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還稅糧
第057章 還稅糧
夏日接近末尾, 青州的天氣逐漸涼爽,過了辰時,天空中往往積起烏雲來。
陶氏兩兄弟在別處忙活時, 趙寶珠正帶着阿隆一家一戶地将本季多收的稅糧還回去。兩人拉着小車,按照賬目冊子上的一家家敲門。
第一戶是個老莊稼漢,因着勤奮在縣城置了房産, 日子本來過的紅紅火火, 然而這幾年田産遭尤家侵占了不少,眼看着就要過不下去,都打算翻過年就将縣城的房子賣了, 一家人回鄉下去。
然而新上任的小趙縣令卻突然上了門, 竟将已經交上去的稅糧還了回來!
年過七十的老莊稼漢看着門口小後生清俊絕倫的一張臉, 推着一車的糧食說要還回來時, 眼睛都差點兒自眼眶中掉出來——這官府吃下去的稅賦居然還有吐出來的道理?!
趙寶珠很是廢了一番口舌, 才讓老人家放心接下稅糧。
老莊稼漢接過稅糧袋子,看着裏面白花花的銀子和身後堆積如山的糧食, 直接雙腿一軟給趙寶珠跪下了:“青天大老爺啊——”
他老淚縱橫, 不顧阿隆的阻攔,’砰砰砰’給趙寶珠磕了好幾個響頭。他磕得不僅僅是一個好官,也是一家人的生計,今年入冬的口糧, 小孫女兒發熱請大夫的費用,二兒媳懷孕時的貼補,全在這兒返還回來的稅銀上頭了!
趙寶珠哪裏敢受他的磕頭, 趕忙伸手去扶:“老人家, 快些請起!哎呀,您、您這不是要折我的壽嗎?”
老莊稼漢滿面淚水, 嘴唇顫抖着發不出聲音,攙着趙寶珠的手哽咽道:“青天老爺,這、這恩情我這把老骨頭真不知該如何還你才是啊。若不是您,我們得了幸能熬過冬天,若不是不得幸,怕是終究是要死一兩個人的!我這把老骨頭尚不足惜,只、只是我那可憐見的小孫女兒——”
他說到這兒,眼角流下淚水,再也說不下去,顫抖着低下頭用力抹了把眼睛。
趙寶珠看着老人因常年勞作而變得黝黑的面龐,鼻頭一酸,眼眶也微微紅了:“老人家不必如此。我……我父親也是莊稼人,各中不易,我都清楚。這些本是分內該還給您的,您拿着便是了。”
老莊稼漢是謝了又謝,才接下了原本就屬于自己的稅糧,最後哭得連人都快虛脫了,才被大兒子與大兒媳攙扶着回到屋內。
趙寶珠站在門口,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柳眉微蹙,緩緩閉上眼。
阿隆見了,關切地問道:“老爺,可是有什麽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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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寶珠回過頭,面上神色平淡,然而眉眼間卻收得很緊,盯着阿隆道:“你看,這些糧食銀子原本都是他老人家的血汗積累,被鄉紳官府盤剝了去,本是件錯事。而如今我将稅糧還回來,本是他應得的,他卻還要感激涕零。”
阿隆聽着,神色有些茫然,似有所感,但又似乎沒有聽懂。在他的認識裏,官府做事全憑良心,百姓只能夾在官府與鄉紳中間兩邊兒磋磨,平生禍福全賴天意,哪裏有什麽應當、又有什麽不應當的呢?
他一時想不明白,趙寶珠也沒再解釋下去,而是搖了搖頭,繼續敲響下一戶家門。
大多百姓都如莊稼漢一般,對趙寶珠又是下跪又是磕頭,一番感激涕零才肯收下稅糧。但也有不太一樣的。
到第五戶時,是一個青衣書生開的門。他面色發白,身高體瘦,在聽了趙寶珠所言之事後直接了當道:“小趙大人,這我不能收,還請您拿回去。”
趙寶珠還未想到會有人如此幹脆果斷地拒絕,一時愣在當場:“這、這是什麽緣故?”
那書生定定看着趙寶珠,他臉色白得有些泛青,更顯得一雙眼睛又黑又深,半響後低聲道:“大人有無想過,将多收這三成稅糧都歸還于民,知府那邊兒該怎麽交代?”
他盯着趙寶珠,緩緩道:“大人于草民有大恩,我決不能陷大人于此危險的境地。”
趙寶珠這下是結結實實地愣住了。他驚訝并不為書生口中之事,而是為書生竟然能想到這一層。普通百姓多教了稅糧,大約都只會感嘆縣官貪污、鄉紳霸道,而很少能想到這稅銀一層層交上去,源頭是在何處。
趙寶珠收斂神情,正色道:“這你不必擔心,我自有我的辦法。” 說罷,他将稅糧袋子硬塞進書生手中,道:“快收下。”
書生看了他片刻,終是将稅糧袋子收了回去,而後将身前衣擺一掃,’噗通’一聲跪在趙寶珠面前:“大人替草民鳴冤在前,還一家生計在後,草民無以為報,此生願為大人當牛做馬、效犬馬之勞!”
趙寶華看着他俯下身子,忽然覺得這番話有些耳熟,這才想起書生似乎是當日站出來指認範幺三的冤主之一。
他本就對書生有欣賞之意,聞言趕緊将人扶起來,道:“那正好!衙門現下缺人手,你可讀過書?”
那書生擡起頭,看了趙寶珠一眼,又斂下眉,道:“草民年前剛過童試。”
趙寶珠了然,上下打量了一番書生,見他年齡大約不過弱冠上下,也算是少年英才,當下心中十分滿意,卻又有些猶豫,道:
“既然如此,讓你到我衙門上當個文書是否太委屈了你?”
書生聞言霍然擡起頭,急促道:“沒有的事!” 說罷又要向下跪:“草民願為大人效死!”
趙寶珠趕忙攙住他:“哎呀,可別跪了。男兒膝下有黃金,哪有到處跪人的道理?你既有這個心思,明日辰時便來衙門報道,我們再說簽契約的事、可好?”
那書生一聽立即露出惶然的神色:“這、這怎麽可以?草民怎可取大人之銀錢——”
趙寶珠看着他,仿若看見了當日在葉府上的自己,眼中浮現出些許笑意,溫聲道:“這些都是我分內之事,哪裏算得上恩德,你不必如此,今後咱們再慢慢談。”
書生拗不過他,又不好當場拂趙寶珠的面子,只得用眼神表示自己的不贊同。待趙寶珠與阿隆走出去很遠,都還能感到書生灼熱的目光。
阿隆悄悄與趙寶珠使眼色,誇張地搖着頭用戲腔道:“天下英雄才子,皆歸于無涯縣趙老爺門下——”
趙寶珠瞪他:“少貧嘴。” 嘴邊兒卻也是笑着的。
阿隆笑嘻嘻地不答,繼續跟在趙寶珠的身後一家一家敲門過去,結果還真應了阿隆的話,而後幾多人家都紛紛表示要自家子侄為趙寶珠出力。其中有好幾個青壯漢子,幾個認識字的年輕男子,還有個精通珠心算的賬房先生,這一下是衙役也有了,文書也夠了,賬也有人能管,縣衙班子一下子就齊全了。
阿隆對趙寶珠佩服地五體投地:“原來早前老爺說不必将原先的人都召回來,是已經料到了今天這一出!”
他深知前任縣衙門裏頭的下人都有多刁鑽,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舊縣老爺是個只知道吃昏酒的老窩囊,麾下之人也都是些不成器的貨色。他冷眼瞧着,今天這些站出來可都是他們當地一等一的好人家。今後必不會誤了趙寶珠的事。
趙寶珠聞言,心中一頓,他倒是沒想到那麽遠。可被阿隆用敬仰的目光看着,他很是受用,一時将尖下巴翹得高高,很是得意的模樣。
只是他沒能得意多久,臉上忽然感到一陣涼意。趙寶珠一愣,伸手一抹,發現是雨水滴到了自己臉上。
夏末天氣涼了下來,無涯縣上常有陣雨,眨眼的功夫就下大了,雨點噼裏啪啦地砸在趙寶珠臉上。
阿隆:“哎呀!怎麽早不下晚不下這時候下!老爺,咱們快些回府吧。”
趙寶珠抹了把臉,用袖子當住雨點看手上的賬目冊子:“不妨事,就剩一家了,先弄完了再回去。”
于是他們冒着雨來到最後一戶人家,一開門便見一位身型壯實,滿臉善模樣的婦人。婦人一見兩人落湯雞似的就皺起了眉,趙寶珠還未開口,就被抓住臂膀一把扯進屋裏:“哎呦喂我的小趙大人,看這雨淋的,您可快些進來吧!”
大娘滿腔母愛,對趙寶珠身上的官袍視而不見,若對待自家子侄般拿過一條汗巾子給他擦頭發,一邊擦一邊還念叨着:“有多重要的差事需要您冒雨這麽折騰啊?可別待會兒給凍病咯!” 她兩三下将趙寶珠的頭臉都擦幹淨,還順勢瞪了一眼阿隆:“伺候的也不知道精心些,眼看着這天色變了也不知道帶把傘!”
阿隆詫異張開嘴:“我、不是,嬸子——”
屋內的人聽到了動靜,一個人高馬大的漢子走出來,像是剛吃過飯,還抹着嘴呢就看見自家婆娘正摟着縣令老爺揉搓,登時面色一變,急忙跑過來道:
“小趙大人!真是對不住,賤內是個沒規矩的——” 說着趕忙将妻子拉開,瞪着眼睛呵斥:“你幹什麽!這可是縣老爺、還不快跪下!”
被揉搓了一番的趙寶珠趕忙擺手制止:“不必如此,尊夫人也是出于好意——”
那婦人挨了丈夫的罵,也不生氣,笑呵呵的又一把将阿隆撈過來,同樣将他擦幹:“我這老婆子還有被叫夫人的一天,小趙大人您真是給我長臉咯。”
趙寶珠見阿隆在婦人蒲扇般的大手下若只落水的狗仔,又敢怒不敢言的樣子,嘴角暗自彎了彎。這才将來意對這夫婦二人說了,做丈夫的那漢子也是一陣推拒、而後磕頭謝恩,最終才勉強将東西收下了。那婦人在旁看着,見兩人說的差不多了,才開口道:
“已是午時了,小趙大人用飯了沒?就在我家吃吧。”
趙寶珠與阿隆卻是腹中空空,但又怎麽好意思到百姓人家蹭飯,立即推拒道:“衙門裏公務繁忙,就不打擾了。”
那婦人也未強求,用關切的目光在兩人身上轉過一圈,特別是在阿隆稚氣未脫的臉上停留片刻,嘆了口氣道:
“衙門中那麽多要事,只得這個童子軍怎麽好開交呢?” 婦人對着阿隆搖了搖頭,還未等他反應過來,便沖屋內喊道:“翠娘,快過來!”
阿隆這邊兒還嘟囔着「我怎麽就不行了」,便見一個農家打扮的年輕女子打了簾子出來。她面若圓盤,膚色微黑,圓眼翹鼻,原是嬌憨的長相,卻硬是被右眼處的一條直至嘴角的疤痕給破壞了。她走到婦人身旁,低低喊了聲’娘’。
婦人一手搭上她的肩膀,對趙寶珠道:“這是小女,小名兒翠娘。兩年前被那範姓賊人欺辱,她不從,從而落下了這個疤痕來。我瞧着左右是難嫁出去了,若大人不棄,便讓她到大人衙門上做個燒飯婆子吧!”
趙寶珠聞言神色微斂,卻未在翠娘面前流露出憐憫,而是正色以視。
只見這位翠娘低眉斂目站在婦人旁邊,穿着件粗布裙裝,烏黑的頭發編成一條大辮子垂在肩頭,看起來是個安靜樸素的姑娘。
趙寶珠緩聲道:“衙門上倒是真缺一個生火做飯的,姑娘可願意?也不需日日都在衙門上,農忙或家人有事你說一聲就是。”
翠娘斂着眼,十分安靜的模樣,輕輕點了點頭。
然而就在這時,阿隆忽然大叫:“不行!!”
趙寶珠剛想張口讓她隔日到衙門來,忽得被一打斷,趕快伸手将阿隆往後拉:“你幹什麽?”
阿隆瞪着翠娘,目光特別注意到她農家女孩兒結實的身體和豐腴的胸脯,臉都吓白了!他知道這是什麽,待俏書生放了官,到鄉下遇上嬌媚的農家女,兩人日久生情——就忘了京城小姐了!
阿隆對自己腦子裏的愛情故事分外執着,他決不能讓老爺被其他女人勾了去!
他張嘴還想再吼,卻被趙寶珠一把捂住嘴,像捏小雞仔似的捏在手裏。大娘呵呵笑了兩聲,在她眼裏,趙寶珠雖是官老爺,卻也是個小兒郎。阿隆就更小了。這兩個小男孩子裹在一塊兒,也不知将日子過成了個什麽樣子,還是得有個能幹的女人才行!
翠娘安靜地站在一旁,忽得擡起頭,輕聲道:“娘,那個人——”
在她的提醒下,婦人忽然想起了什麽,一拍腦袋道:“是了!還有這事兒。” 她向女兒道:“正好,你去将那人弄出來。”
複而回過頭來,對趙寶珠道:“今兒見着了大人正好,老婆子我前幾天上山去撿蘑菇,結果撿了個人回來,看着眼生得很,不像是這兒周圍的人,現在還病着呢!我們平民人家也不知他是好是歹,今兒大人不若帶他到衙門去,醒來若是歹人正好拘起來。”
趙寶珠一手拿着阿隆,轉過頭來一看,正好見翠娘與兄弟一起将一個人擡進來。
那人身上蓋着棉被,看着是個身型清瘦的男子,似是沒有意識地躺着。趙寶珠伸過頭一看,立即一驚。
嚯、好一個美男子!
只見那男子無知無覺地躺着,臉色青白卻難掩國色。他濃眉微蹙,挺鼻如玉,眼皮上勾出淺淺一道褶子,光看他閉着眼的模樣就能想象到此人一睜眼,眉眼間必是一派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