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陶氏
第051章 陶氏
好半天後, 還是趙寶珠先回過了神,目光在周圍的百姓臉上轉過一圈,朗聲道:
“煩勞諸位大清早來拜訪, 按理應請大家進衙門喝杯熱茶,但本官昨日方才到任,裏頭尚且未收拾歸整, 就不請諸位進來看笑話了。”
聽了這一番話, 在場百姓都是目瞪口呆。他們何時從縣官老爺口中聽到過如此謙虛有禮的話?前邊兒那個縣老爺雖在尤氏一族跟前跟條哈巴狗似的,在他們這些平頭百姓面前卻是拿鼻孔看人,滿口之乎者也, 開口就是「你們這些不通教化之徒」如何如何。因而縣上的人都不待見他, 雖面子上敬他一聲縣老爺, 背地裏卻一口一個狗官地罵他。
故而驟然見了趙寶珠如此溫和有禮地跟他們說話, 衆人竟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 紛紛杵在原地說不出話,不好意思的一下一下拿眼睛瞥着趙寶珠。
趙寶珠倒也不在意, 而是自懷中拿出一吊錢來遞給阿隆:“你拿去, 一人賞錢十文。”
阿隆應了聲拿下去發了。在場的百姓頓時更加驚愕,他們這些好事者一早來縣衙看熱鬧,沒有被呵斥,反而還倒得了賞錢銀子, 一時間道謝之聲不絕于耳,還有面子薄的羞愧得不肯收。
趙寶珠朗聲道:“這是本官的一點心意,還請諸位收下。我既任了本縣縣令, 諸位的生計便是本官之生計, 日後諸位若遇了什麽麻煩事,都可以到縣衙門來。”
此話一出, 衆人也不好在推拒下去。只是心中到底留了個疑影兒,不敢輕易相信趙寶珠的話。這新縣老爺人美,說話也好聽,只是看着實在年輕了些,不像是能平事兒的人。想必是還未見識過尤氏的厲害,才會承諾得如此輕易。如此知書達理的水靈玻璃人兒,恐怕等真遇上了事兒哭都來不及呢。
趙寶珠将衆人面上的猶豫看在眼裏,也沒有出聲辯駁。他心裏清楚尤氏這樣的鄉紳在當地的影響之深遠,俗話說得好,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更何況他如今在百姓眼中估計就是一條小泥鳅。
他倒也不急,将賞錢散了,便和阿隆一起回了衙門裏。
阿隆在外頭沒說什麽,一進門卻忍不住對趙寶珠道:“老爺,這又散出去一吊錢,你沒事兒賞他們做什麽?那都是群最閑的無事之人,不必賞他們。”
不是他小氣,是阿隆真為趙寶珠擔憂。這縣衙門空了兩年,東西都破敗了,原本衙門裏的小厮衙役賬房先生等等都一概散了,是缺東西也缺人手,哪裏來的錢如此大方呢?
趙寶珠卻不甚在意地擺了擺手,道:“得民心最要緊。”
治理之道到了最後也不過’人心’二字,不得到百姓的信任,他就算是再有心要治理好這一縣之地也找不到地方着力。今日賞錢下去,雖不能徹底消除百姓心中的疑慮,到底也留個好印象,只求這些百姓日後遇着了事,能想着還有他這個縣令就好。
趙寶珠一邊思慮着一邊坐回到桌案前,拿出紙筆來洋洋灑灑列出數樣需要修繕的東西來,再拿出二兩銀子給阿隆,囑咐道:“這兒你比我熟,你去找些匠人,先把這些物件修好。”
Advertisement
他在單子上列出了衙門外頭褪色朱門,塌了的牆角,正堂上脫了一半兒的牌匾,一應桌椅擺設等物。阿隆一看便皺起眉頭,猶豫地看了趙寶珠一眼,道:“老爺……你這上邊兒寫的都是外面的物什, 可這後頭的東西怎麽辦呢?” 阿隆想着還是要買一兩床好被子,将後院的門檻床榻等好好修繕一下,才住的舒服啊。
趙寶珠卻搖了搖頭,道:“先将前頭修整歸置好才是。” 自去了京城,他對’人靠衣裝馬靠鞍’這句古話感觸更深。不論他的話說的多麽好,人家進來一看衙門是如此破敗的模樣,不免看低你幾分。況且若他料得不錯,恐怕遲早有人要上門給他個下馬威。到時候見什麽物件都是爛的、舊的,氣勢上便短人一截。
阿隆拗不過他,終究是拿着銀子去了。他們主仆二人夥同匠人滿院子敲敲打打,花了好幾日才将這縣衙門修整出了個樣子來。同時,趙寶珠忙着點當清楚庫房裏的糧草物什,忙得腳不沾地,每日睜眼就是幹活,晚上頭粘在枕頭上面就睡,好幾日後才終于找着了時間再坐下來想好好讀一讀葉京華的信。
誰知信才讀了沒有兩頁,府門口忽然就響起了哐哐的敲門聲。
“真會挑時候。” 阿隆亦是不滿:“早不來晚不來,午膳剛擺上呢。”
“胡說。” 趙寶珠将信放下,瞪他一眼:“以後不許再說這種話,快跟我到前頭去。”
阿隆遂悻悻閉上嘴,出去開門,幾息之後轉回來,身後跟着兩個體型健碩的男人。兩人穿着短褂和粗布褲子,膀大腰圓,滿臉橫肉,看着很有些吓人。
他們跟在阿隆後面走進衙門,一擡頭便望見一着青色官府的年輕後生坐在堂上。只見他面白如玉,頭戴烏紗帽,右手虛放于驚堂木旁,背後挂着一張嶄新的牌匾,上書「明鏡高懸」四個大字,此刻正垂眼看着他們。
二人見了這幅場景,皆是心裏一咯噔。之前衆人收賞錢的時候他們沒在跟前,只從親戚鄰裏口中聽說這新來的縣令人長得十分标志,看着臉軟心也善,所以才想來碰碰運氣。沒成想真來了一看,就被他周身的氣勢鎮住了。
兩人連他的相貌都未曾看清,便趕忙跪下來,給趙寶珠磕頭:“陶章/陶芮見過縣老爺。”
兩人的額頭貼在冰冷的石板上,未過一息,便聽到頭頂上方傳來清越的聲音:“兩位請起。”
陶章和陶芮這才緩緩起身,兩人的頭低垂着,那麽高大的兩個漢子,都收着肩膀,小心翼翼地站着不敢看趙寶珠的臉。
阿隆也吓了一跳,見趙寶珠穿戴整齊坐在高堂上,才覺出他前幾日說話的意思來。趙寶珠往那修繕好了的牌匾下一坐,身姿板正,頭戴烏紗帽身穿燕雀服,還正顯出幾分官威來。連阿隆站在這堂下都覺得拘謹了些,悄悄走到陶氏兄弟身邊,沖他們耳語:
“你們有什麽要拜托縣老爺的,快說啊。”
兩人聞言,互相對視一眼,猶豫着有些說不出口。他們本是實在走投無路,又聽說新縣老爺是個年輕和善的人,才想着來碰碰運氣。然而見着了真佛立即就被趙寶珠通身的氣勢鎮住了,到底是正經考過舉人進士的官家老爺,他們的事兒說出來了,只怕會污了貴人的耳朵。
趙寶珠看出他們的猶豫,面上繃住淡然的模樣,桌案地下卻暗自緊張地拽住了官袍。這可是他上任以來頭一次有百姓上門,可不能搞砸咯!
他放緩了聲音,道:“你們別擔心,有什麽話只管說便是,本官一定給你們做主。”
堂下陶氏兄弟沉默了片刻,裏頭的大哥陶章終是咬了咬牙,狠下決心’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擡頭沖趙寶珠道:“縣老爺!” 他兇神惡煞的臉因為緊張更加可怖,瞪着雙銅鈴眼看着趙寶珠,聲如洪鐘般道:“我們兄、兄弟前來,是想問問縣老爺,能否借用老爺的大黑馬。”
趙寶珠原也被他鄭重其事的神情搞得有些緊張,聽他将話說完,才松了口氣,道:“我道是什麽,原是這個,你們牽去用便是。”
他自己睡得地方沒歸整,倒是先把馬廄收拾了出來。這幾日給墨林買了上好的糧草,喂得膘肥體壯,借給百姓用一用,也好活動活動。
陶氏兄弟顯然沒想到趙寶珠會答應地如此利索,一時愣在原地。趙寶珠偏頭對阿隆道:“阿隆,快快扶他們起來,順便将墨林牽過來。”
阿隆應了聲便要去扶,然而陶章卻沒起,甚至陶芮也跟着’噗通’一聲跪下了,兩人齊齊超趙寶珠磕了個響頭,道:
“大人有所不知——” 陶章結結實實地磕了個頭,直起身,像是有什麽難言之隐似的,好一會兒才說出口:“我們來借馬,其、其實是拿來運棺椁的!”
趙寶珠聞言一愣。兩人小心地擡起眼,見趙寶珠臉上只有驚愕,卻不見厭惡,這才接着說下去:
“這種晦氣的事,原本不該麻煩縣老爺。但是我們兄弟兩人的大哥一家三口遭難離世,三天後就要出殡,我們在城裏便尋了都未能借到車馬,實在沒有辦法才來找縣老爺的。”
聽了這話,趙寶珠明白過來,蹙了蹙眉,一家三口遭難離世,那就是三口棺椁。怪不得陶氏兄弟要來借墨林,這樣的場面沒有馬去拉那是萬萬不行的。他沉思了片刻,擡起眼收斂神情道:
“萬萬不要說是晦氣的事,既是你們大哥的喪禮,更要謹慎尊重。這樣、你們将馬與車一并牽去,把車上的棚架拆了便能放棺椁。”
陶氏兄弟見他連猶豫都沒有,竟然說出如此妥帖的話,一時都怔住了。好半天後,陶章才雙眸含淚,顫抖着嘴唇問:“老、老爺這話可當真?這種事……老爺就不忌諱?“
趙寶珠正色道:“這有什麽可忌諱的,本官說話自然算數。”
陶氏兄弟對視一眼,皆在彼此眼裏看到了狂喜之色,拼命給趙寶珠磕起頭來,口中激動道:“謝縣老爺恩、謝縣老爺恩!”
兩個鐵打似的漢子磕起頭來也跟打鐵似的,趙寶珠聽得都牙酸,趕忙将阿隆将他們兩個扶起來。陶氏兄弟站起來,兩個人站在一起像牆一樣,卻聳着肩膀感動地直抹眼淚,情形甚是好笑。
趙寶珠無奈道:“行了別哭了,舉手之勞而已。你們二位都比我大,就別叫我老爺了。”
陶氏兄弟聞言擡眼去看趙寶珠。這縣老确實年輕,看着約莫都還未及冠呢,他們一口一個老爺,确實是将人叫老了。兩人想了想,問道:
“還請問縣老爺貴姓?”
阿隆替他答了:“我家老爺姓趙。”
陶章道:“那便稱小趙大人吧!”
趙寶珠聽了,也覺得好,老是叫這些長輩叫他老爺,他自己都覺得折壽,便應下了。陶氏兄弟笑起來,便又跪下給他磕頭:
“陶章/陶芮謝過小趙大人。”
趙寶珠趕緊叫他們起來:“快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怎麽見天着跪來跪去的。” 待兩人起來,他稍微歪過身子,目光落在二人臉上,眯了眯眼,道:“你們說,大哥一家三口都遭了難,是遭的什麽難?”
方才聽兩人陳述時,趙寶珠便覺出些不對。若是大哥一人出殡還算是平常,但一家三口全都遭難,陶氏兄弟二人說話間面上神色有異,不得不讓人深思。
果然,見趙寶珠這樣問,陶章陶芮兩人同時面色一僵,支吾起來,半天也沒能說出話來。趙寶珠觀察兩人的神色,見陶章面上似有絲縷愁色,似是顧忌着什麽一般,而陶芮臉上卻是隐約透着不忿。
趙寶珠眸色微沉,低聲道:“若有什麽隐情,你們直說便是。我初來乍到,雖不能擔保即可為你們做主,但今日你我對話絕傳不到他人耳裏。”
聽他說出這一番話來,陶章陶芮猛地擡起頭,面上皆是震動。趙寶珠能說出這番話——就說明他對這無涯縣上的事已有了解,且還願意為他們保密,不會這邊兒聽了,那邊兒立即說出去邀功。這聽在陶氏兄弟耳中已算是表态了,再加之趙寶珠這麽利落地借他們車馬,可見其人品清正,至少值得賭上這麽一遭!
陶芮看了哥哥一眼,一咬牙,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朗聲道:“不瞞小趙大人,小人大哥一家遭此劫難,其、其實全都是拜那尤氏狗賊所賜!”
陶芮一嗓子喊了出來,陶章本想攔他,沒來得及,便也只得一齊跪下來。
趙寶珠一聽果然是那尤氏,一瞬面色更加黑沉,道:“繼續說。”
陶芮義憤填膺,想起傷心事,眼眶也紅了,顫聲道:
“我們一家子在這縣上做屠宰畜生的生意,已是久了,少說也有百年。不料那尤氏狗賊霸着布料糧食生意不說,現今又盯上了我家的肉鋪。上月他們派人來買我們家在縣城上的店面,我大哥不應,他們心裏存了怨,竟不知從哪尋了個地痞流氓在晚間回田時欺負了我大嫂!我大哥也是個鐵血男兒,當夜便帶着侄兒去他尤家門上要說法,沒成想被尤家的護院說成是尋仇的暴徒,直接将他們父子連個亂棍打死了!”
陶芮一個八尺高的漢子,說到痛處卻亦是潸然淚下,咬牙道:“我大哥與侄兒兩人手無寸鐵,怎就成了暴徒?可憐我的大嫂,一夜間聽聞噩耗,受不住也懸了梁去了!鋪子也被那尤氏占了去……我們兄弟告到州府去,尤家那些黑心爛肺的竟說是我們陶家沒福氣,平白由地痞欺辱遭了難,怪不到他們尤氏頭上去!我、我們實在是求告無門……這才……”
陶芮字字泣血,喉頭哽咽再也說不下去,像是實在承受不住痛處似的,彎下了脊梁骨用力抹了把眼睛。他們何嘗不想為兄嫂一家與那尤氏拼命?可他們一家三個兄弟,若是他們也去了,那鋪子必定會被尤氏占去,到時老母怎麽辦?
陶芮咬着牙哭,陶章也是眼眶泛紅,垂在身側的握成拳的兩只手微微顫抖。
趙寶珠坐在上首,陶芮沒說一字,神情便沉一份,此時面色已經鐵青。然而面對這滔天的冤情,他卻什麽都沒說,兀自沉默了許久,擡頭道:“此事我清楚了。”
他聲音略微喑啞,偏頭看向一旁也滿臉憤恨的阿隆,道:“你帶他們下去牽車馬,再給他們二兩銀子,全作喪葬的費用。”
陶氏兄弟一聽這話,哪裏還哭得下去,猛地擡頭駭然道:“這、這怎麽好,小趙大人——”
趙寶珠擡起手在空中一頓,道:“無需多言,下去吧。”
兩人只好跟着阿隆下去,拿了車馬銀錢,一步三回頭得被送出門外。待走出了二裏地,陶芮才回過味兒來,心有餘悸地對陶章道:
“哥……我、我剛才都說了,不會被他們家的人知道吧?”
無涯縣人聞尤色變,在街上都不敢直接提這個尤字。陶章聞言,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你現在倒是知道了!剛才大嘴說出來之前怎麽不想想?”
陶芮聞言面色讪讪,道:“我……我這不是沒忍住嗎。況且小趙大人實在是個好人,又給車馬又給我們銀錢。前頭那個,在我們這兒做了十幾年的官,可是一個子兒都沒見着啊!”
他說着,忽又想到了什麽,頓了頓,問陶章道:“你說……這小趙大人會給我們做主嗎?” 陶芮想了想剛才堂上趙寶珠的情态,道:“這小趙大人年紀雖小,氣勢卻大極了。他什麽都沒說,是不是就是不想管這事的意思?”
陶章聞言冷眼瞥過來,斷喝道:“糊塗的東西!你懂什麽?人家當官的想什麽能讓你知道!這叫喜怒不形于色!”
陶芮似懂非懂。
陶章看着他的蠢樣子,嘆了口氣,幽幽道:“小趙大人才到這兒幾天,他若聽了你我的話便紅口白牙地說要替我們主持公道,都明明白白地說與你聽,那才是輕浮之言。今天能陳諾你我,隔日他們家聞風趕上了,他就能改口。他什麽都不說,才是将話聽進了心裏去!”
陶芮聞言很是高興,道:“原來如此。還是哥哥腦袋靈光!這麽說、我們的事是有着落了!”
陶章默了默,終是幽幽嘆了口氣,道:“這都是沒準的事,他們家只手遮天,縱然小趙大人有心,恐怕也難啊。”
·
另一邊,阿隆送了兩人出門,轉回衙門裏,便見趙寶珠坐于堂上,略垂着頭,以為他是為方才陶氏兄弟口中的事吓到了,便上前道:
“老爺您別怕。那尤氏雖跋扈,卻也不至于對官府的人怎麽樣。”
然而他話音剛落,卻見趙寶珠忽然擡起頭。只見他面色發紅,額頭上挂着細汗,像是在忍耐什麽一般,啞着聲音問道:“你把門關好了沒?”
阿隆有些莫名,點頭道:“關好了。”
下一瞬,他便見趙寶珠’騰’地一下站起來,兩手扣住那張舊的黃松木桌子,額角青筋暴起,一下将它掀翻了從堂上滾了下去:
“豎子焉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