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1 入宮
第41章 41 入宮
“你這是什麽姿勢?”柳安予的手支着頭, 見他的樣子感到好笑,她剛翻了一頁書,擡眸便看見顧淮卯着勁兒地伸長脖子看她。
顧淮連忙縮回來, 微微鼓起臉頰像小孩子撒嬌,“你看的什麽?我也要看。”
柳安予見狀, 依着他伸手将小案往床邊推了推, 緊貼着床沿。她坐得很近,近到顧淮一伸手就能勾住她垂下的半縷發束。
柳安予很喜歡讀史書, 尤其喜歡《春堂泰安史》這本,它由左相年青時整理編撰, 耗費數十年光景,是其成名之作。
也是由這一本,柳安予第一次接觸到女訓之外的天地。
記憶最深的,便是裏面一位姓洛的女将軍,四處征戰, 捍衛國疆。左相寫到這一處時,翻遍古籍,其中對她不過寥寥數語, 但他尋訪民間,卻發現各地都或多或少建過這位女将軍的廟宇,在百姓口口相傳的故事中,左相将此人的生平拼湊完整。
《春堂泰安史》剛剛撰寫完的時候,有人指出這位女将軍所支持的典籍太少,甚至質疑她的存在。是左相力排衆議,堅持将她錄入《泰安史英雄名錄》中, 還留下了四字評語——
彪炳千秋。
“我怎麽記得,你已經看過好多遍了。”顧淮歪頭溫聲問道。
“是看過很多遍, 但還是喜歡。”柳安予耐心回答,指尖撫過上面的字跡。
他伸手勾出她的一縷頭發,頗有興致地低頭搗鼓,她視若無睹地專注看書,他則專注看着她。
蠟燭靜靜燃燒,映着她的臉。
青荷敲門咚咚兩聲,聽到回應,這才輕手輕腳地推開門。
“怎麽了?”柳安予瞥到顧淮安靜的睡顏,下意識放輕聲音轉過頭問她。
“大殿下遣人送來的信,要奴婢一定親手交到您手裏。”青荷輕聲回應,蹑手蹑腳走到柳安予身邊。
Advertisement
柳安予疑惑接過,揮揮手遣散青荷,她拆開信照着燭光字字句句看完,雖在她意料之中,可當真的得知消息時,她的心情還是難受到無以複加。
【父皇同意辦學堂,卻不同意辦女學堂,言其學力尚淺,但你不必過于憂心,明日我再奏一回,勿念。】
日頭将落,柳安予伸手解開顧淮編的亂七八糟的頭發,看着顧淮雙眸緊閉,心中泛出淡淡的惆悵。
她忽然心思微動,将書合上,扶着膝蓋起身。還未燃盡的蠟燭被她輕輕吹滅,屋子裏頓時昏暗起來。
柳安予站了好一會兒,直到雙眸完全适應黑暗,她手指摩挲過顧淮的手,輕輕幫他掖好被角。
她拉開房間暗格,将顧淮的都虞候腰牌揣在懷裏,留戀地看了顧淮一眼,轉身,拉門離開。
直到柳安予的腳步聲消失得無影無蹤,榻上那人才緩緩睜開眼,盯着柳安予離去的方向良久,垂眸将臉埋進被子,汲取溫暖。
離宮禁還有兩個時辰。
紅牆黃瓦,飛檐翹角,黃昏漸漸籠罩着京城內外,月影漸顯。
北街的夜市賣得正歡,一路燈火通明,人流絡繹不絕,漆面長靴踏在地面上,留下一個淺灰的腳印,轉眼間便被其他人踩亂。
東直門巡視的守衛漸漸疲乏,偶有幾個靠門休憩,只等兩個時辰一過落鎖換班。
“殿前司将虞候柳安奉都虞候之命,入宮面聖。”只見一個頗為清瘦的男子站在守衛面前,聲音沙啞,擡起都虞候的腰牌。
守衛登時來了精神,甩甩頭接過腰牌,剛起了一絲懷疑,腰牌便被柳安拿走。他将手中的兩瓶燒酒塞到守衛手中,壓低帷帽笑了笑,“剛從北街過來買的,沁宣齋上好的燒酒,正好,給幾位小哥嘗個鮮。”
幾個守衛對視一眼,再轉過來時笑容明顯柔和許多,“這多破費......成,你進去罷,宮禁之前記得出來。”
“哎,好。”柳安笑了笑,大步流星就要過東直門,手剛碰上漆紅的大門,便被守衛叫住。
“等等!”
柳安脊背僵直一瞬,面色如常地轉過身壓聲問道:“怎麽了?”
守衛懷疑的眼神掃過他的帷帽,“你的帷帽摘下來,我們看看。”
柳安遲疑了一下,還是摘了下來,只見一張略顯青澀的臉露了出來,眉眼淩厲,頗有少年意氣。
守衛看着這張臉只覺得陌生,感嘆了一句年少有為,就揮揮手讓柳安進去了。
柳安“哎”了一聲,戴好帷帽,踏進皇宮。
厚重的宮牆自他身後延開,文德殿的屋脊瑞獸栩栩如生伫立着,他的步子踏在馳道上,兩旁青松郁郁蔥蔥。
“皇上,殿前司将虞候柳安,奉都虞候顧淮之命前來觐見。”
“柳安?朕怎麽沒聽過這個名字?”皇帝産生一絲疑慮,卻還是揮揮手,“見。”
陌生的“柳安”踏入殿門,大跨步走上前挺直脊背,跪地。
他從臉上撕下一層皮肉,登時露出真容。
柳安予頂着皇帝要吃人似的目光,俯身行禮。
“臣女柳安予,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的茶杯砸到她手邊,滾燙的茶水四濺,燙紅了她的手背。
只聽皇帝咬牙切齒地斥責,“柳安予,你眼中還有沒有王法?!”
卻見柳安予跪得更加虔誠,不再壓着聲音,開門見山朗聲道:“臣女,懇請皇上,恩準天下女娘入學堂學習。”
“好,好啊,朕早上剛駁的折子,你晚上就知道了,柳安予,你倒是神通廣大,消息靈通啊。”皇帝冷笑一聲,手掌壓在金漆雕龍椅上,“你一個女娘,女扮男裝,假冒官員,闖入宮闱,你死八百個來回都不嫌多,顧淮竟也縱着你?!”
柳安予頓了頓,答道:“顧淮他還不知道。”
“他纏綿傷榻,動彈不得,是臣女暗将腰牌偷了出來,換了行頭騙過守衛進來,皇上要罰,就罰臣女罷。”柳安予掌心開始出汗,心尖微顫。
她并不是不怕死,只是生死之前,她有更重要的東西要去守護,她的信仰、她的抱負......樁樁件件都比她的性命更為重要。
“好好好。”皇帝氣得連說了三個好字,他口幹舌燥,接過孫公公遞來的新茶杯灌了一口,眯起眼睛看起來蘊藏危險,“朕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遷就你,若你說不出什麽,出了文德殿,你便是一具死屍。就是長公主和燕王齊齊來求,朕也絕不會放過你!”
“謝皇上恩典——”柳安予指尖顫抖,頭皮發麻,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屈身為女娘求一條出路。
古往今來,女子從“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小姐逐漸走出,血濺登聞鼓,淚灑朱雀臺,終于在男子橫行的時代裏,争出了一條“女官”的路,皇帝以為,這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
但柳安予覺得不是。
女官六局二十四司,從文件宮印、禮儀起居、服侍用具、膳食珍馐......各類管來,不過是從主母管的一個小院,換成了皇宮這個大院,雖為女官,卻并不能為生民言、為萬事開。
再論選拔方式,雖有民間采選、宮女晉升等項,卻錄之甚少,反倒是家族勢力愈發雄厚的官女子,大批大批地錄入宮中。
反觀男子,寒窗苦讀雖苦,卻有一個真真正正改命的機會,入翰林,擢學士......柳安予不是要求女子做了官,就一定要在朝堂上占去什麽,勝男子什麽,她只是想證明,女子未必比男子差。
她要一個公平公正的機會。
“皇上說,女子學力淺,可天下沒有一處教女子,何為儒家十三經?何為孔孟?男子出生,先學的啓蒙之物是《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等物;可女子出生,無非窮極一生學《女訓》、《女誡》、《女則》、《女德》四書,自男子會拿筆時便會拿繡繃,自男子會臨帖時便會彈素琴。”
柳安予娓娓道來,語氣平緩到像在講別人的事,可她知道,她輕描淡寫的幾句,就是天下萬千女子的一生。
她擡眸溫聲答,“君子有六藝,禮樂射禦書數;女子有八雅,琴棋書畫詩酒花茶。不知皇上有沒有發覺,女子所學,不過附庸風雅、日後供人取樂之術,倘有一天,身臨禍患,甚至毫無庇身之用。”
“臣女命好,生在富貴家,可也不過比旁人多讀了幾卷書,到頭來說出去,旁人只會記得臣女是誰的妻、誰的母,并不會記得臣女是誰。臣女尚且如此,平常人家的女娘又會如何?她們好些至死都不知自己閨名的筆畫幾何,出自何處,如此草草一生。”
“臣女曾在軒窗外求學,刮風下雨不曾歇過一日,深知求學之苦。不知皇上是否看過臣女的文章?字字句句,臣女自诩不輸男子。如今,臣女只是想為後世的女娘,求個可以遮風擋雨的地方。臣女想讓她們有和男子同樣的機會,哪怕如您所說,‘學力尚淺’。”
她言辭懇切,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道。
“臣女願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