,簪尾卻越陷越深,刺出血痕。

一股鮮紅的細流湧出,緩緩自他心髒處淌下,阻到紅果處分了支流,一滴一滴落在地面。

一個清脆的巴掌扇在他臉上,登時出現紅痕。

金簪被柳安予用力扔遠,好在傷處不深,疼痛許能讓顧淮清醒一點。

顧淮是個瘋子。

他僵在那裏,發絲散落,破碎又狼狽。

柳安予驚魂未定,回神時掰過他的臉,強迫顧淮與自己對視,眸中怒意滔天。

“我讓你死了嗎!”她冷聲怒斥,“你現在又在演什麽戲碼?既然你要做狗,那就俯首帖耳給我裝好了,死不死,不是你說了算!不是要和我成親嗎?把我原本的夫婿趕走了,現在還想再殺我一個夫婿嗎?”

柳安予的目光寒氣逼人,猶如數九寒冬河面堅冰,纖弱的身形卻是位處高位,讓人不自覺地臣服。

“柳安予,你可憐可憐我。”

他微仰下颌,那張本就出塵俊逸的臉上挂着淚痕,流露出幾分凄哀,他勾唇慘淡一笑,顫抖的手握住她的皓腕。

他不可抑制地染上哭腔,緊張、焦慮、吃醋、失落......好多種情緒雜糅在一起,讓他的心髒泛出尖銳的抽痛。

他好害怕,好害怕失去她。

他怕柳安予知道他的真面目後就再也不理他,他怕柳安予真的會嫁給大殿下。

那日銅鏡中,他頸邊的血痕,猶如一把懸而未落的刀,日日橫在他的頭頂。

她染了蔻丹的指甲劃過他的臉頰,留下一道白痕。

他好像知道自己長了一張不錯的臉。

柳安予輕笑,“可憐你幹嘛?”她慢條斯理地放開手,推開錯愕的顧淮,走到不遠處撿起金簪。

轉過身,驟然将人抵在牆邊,冰冷的簪尾對準傷口。

下劃。

“啊——”顧淮不可避免地驚呼出來,額頭上沁出細細密密的汗珠,他登時青筋暴起,忍不住地喘.息。

他靠在柳安予的肩上,疼得戰栗,柳安予卻還在劃,用尖細的金簪在他心口處刻了一個“予”字。

刻完血肉模糊,鮮血淋漓。

明知他是一條随時都會咬人的瘋狗,可柳安予還是動了恻隐之心,伴着窗外滴落滑下的冰冷雨珠,吻住了他的唇。

将他的疼痛,他的淚水堵在唇瓣,猝不及防卻如暴風雨一般來勢洶洶,貝齒狠咬,血腥味在舌尖蔓延。

帶着血腥的瘋狂的吻,漸漸加深,舌尖纏綿,心髒的刺痛一陣一陣侵蝕着他的神智。

好巧,柳安予也是個瘋子。

一吻完畢,嫣紅的唇瓣分離牽出一條銀絲。

柳安予的指尖不動聲色地按住他的命脈,低聲輕言。

“顧淮,要麽裝一輩子,要麽你死。”

顧淮輕輕喘氣,心髒漏了一拍。

好像,完蛋了。

*

李璟怎麽也想不到,他心心念念的妻,居然轉眼間就成了與他相克的禍。

他捏着欽天監給出的結果,茫然地站在昱陽宮。

長公主長嘆一口氣,張口安慰他,“這八字不合,也不能強求......唉,只能說你和安樂之間,有緣無分。”

“有緣無分......”李璟攥緊那張紙,眸子陰沉到可怕。

“殿下。”巧蓮小碎步移到長公主跟前,看了眼李璟,欲言又止。

“怎的了?”長公主瞥了一眼她,看出了她的顧慮,随意地揮揮手道:“沒事兒,你大膽說,怎麽了?”

巧蓮一諾,福了福身,猶猶豫豫地回道:“回殿下,顧禦史在外求見......好像,也是來提親的。”

“嗯?”長公主登時詫異起來。

本想打發了李璟出去,不料巧蓮的話全然落在了他的耳朵裏,便說什麽都不肯走。

無奈,長公主只能硬着頭皮賜座,宣顧淮進來。

顧淮端着禮物進來,目光掃到李璟時眸光閃爍,卻還是禮貌見禮。

長公主不動聲色地上下打量顧淮,見人規規矩矩,容止端淨,頓時滿意地點點頭。

“顧禦史,怎麽有心思來昱陽宮探望本宮?”長公主微微挑眉,明知故問道。

顧淮将手中金絲楠木的盒子交給侍候在一旁的巧蓮,連忙拱手回複,“回殿下,微臣帶了一份薄禮,還望殿下喜歡。”

等巧蓮将盒子呈到長公主面前,顧淮才繼續方才的話,“微臣傾心郡主,卻也知道,郡主最依您。養育之恩大過天,微臣想求娶郡主,定然是要先來問過您。”他為人文質彬彬,一番話誇到了長公主心坎裏。

長公主頓時眉眼帶笑,卻還是故作矜持,先開了木盒瞧瞧。

只見裏面是兩樣東西。

一個是眉目慈悲、通體透亮的坐蓮玉觀音,眉心一抹紅,是玉料天然的顏色。

玉觀音好找,眉心藏紅的料子卻不多見,長公主拿起來細細瞧看,啧啧驚嘆。

另一邊放着一把折扇,長公主欣賞了好一陣玉觀音,才将将放下,拿起折扇,折扇絹面一展,上面是熟悉的字跡。

“這是......安樂寫的?”長公主訝異問道。

李璟意外地擡起眸看去,他眼神頗好,自然也熟悉柳安予的字跡,認清後下意識攥緊手,指甲嵌在肉裏卻感覺不到疼痛。

“正是。”顧淮微微一笑,“郡主想着殿下,這幾日在抄寫佛經,聽微臣說要來拜訪,特地将自己寫得最好的一篇裁下來做扇。聽聞殿下入了夏總是挨蚊蟲叮咬,郡主心疼,用的絹布浸了好幾天的驅蟲草藥湯,曬幹了之後才寫的。”

“殿下日日拿着扇,既抵擋了夏日酷熱,又能驅蚊蟲。”

“她是個好孩子,總想着本宮。”長公主眼眶濕潤,抓着扇子愛不釋手。

同樣也聽懂了顧淮的意思,連着扇子一起送來,就是表明他來提親,是柳安予準許過的,如此,長公主自然也不會過多為難顧淮。

顧淮的父親翻案,自然便不算是罪臣之子,又是新任的監察禦史,探花出身,雖不比李璟身份尊貴,卻也是前路一片光明燦爛。

柳安予嫁過去,也不怕被委屈。

再者,長公主先前答應過柳安予,要她自己選。

拉上李璟屬實是長公主着急,她那時以為柳安予沒有心上人,怕是在拖延她,便連忙挑了個最可心的。

如今既是八字不合,長公主自然也不會強求。

柳安予有自己喜歡的就好,長公主擡眸看了看李璟沉沉的臉色,又轉向笑得如沐春風的顧淮,不禁心裏感嘆。

傻丫頭,就知道給自己挑個好看的。

她一拍案,又同意了,請顧淮在昱陽宮喝了口茶,人臨走時還囑咐了句話。

“聘禮不夠好,我們安樂可不嫁。”長公主品着茶頭也不擡地說道。

顧淮拱手躬身,鄭重地回應,“殿下放心,微臣定不會委屈了郡主。”

顧淮四處奔波了好幾日,才将二人的親事說定了。

顧淮請了左相納采,左相也是第一次當媒人,到燕王府上議婚,連口茶都未來得及喝,一個勁兒地誇耀他的得意門生,生怕哪句話說的不好,誤了二人的婚事。

燕王笑呵呵聽着左相講,兩人相談甚歡,過了宮禁才堪堪分別。

柳安予早上起來推開窗,溫暖的陽光灑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她眨眨眼,看見顧淮縛袖正一手拎着一個金籠,一手拿着狗尾草逗小貓,在院子裏跑來跑去。

柳安予挑眉,這回她熟了,是聘雁。

“這麽早?”她托腮淺笑着問道。

顧淮一頓停下腳步,身姿挺拔如松,仰起臉先是錯愕,後燦爛一笑,露出整整齊齊的一排牙齒,兩邊是尖尖的可愛虎牙。

陽光傾灑在他的肩頭,他驟然一停差點踩到小貓,貓玉玉抗議地舉起爪子撓他的褲腿,喵喵地叫。

“你醒了?”顧淮輕輕踢開小貓,小跑着湊過來,眸子攢着細碎的陽光,貼了貼她的額頭,“我閑的沒事,天沒亮就去逮大雁了,挑的最大最好看的兩只,你瞧瞧你喜不喜歡?”

“喜歡喜歡。”柳安予淺笑着無奈附和,“那你欺負它幹嘛,大早上遛它。”

顧淮反應了一下,才明白是在說小貓,輕哼一聲很是不屑,“萬一它給我雁也咬死了呢。”又暗戳戳将腳邊喵喵叫求柳安予抱的小貓踢遠了一點。

“給我抱抱玉玉。”柳安予看着好笑,順口道。

“嗯?”顧淮瑞鳳眼都圓潤的不少,張開手臂湊過來,“抱抱——”

“滾蛋。”柳安予拍他的頭,輕輕笑了一聲,“我說的貍奴。”

“它也叫玉玉???”顧淮一愣,嫌棄地瞅瞅腳邊昂首挺胸的小貓,“它不是叫糖糕兒嗎?怎麽......”顧淮的眼神逐漸清明,看向柳安予的眼神不太清白。

柳安予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露陷了,還在戳他,“把玉玉給我。”

顧淮放下聘雁,雙手抱起小貓放到柳安予懷裏。

她發絲随意披散在肩頭,一張清絕疏冷的臉蛋兒多了些暖意,不施粉黛,卻別有一番韻味。

看起來她心情頗好,眉眼溫柔地揉了揉貓玉玉的頭,低頭又親了一口小貓。

顧淮蹭過來笑着指了指自己臉,慵懶地語調道:“這個貓玉玉也要。”

“滾蛋!”

*

顧淮的定親流程要比李璟順利多了,見了雙親,定了日子,便敲鑼打鼓地準備着。

成親之前,新人不得見面,這可給顧淮想壞了。

恐相思成疾,顧淮幹起了老勾當。

月影綽約,柳安予秉燭寫字,昏黃的燭光打在臉上,寫着寫着出了神,突然聽到咚咚兩聲。

柳安予回神,低頭卻看見紙上不知不覺畫出了一個小像,眉眼與顧淮有八分像。

她登時慌亂将紙揉成一團,趕緊扔到一旁。

咚咚。

又是兩聲。

柳安予被吸引了注意,斂衽起身款款走向聲源,剛一走近便聽窗棂上又是咚咚兩聲。

“誰?”柳安予心底有一個名字,卻還是試探性地問着。

“我。”只聽熟悉的聲音逸出一抹輕笑,壓聲輕言,“是我,你的,貓、玉、玉。”

“顧淮!”柳安予叫了他的名字,唇角牽起,伸手敲了敲窗棂以示警告,“再說,我不理你了。”

“錯了錯了。”他笑了笑,倚在窗邊認錯倒快。

柳安予伸手想支起窗子,卻被他按住,聲音低沉,“不能開,人家說了,成親之前不能見。”

“那你來幹嘛?”柳安予挑眉,聽從罷手,隔着窗子緊盯着顧淮的剪影。

“不讓看,還不讓想嗎?”他微頓,眼眸柔和。

柳安予房內燃着燭光,雖然微弱,卻正當好映出她的輪廓,他的手指觸碰窗紙,細細描摹着她的眉眼。

“像,做夢一樣。”他輕聲呢喃。

“我以為,我這一生都将埋葬在那個雨天。”顧淮斂眸,想起了兩人的初見。

那天他鬼使神差追出去借了傘,結果傘沒借出去,擡傘落傘間,自己跌入泥潭裏。

掙紮不得,求死不得。

他用最自暴自棄的法子,在文德殿外高聲質問君主,喊得酣暢淋漓,那時甚至想,要不把話說得再重一些?直接被皇帝下獄斬首,從此一了百了,何必再拖累家人。

柳安予一把傘,一塊糕,将他從泥潭裏拽出來。

他隔着雨幕看向她的眼神,睥睨、矜貴、審視、不屑。

那時他都在恍惚,心想是不是已經快死了,都看見仙人了。

只是這仙人怎麽這麽嫌棄我?若是讨不得她的喜歡,下輩子是不是也要完蛋了?

“胡說什麽。”柳安予蹙眉不滿他的話,眯了眯眼,眸色暗了下去,“什麽埋葬,大婚在即,不許說這些晦氣的話。”

“錯了錯了。微臣蠢笨,總惹郡主生氣。等明日成了親,郡主怎麽打怎麽罰,都成。”顧淮輕輕勾起唇角,溫聲哄道。

“哼。”柳安予撇撇嘴,不免吐槽,“油嘴滑舌,也不知你跟多少小女娘說過。”

“冤枉啊冤枉。”顧淮輕笑着舉起手發誓,“微臣只和你這一個小女娘說過話,一處辦事的衛大人教微臣,要嘴巴甜點,這才學了幾句哄人的話,郡主明鑒啊。”

“亂學,這些子話除了羞臊我,哪裏有什麽哄人的用處?”柳安予不是很适應,頗為嫌棄地說着。

顧淮湊近再低聲說話,柳安予卻怎麽都不理,哄着叫了好幾聲“郡主”,對面都沒聲響。

顧淮嘆了一口氣,試探道:“那微臣走了?”

“你敢!”窗子那邊威脅地敲了敲。

顧淮登時斂颚笑了。

屋內的燭火登時滅了,顧淮一個沒看住,柳安予便開了窗。

“不能開!”顧淮慌亂想要按住。

卻聽柳安予輕言,“我不看,我就想牽牽你的手。”

她向來對感情很直白,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她分得清友情和愛情,也明白利用和真誠。

夜色濃重,她屋內的燭火燃盡,兩人适應了好一會兒黑暗,才将将看到對方的剪影。

窗子支起一條縫隙,柳安予纖細的手指從裏面探出,勾住了顧淮的小指。顧淮雙手包裹住她的微冷的手,俯身哈氣揉搓,讓她暖和一點。

“顧成玉,別把自己的命看得太輕。”目之所及,皆是黑暗虛妄,柳安予什麽都看不清,但她能感受到一股溫暖從指尖傳來。

顧淮怔愣住了。

她的聲音淺淡,說話娓娓道來卻透着一股悲涼。

“我前半生都住在高樓裏。”

“走不出,放不下。”

“我要知書達理、乖巧懂事,一生都被困在深閨不得動彈。起初我看你,只是不服氣。”

她的聲音悶悶的,帶着涼意,顧淮攥緊她的手,認真地聽着。

“我看過的書,不比你少,我寫過的策,不比你差,但大家好像不覺得這有什麽好,只有一個好郎婿,才是我唯一的倚仗。”

“我本來想考女官,但我前些日子看見李淑宜,在皇後寝宮門口背女訓背到崩潰大哭,我當時就想,就算當了女官,又能怎樣呢?如果做女官做不到頂頂好,就只能在諾大的皇宮裏繼續磋磨歲月,我前十幾年已經待在那裏待得太久了。”

她頓了頓,又補了一句,“我不想再進入那個被規訓的循環。”

“所以我要翻了棋盤。”

顧淮心中如巨浪翻滾,不知該如何消化這些話,但柳安予還在說。

趁着夜色,她一股腦地都倒了出來。

“你難道就甘心被鉗制嗎?”柳安予緩緩問着,“李琰讓你做的那些,你真的想做嗎?”

她的手從顧淮的掌中掙紮出,探向顧淮的心髒,她隔着衣料撫摸着他心口的“予”字,聲音充滿蠱惑意味,“我知道你的心。”

“一個人之所以痛苦,是因為善惡都不夠純粹,便如海岸擱淺掙紮的魚,既深陷困境,又奮力掙紮着想要回去。”

“我不要後世的女娘像我一樣,汲取知識像是罪惡,只能在家塾外的窗口聽課。你我都可以做謀士,那就攜手,将水攪渾,砸爛那些千百年來橫在我們脖頸上的枷鎖,即便身死。”

“我的祭文,要你來寫。”

“所以你千萬千萬要活着,好好活。”

她的話像倒進将死枯泉的最後一汪水,激起泉眼汩汩冒着泉水,月色朦胧,風吹過,樹葉飒飒作響。顧淮低下頭真摯地親吻她的手指,鄭重其事地吐出一個字。

“好。”

他不會死。

他的命,要柳安予親自來取。

*

花辇漆紅富貴,敲鑼打鼓、唢吶震天,顧淮一身朱紅綴珠繡金雲紋婚服,頭戴金冠下了馬,眉梢帶喜卻被攔在門口。

烏泱泱一群人,連青荷、櫻桃都擠了出來,李璟站在最前面高聲叫住他,“急什麽,催妝詩都沒作你就想進去?”李璟目光冷峻,擡手一攔,像一面堅實的盾擋在那裏,不容顧淮踏足半步。

顧淮挑眉,收回步子,禮貌作揖,“我作,我自然作。”

他微微沉吟,轉頭就想出一首,迎上李璟針鋒相對的眸子,“......願遂求凰竟賦歸,惜花蝴蝶尚依依。”他邊說邊解了錢袋,将袋中早早備好的碎銀和喜糖灑向衆人。

他聲調漸高,笑眯眯地繼續道:“鲰生恨未生雙翼,常伴卿卿作對飛——吃糖,都吃糖奧——”衆人歡呼聲不絕于耳,賀喜的話層出不窮。

顧淮笑意盈盈拍了拍李璟的肩膀,不容置喙地暗中用力掰開李璟的手,視線交戰一瞬分離,他像個勝利者轉身踏進府門。

李璟眼神悵然若失,身旁不知是誰給他塞了一塊喜糖,是柳安予最喜歡吃的那一種。

他嘗了,是苦的。

柳安予上了花轎,一路歡歌,喜糖和花瓣灑向四周人群,隊伍後面擡着嫁妝、陪嫁,共一百二十擡楠木箱子,浩浩蕩蕩的隊伍駛向顧府。

一把掐金絲龍鳳呈祥的團扇遮擋住柳安予嬌俏的面容,頭上鳳尾點翠的墜珠鳳冠熠熠生輝,随着步子輕搖,曳地霞帔繡着精細的花紋,那時宮中最優秀的繡女們精心制作。

“一拜天地——”

兩人并肩躬身。

“......敬蒼天,佳偶天成!”

“二拜高堂——”

長公主看着柳安予的團扇泣淚,帕子掩面,不能自已。

“......敬父母,骨肉情,情如東海。”

“夫妻對拜——”

兩人緩緩轉過身子,彎腰瞬間,後面不知是誰推了顧淮一把,顧淮一個踉跄向柳安予撲去,吓得柳安予撤了扇子扶他。

柳葉眉青黛色,朱唇薄紅,眼微挑,雪白的脖頸上戴着金鎖璎珞,只輕輕一瞥,顧淮的心跳便漏了一拍,癡癡看着她作不出任何反應。

旁邊人倒吸一口涼氣,驚嘆于她驚心動魄的美貌,還是左相率先反應過來,連忙接上一句。

“......一往情深,兩廂情願,永結同心!”

“好!”大家連忙用力鼓掌喝彩。

反應過來的顧淮羞怯站直,喉結微動,眉目深情地看着她,柳安予被他的舉動驟然逗笑了,團扇掩唇,笑聲銀鈴一般輕響。

他眸中波光粼粼,只映着她的笑顏。

貓玉玉在角落咬着自己脖子上的紅綢子花,自己逗着自己,開心地打起滾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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