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策論

第038章 策論

在楊翰林的這聲’好’之後, 屋裏的氣氛忽而開始活躍起來,衆人皆是啧啧叫絕,驚豔贊賞之意溢于言表。

葉京華的文采首先便高過常氏一層, 但看常氏的文章已覺不同凡響,但見了葉京華之遣詞造句,更是讓人擊節稱嘆。詞句之間毫無滞澀之感, 讀之行雲流水, 宛若靈光乍現,摘自仙宮所得。取用的典故也都個個恰到好處,沒有絲毫生搬硬套之感。

光看文筆已然高出所有考生數段, 再往深了讀, 葉京華文章中透出對時政的見解更是一語中的。本次春闱中的「浮費彌廣」一題實則與元治帝近期将要推廣的軍費改革息息相關。自三年前的撣國戰變之後, 皇帝一直對軍隊頗有微詞, 只是礙着三年之前已對南方官場進行了一次清洗, 這才遲遲未曾動手。但是近日,随着原兵部尚書告老還鄉, 而元治帝遲遲沒有任用新的人選頂替, 朝堂之上的氣氛開始變得有些微妙……

「彌費浮廣」一題所能讨論的能用自然遠遠不止軍費這一項,但是葉京華所論述之事,無疑是切中了元治帝心中最為關切之處。且他不僅對軍隊彌費之探讨鞭辟入裏,還在文章最末尾陳列了數條解決之法, 卻因着篇幅之限未曾深入解釋。可就是這寥寥數語讓楊翰林等人一看便覺醍醐灌頂,恍然若有所悟,不禁抓心撓肝地想要再讀下去。

怪不得春闱一開閘人就被宮裏接了進去。恐怕這其中一是皇帝對葉京華親厚之故, 二是君臣間恐怕早已将這策論的後半段好生讨論了一番。

實則衆人的猜測不錯, 此時這篇策論的後半段正靜靜躺在元治帝的桌案之上。當日葉京華一出科場便被召入宮中,換洗沐浴一番後連飯都未來得及用便被召入禦書房, 一字一句将下半篇策論寫完了才被放去休息。

得知幼弟被如此折騰,宸妃大怒,跟元治帝鬧了好幾天的別扭,将皇帝逼得在禦書房裏宿了三日。

元治帝自知理虧,單看着這篇策論是愈看愈喜歡,葉京華一字一句都碾在了他心尖最癢之處,一篇策論看得他熱血澎湃,簡直想連夜就将軍隊上下好好整肅一番。

但他好歹不是十六歲剛登基時的血性少年了,這樣的政令推行下去涉及諸多細節,還得好生計劃一番。

因此葉京華也就被他扣在了宮中,每日都在禦書房議事。

元治帝不是不知道他之後還有殿試要考,只是如今朝中無人,軍隊改革迫在眉睫,他實在是找不到人商量。

這事說出去估計都不會有人相信,執掌天下數十載,普一繼位便有少年明君之名的元治帝竟然有一日會覺得朝中無有用之人。

此刻,禦書房中。

葉京華前腳剛剛離開,禦書房門口站着的兩名小宮女此時還粉面含羞,深深埋着腦袋不敢擡頭。夏內監從外面跨進開,一下就将兩眼中水光潋滟飄忽不定的模樣看在了眼裏。自從葉京華北召入宮裏後,這些個小宮女就都丢了魂了。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繼續往裏走去,便見元治帝交環雙臂坐在書桌之後,默不作聲地盯着面前的策論,臉色不太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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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內監腳步一頓,心下一緊。這是怎麽了?這幾日元治帝心情都很好,特別是見葉京華之時,君臣間這三年間的隔閡都一掃而空。夏內監昨日看到元治帝送葉京華出門,擡手在青年肩上用力拍了兩下,那笑得眼不見牙的樣子,簡直比見親兒子還高興。

今兒難不成是哪個不長眼的惹元治帝不高興了?

夏內監小心翼翼地迎上去,彎下腰叫了一聲:“陛下。”

元治帝這才從沉思之中清醒,擡頭看向他:“……良康你送出去了?”

夏內監答道:“是。尚書大人已回到翰林院了。”

元治帝點了點頭。他讓良康将葉京華的卷子帶了回去,別吩咐都沒有。對葉京華的學識能力他向來是極有信心的,這次讓良康将卷子拿回去,若是翰林院那幫人将此等文章打成二等,那他們的項上人頭便可以不要了。

元治帝頓了頓,又問:“常家的那小子如何?”

夏內監含笑道:“老奴見識短淺,旁的不知道,但翰林院的相公們都說常公子文章寫的極好。”

元治帝聞言點了點頭,嘆道:“常家的家教一向不錯。聽說這那小子還能文能武?”

夏內監道:“是。聽說常公子極善騎射,有百步穿楊之才。”

“不錯。” 元治帝點頭,一揮手道:“傳我的話下去,既然文章寫的好,便讓他們好好評,萬不能傷了我朝諸多功臣之心。”

夏內監立即稱是。心裏暗道元治帝到底還是念着當日常老将軍為太子殿後的恩情。可轉念一想,元治帝對葉京華可是半句話囑咐都沒有,可見其中的親疏之分。

見本屆春闱還有幾個數得上的人,元治臉上終于是好看了些。他幽幽嘆出一口氣,手指在桌上輕扣了兩下,道:“這幾日朕與慧卿議事,想叫個兒子來旁聽,思來想去竟都找不到人。”

此話一出,夏內監的頭立即埋得更低。元治帝神色辨不清喜怒,繼續道:“小五年幼,相王過于莽撞,平王不提也罷——”

想起自己僅有的幾個兒子,元治帝眉頭緊鎖,長長地嘆了口氣,神情見竟有些黯然神傷之感,低聲道:“若我瑱兒還在……”

‘噗通’一聲,夏內監一下子跪了下去,額頭重重磕在地上:“陛下恕罪!”

元治帝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麽,淡淡道:“你有什麽罪?起來吧。”

夏內監低低說了聲’謝陛下’,才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站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元治帝近幾年越來越少提及先太子。但沒提起一次,都必是一番傷筋動骨。夏內監屏氣凝神站在一旁,聽着元治帝手上的玉扳指磕在上好檀木上的聲音,整個禦書房中一絲人聲都沒有。

良久之後,元治才嘆了口氣,收斂了神情,問道:

“除他二人之外,可還有什麽好的?”

夏內監聞言一驚,腦門上的冷汗一下子就下來了,略頓了一瞬後道:“其他的老奴并未聽說——” 見元治的帝的臉色一下子黑了下來,他立即道:“但老奴倒是聽說了一則趣聞,正要說給陛下聽呢。”

“哦?” 元治挑了挑眉,向後靠了靠:“說來聽聽。”

夏內監臉上帶了笑,湊過去道:“老奴聽說,當日春闱之時有一名葉二少爺府上的仆人也來應考,在場的許多舉子都瞧見了。” 他笑盈盈地說:“不說這春闱是否考得過,只說這葉府上一屆仆人都能取得舉人功名,葉家世代書香門第之名可見一般,現京城中都連連稱嘆呢。”

當日,趙寶珠與葉京華在科場門口的一通磨蹭被不少人看在了眼裏。待開閘将舉子們放了出來,這傳聞便也流傳開了。現今京城許多世家教訓自家兒孫的話都是「看看人家葉家一個仆人都能考上舉人,你日日好吃好喝的怎麽還考不上?」

京城學子因此苦不堪言。要知道他們之前再不濟也是被拿去跟葉京華比,随會被罵個狗血淋頭,但比不過葉京華也算不得什麽丢人的事情。

現在竟然連葉家的仆人都不如了,還有天理嗎?

“還有這事?” 元治帝一聽樂了:“好好好,就讓他們說。現今國力強盛,這些個懶骨頭都是錦衣玉食慣了的,不激他一下都不知道好生讀書。”

關于這件事本身,元治帝并沒有多想。葉氏一族往上數幾輩便已因着子弟善書法在憲州楊名。還曾出過一門父子兄弟三狀元的佳話。葉京華的祖父更是一代大儒,在憲州創了睢陽書院,每年都有天下各地的讀書人争先投入門下。

因此,葉府的仆人能通過鄉試他一點兒也不意外,便也沒在上頭細想,更沒往葉京華身邊帶着的那個小兒郎身上聯想。

聽夏內監這麽說,他倒是頓了頓,忽得想起什麽來,若有所思地道:“你覺不覺得,慧卿臉色不太對?”

這幾日葉京華被他扣在宮裏,元治帝左看又看,總覺得他身上有什麽地方不太對,但卻說不好究竟是何處。夏內監聞言一愣,頓了頓後道:

“這……” 他想了想,猶豫地看了元治帝一眼:“老奴眼拙,還真沒看出來。許是葉二公子這幾日累得狠了,所以臉色不大好看。”

元治帝皺着眉想了想,到底沒想出什麽,揮了揮手從座上站起,背對着夏內監道:

“行了。今天就讓慧卿回家去吧,這幾日累着他了,讓他将年前遼東獻上來的參帶回去吃。”

夏內監低頭應聲,退出去傳旨去了。心裏盤算着幾日元治帝斷斷續續賜下來的各類物什要用幾輛馬車才能全拉下去。

·

而另一邊,翰林院內衆考官正圍繞着葉京華将來的歸屬問題展開争論。

楊翰林首先開始吹胡子瞪眼,揮舞着手上的考卷道:“這樣的人才必歸我翰林院!看看這文采、于文史之通曉,必是著書的好苗子!”

平均年過半百的考官們聽了這話,紛紛氣的滿臉通紅。有人擡手就要去搶他手中的卷子:“老匹夫!你可別把這卷子撕壞了!”

令人說:“一派胡言!真當你們翰林院是什麽好去處?如此天縱奇才必是我兵部莫屬!”

另外有人不服:“哪有如此清貴家的公子去你那腌臜地方的?他對錢糧之事如此有見地,倒不如來我戶部!”

“我吏部——”

“我禮部——”

上首的良康見他們一副要将六部全點一遍的架勢,閉着眼不耐煩地輕咳了一聲,沉聲道:“都給我閉嘴。”

堂下吵得不可開交的衆人只好閉上嘴,回頭看向良康。只見他倚在太師椅上,微微撩起眼皮,瞥着下面的人幽幽道:

“這一位的去處可不是你們能決定的,少操點心吧。”

衆人聽了這話也想起來,是了,這位葉二公子簡在帝心,還有個宰相爹,哪裏輪得到他們來操心。

良康一揮手:“行了,別聚作一團,都批卷子去。”

衆人這才戀戀不舍地放下葉京華的卷子,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繼續跟手上水平參差不齊的考生試卷鬥争去了。可是看了葉京華的文章,再看餘下的這些,未免生出不少落差,一時間衆人皆是龇牙咧嘴,就快沒把胡子都扯掉了。

良康作為主考官,并不需要親自下場閱卷,他端着侍童端上來的老君眉喝了一口,繼續窩在太師椅子上假寐,臉上浮着若有若無的笑意,活似一尊彌勒佛相。

下首,一考官皺着眉頭将手下的試卷上打了個大大的紅叉,将試卷撫到一邊,嘆了口氣,又從手邊堆積如山的試卷中抽出下一張來。

宣紙放到眼前,他忽得眼前一亮。

這份試卷上的字寫的倒是不錯。

雖筆力還稍有欠缺,但比劃見已有了一番态勢。看到這筆讓人心曠神怡的好字,考官舒了口氣,緊蹙的眉頭總算是松開了些,有了細細看下去的興致。将兩道策論題看完,考官高高挑起了眉,這倒是有些與衆不同。

這位考生的破題之法很是與衆不同。尋常考生為了稱贊元治的明君之治,大多都從元治帝繼位以來的政各項令陣列起,但也因此往往泛流于表面的毛病。然而這位考生卻着筆于地方治理,特別着重于農。

所謂士農工商,「農」本應該是擺在工商之前的國家之本,但随着元治朝的國力愈發強盛,現今民間「笑貧不笑娼」之流傳播甚廣,令人唏噓。

考官暗暗在心中點了點頭,擡手撫須,目有贊善之意,難得有這麽腳踏實地的考生。只是對典集的引用還差點意思,文采只能算是一般,言語懇切卻過于生硬——考官在心中對這張考卷的各個方面都一一有了評價。與其餘被他立即黜落的文章想必還算是言之有物,只是這學問上火候還是欠缺。

他有些拿捏不準,便将卷子翻過去,準備看看最後一首詩帖寫的怎麽樣。

結果他剛一翻過去,看到試卷上的八句五言詩、立即兩眼一黑。

這居然是舉人能寫出來的詩?!

真是比那民間幼童随口說出來的打油詩也好不了多少!考官的臉一下子黑了下來,字還是好字,也看得出這考生是極力按着限韻寫的,但實在是沒有詩才,因此寫出來的東西是不倫不類,拙劣至極。

考官一時心情複雜。前面寫的幾題還算新穎……可這一手爛詩!

他瞪着宣紙上似是也有些心虛而筆力比之前要略微飄忽的幾個墨字,實在是看不過,低聲喃喃道:“還欠火候,不如發回讓他三年之後再考。”

說罷他揮起毛筆,準備在卷首批下一個叉。

就在這時,良康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等等。” 考官動作一頓,回過頭才見良康不知何時端着茶碗站在了他身後,笑眯眯道:“見你神情猶豫,可是拿不準?”

“大人。” 考官趕忙放下筆,将試卷奉上,道:“是有些拿不準……這考生策論寫的不錯,但于古今典籍上欠些火候,還請尚書大人裁決。”

良康聞言結果試卷,細細讀了一遍,嘆了口氣道:“這張就別批紅了吧。”

那就是要留用的意思了。

考官聞言有些猶豫地擡起頭:“可是,這詩寫的實在是……” 他頓了頓,道:“下官見此文立意新穎,行文剛毅,必是少年人所寫。何不将其打回再雕琢三年,到時再——”

良康半眯着眼睛瞥了他一眼,接着擡起手,在宣紙上的兩道策論,道:“你看他文中所提之政令像是何處?”

考官被問得一愣,低下頭來朝文章上看。這兩篇策論對于地方政策,特別是鄉縣上的務農生态寫的十分細致入微,考官眯起眼看了一會兒,道:“看着倒像是益州……”

說完,他話頭一頓,接着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良康見他反應過來了,也笑了笑道:“益州萬裏大山,十鄉九空,他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已是萬分不易,你将他打回去,他恐怕真只有回大山裏務農了。”

考官這才清醒過來,是了,他們身在京城,就算是小門小戶的孩子在讀書上頭也是很舍得花費的。但對于這些不遠萬裏上京的寒門學子來說,若一朝被黜落,恐怕連回鄉的路費都湊不齊,更別說三年之後再來了。

“多謝大人點撥。”

考官想良康俯身道謝,而後收起了朱筆,将卷子放進了一旁錄用的試卷之中。良康見狀欣慰地點了點頭,将茶盞中的老君眉一飲而盡,搖搖晃晃朝下一個考官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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