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善儀
第059章 善儀
趙寶珠怔了兩、三息後, 才想起來自己是在何處聽到過這個名字。
善儀、不是曹濂的——
趙寶珠心裏咯噔一下,第一反應是他認錯人了。畢竟眼前的男子風流倜傥,還能單身與虎搏鬥, 怎麽、怎麽會是那種——
可善儀這名字并不常見,趙寶珠猶豫片刻,擡眼打量了男子片刻, 還是問出了口:
“敢問……柳兄可認識京城吏部曹尚書之子曹濂?”
趙寶珠的話一出口, 男子面上的神情立即出現了一瞬的停滞,他頓了頓,眼神即可變了:“你認識曹濂?”
連尊稱都忘了, 可見其震驚。趙寶珠登時心口一沉, 面色也跟着變了變。男子也看出了他的神情, 眉眼一沉, 神情中的笑意如流水般消失。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位美男子正是京城曹府的那位善儀。
趙寶珠有些尴尬:“我……我日前上京趕考之時,和曹大人有過幾面之緣。”
善儀聞言, 神情幾變, 雖趙寶珠說的含糊,但他顯然以為趙寶珠也是那些慣于巴結權貴、趨炎附勢的讀書人,才會認得曹濂,臉色立即難看了幾分。然而趙寶珠也是他的恩人、方才他們還相談甚歡。
善儀低頭沉默, 趙寶珠也不知說什麽好。兩人之間一時陷入沉默,氣氛有些尴尬。
幸好這時阿隆的大嗓門響起:“老爺!我把大夫叫回來了!”
趙寶珠擡起頭,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氣, 對善儀道:“柳兄還是去讓大夫看看吧, 磕到頭不是小事。”
善儀擡頭看他一眼,神情中也有些尴尬, 朝趙寶珠微微點了點頭,起身走了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趙寶珠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氣。他低下頭按住角,只覺得頭更疼了。老天爺真是愛開玩笑,竟然讓他在這裏遇上了善儀。可是他不應該……不應該是在京城的曹家嗎?
趙寶珠還是不能相信方才那個身姿挺拔,風流出衆的男子會是——會是那樣娈*童一般的人。他生在小山村,對男子與男子之間的事了解不多,其中僅剩的淺薄了解都是來自于畫本上的故事。好些的說是斷袖分桃,壞些的就是些權貴與戲子粉頭之流的香豔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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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寶珠對這類男子的印象十分刻板,認為他們都是如臺上戲子一般敷粉點脂的嬌弱男子,跟善儀的形象簡直是大相徑庭。
趙寶珠十分混亂,坐在床上不知兀自想了多久,門忽然被打開了。
善儀低頭走進,右手上端了一只藥碗。他擡起頭,看了眼愣在榻上的趙寶珠,擡了擡右手:“翠娘将新藥熬好了。”
随後他走過來坐到榻便,低頭攪了攪藥碗,動作自然地舀出一勺藥汁送到趙寶珠唇邊:“喝吧。“
趙寶珠大驚失色,推拒道:“不、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喝——”
善儀聞言手上的動作一頓,擡眼看他:“怎麽?嫌我?”
趙寶珠頓時噎住,臉頰漲紅,他絕沒有這個意思!為證明自己的清白,趙寶珠張嘴含住藥汁喝了進去。
善儀的臉色這才轉好,他最為惱恨的因着他的身份,旁人看不起他。冷靜下來之後儀才意識到自己對趙寶珠不敬之行。
他低着頭,喉結微動,沉默了片刻後,又舀了一勺送到趙寶珠嘴邊:
“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這點兒伺候的活不算什麽。”
他說着喂趙寶珠又喝了一勺藥汁。趙寶珠将藥咽了,滿臉苦澀。長痛不如短痛,這樣還不如讓他直接一碗喝了。誰知喂了三勺,善儀像是變魔法一般拿出一顆蜜餞塞在他嘴裏。
趙寶珠猝不及防地将它含在嘴裏,頓時為舌尖上甜蜜的滋味所攝,瞪大一雙貓兒眼。
善儀看着他笑了笑:“從後廚裏拿的,蜂蜜糟的青梅。” 說罷斂下眼,攪了攪碗裏的藥汁:“這麽好的東西現成的在後廚擺着,伺候的人也不知道拿給大人吃。”
他顯然是做慣了伺候人的事兒的,藥汁的溫度正好,既不會冷的苦澀,也不會燙的不能入口。每喂趙寶珠三勺藥,就會給他一顆糖吃。幾個青梅下肚,藥也吃完了,這次喝完藥不似上次那般整個胃都苦得縮成一團。趙寶珠靠在榻上,閉了閉眼,舒服地想哼哼兩聲。
善儀将空碗放到一旁,回過頭,向趙寶珠勾了勾嘴角,神情依舊有一絲尴尬。
趙寶珠自他的微笑中看出一點善意。他自己也放松了許多,善儀與曹濂是什麽關系,終究不是他該管的事。他頓了頓,還是将心中的疑問問出了口:“柳兄……不在京城,怎會在此處?”
善儀聞言神情一頓,眉眼間浮上一層陰霾,沉默了片刻才道:“這就說來話長了……我本就是青州人。”
他擡頭朝趙寶珠笑了笑,道:“我出生在資縣,因無父無母,幼時被村頭一算命先生帶着長大,後來一次逛廟會的時候走丢了,被人牙子抱了去,輾轉賣到了曹家去。”
他語氣輕松,只寥寥幾句便勾勒出半生坎坷艱辛。趙寶珠心中震動,目光微微動容:“原來是這樣。” 而後咬牙道:“人牙子真是該死!”
平白無故拐走人家的兒女拿去販賣,真是下十八層地獄也解不了他們身上的孽債!趙寶珠默默在心中記上一筆,旁的州縣他管不了,若是本縣出了這樣的賊人,定要揪出來直接處斬。
善儀不知眼前這個緊緊皺着眉頭的少年郎心中正盤算着砍人家的頭,見他一副如此嫉惡如仇的模樣覺得十分有趣,輕輕笑了笑:
“都是些舊事,大人不必挂懷。”
他雙手交握,手肘搭在膝頭,略微低下頭,面上的神情變了變:
“我在曹府十餘年,跟那姓曹也算是相識良久。”
這個姓曹的自然是指曹濂。趙寶珠頓時息了聲,聽善儀說下去。
只見男子俊美的臉上神情複雜,長眉下壓,眼眸中浮上一層陰霾:
“以前,是我不懂事,跟他裹在一起只顧着玩樂,也未想過将來的事。只是後來夫人進門,我說要走,他竟然不答應。以往的那些事都算了……可他千不該萬不該想将我拘在府中!“
善儀咬住牙,神情惱恨道:“我一個大男人,若不能靠自己安身立命,還有什麽臉面活着!況且若是被拘在那一方小宅院裏潦草一生,我還不如就地撞了柱子來的幹淨。”
他一番話擲地有聲,趙寶珠聽着,眼眸越來越亮,此時已經将心中原本的成見推翻了七、八分,欣賞地看着善儀:
“大丈夫自當如是。” 趙寶珠贊同道。而後問:“那如今曹大人可是想通了?”
他還以為是曹濂自覺無恥,又體會善儀的不易,最終悔改同意善儀出府。
誰知善儀冷笑一聲,道:“他?他自小就是個糊塗人。指望他醒悟我早成一把枯骨了。我打了他一拳,自己跑出來的。”
趙寶珠聞言驚詫地瞪大了眼睛,嘴唇張開又閉上,沒說出話來。
他雖覺得在此事上曹濂十分活該,但是知道了善儀能只身搏熊之事,他現在有點想問曹濂是死是活。
善儀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笑了笑道:“大人無需擔憂。我知道輕重,他死不了。”
趙寶珠這才松了口氣,想了想道:“此事他實在活該,只是你如此做,曹大人恐不會善罷甘休。他若知道你的籍貫,必定派人追擊,善儀兄近日還是不要回資縣的好。”
善儀聞言,面上露出一絲驚訝,道:“大人了事如神,果真是如此。我之前就是因為曹家派人追來才躲進了山林裏,不巧遇上了那黑熊。”
趙寶珠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他皺着眉頭想了想,擡頭看向善儀,鄭重道:“此事不好。還請柳兄現在此處住下,避一陣待風頭過去再找機會返鄉。別的地方我不敢承諾,可本縣若是有曹家的人追來,我定會想辦法對付他們。”
善儀聞言一怔,他是真沒想到趙寶珠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他沉默片刻,而後站起身來,向趙寶珠抱拳俯下身來結結實實地鞠了一躬:
“善儀謝大人救命之恩。” 他眼中光芒閃爍,誠摯道:“我與大人非親非故,大人願為善儀一介鄉野草夫思慮至此——實在、實在不知如何報答。”
趙寶珠趕忙要下床去扶起他,卻被善儀一把攔住:“大人還病着,切莫如此。”
趙寶珠便也不跟他掙,勸慰道:“你我雖未相識,卻也算是有些緣分,不必如此客氣。”
說到這裏,善儀倒是有些好奇,道:“說起來,大人是從何處知道我的事的?”
他是真的有些疑惑,一是趙寶珠的言談舉止光明磊落,實在不像是那些趨炎附勢的小人。二是他與曹濂之事雖在京城權貴中間不算是什麽秘密,但在尋常官員與百姓中卻鮮少有人知道。與曹濂走得近的朋友就那幾家的那麽幾個,善儀很确定自己從未見過趙寶珠這一號人物。
說起這個,趙寶珠便也不藏着掖着,道:“我上京趕考之時曾受葉府二公子照拂,在葉府上住了段時日,因此偶然間見過曹大人一二面,對那些舊事,也是從府中人口中聽得的。”
趙寶珠說起此事還有些不好意思。雖然善儀與曹濂之事他是從鄧雲那聽說的,但背後說人私事總是不好。
然而善儀停了,卻是驟然愣住,好一會兒忽得’騰’得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一雙眼眸目光灼灼地看向趙寶珠:
“敢問大人,可就是傳言中在本屆科舉中了進士的那位葉府下人?”
趙寶珠一愣,他還是頭一次聽聞外頭有這樣的傳言,想了想道:“還有這樣的話?約莫說的是我。”
善儀張了張嘴,豐神俊朗的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
“原來如此!這世上竟然有這樣的緣分——” 他情緒激蕩之下一把抓住了趙寶珠的雙手,激動道:“先前不知是大人,我尚在曹家那魔窟裏就聽過大人之事跡,早已萌生了敬仰之情!沒成想今日竟有幸見了真佛,我竟是有眼無珠沒看出來。”
趙寶珠也十分驚訝:“竟有這樣的事!”
善儀雙眼灼灼,道:“小人幸蒙大人之事跡啓發,才定下心來要拼搏出一番天地。今日我能有自由之身體,全是蒙承大人之幸。”
趙寶珠聽了這番肺腑之言,也十分動容。他本就對善儀欣賞有佳,聽了這樣的事,更覺得兩人投緣:“萬不必說這樣的話,柳兄有今日 ,全靠的是自身之膽氣。”
于是待阿隆走進來,便見到兩人雙手交握,相談甚歡,一副等會兒就要去關公像面前拜把子做兄弟的架勢。他詫異地挑了挑眉,端了茶進來話還來得及說話,就聽着趙寶珠道:“阿隆,你得空将西廂房收拾出來,給柳兄住。”
于是阿隆進來茶一放下就又轉身出去收拾屋子去了。善儀對趙寶珠此時是又敬仰又感激,忙道:“我是個粗糙慣了的人,大人只舍我一床草席便夠了。”
趙寶珠哪肯應:“這是哪裏的話,你不用挂心,我這後院子裏多的是房間,放着也是放着。況且你別看我這衙門外頭看着光鮮,實際裏頭都還未修整,不值幾個錢。”
善儀聞言,頓了頓,看了趙寶珠一眼,似是心中有些猶豫:“說起來,我倒是有一句話想問大人。”
趙寶珠不明所以,道:“你問。”
善儀猶豫片刻,靠的近了些,壓低了聲音道:“我本是自這裏脫身,這青州什麽模樣我是最清楚的。大人……怎麽被派到這兒來了?”
他其實想問的是葉家怎麽連管也不管,就讓趙寶珠被派到了這個鬼地方來。他自小便在曹家生長,對這些權貴官場之事也算是了解。官場裏最多的便是拉幫結派,捧高踩低之輩。葉家算是當今朝廷中一等一的皇親貴戚,趙寶珠怎會不明不白地被發配到這種地方來?
趙寶珠聞言一愣,而後笑了笑,道:“這是哪門子的話?這青州确實是窮了些,可也不算無可救藥。其中弊病雖多,但整肅一兩年,百姓的日子會好上不少。”
善儀聞言,神情略微一頓,張了張嘴,似是想說什麽,又閉上了嘴。
趙寶珠看出他臉上的異樣,笑了笑道:“你可是指尤氏一族橫行霸道之事?”
善儀霍然擡起頭,他原以為趙寶珠是不知道這一州之地的腌臜事,沒成想他竟然都清楚。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麽。實則當日那吏部主事與我說起之時,我便察覺其中有鬼。” 趙寶珠目中平靜,淡聲道:“雖不知底細,但我約莫猜測是旁人都懼怕那尤氏,不肯來收拾這爛攤子。”
“可別人怕,我卻不怕。”
趙寶珠聲音低卻堅定,一拍桌子道:“這天下斷沒有官怕賊的道理!”
他看向神色整肅的善儀,沉聲道:“不怕讓柳兄知道,我也是貧苦出身。這攤子別人不相管,我卻是不能不管!若是眼見鄉民受那賊人的鉗制,我卻因着懼怕,朝廷又命而不往、那不如摘了這官帽抹了脖子來的幹淨。可就算是死了,我亦無顏去面見列祖列宗。”
善儀靜靜聽着這番話,雖未發一言,眸中的亮光卻愈來愈盛。
待趙寶珠說完,善儀默不作聲地站起來,接着直接’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向趙寶珠磕了個響頭。
趙寶珠吓一大跳,話還未來得及說出口,就見善儀擡頭道:“大人有如此心胸魄力,實乃人傑矣。善儀願伴大人左右,鞍前馬後,以明大人之志!”
趙寶珠長大了嘴,被他這一番話說的兩頰通紅,趕忙翻下榻去将人扶起來:“柳兄!這、你這也太擡舉我了。”
善儀站起來,一雙鳳目裏光芒閃爍:“我心意已決,還請大人不嫌棄我……我是那樣的人。”
“你是哪樣的人?” 趙寶珠立即正色道:“這話我聽不明白。在我看來柳兄是極好的人。”
善儀一改先前帶些攻擊性的模樣,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兩人相視一笑,都明白了彼此心中再無芥蒂,氣氛竟然十分和睦。善儀将趙寶珠扶到床上躺下,又将被子細細為他蓋好。趙寶珠見他臉色不好看,勸道:
“柳兄方才蘇醒,還需好好修養,快去休息吧。”
善儀點了點頭,他剛剛說了那麽一攤子掏心掏肺的話,現下也有些羞赫,遂起身準備離開。然而他剛要走,忽得想起了什麽,回頭道:“對了,還有一事還需讓大人知曉。”
善儀向趙寶珠道:“我自資縣來之時,遠遠瞧見了尤家的車馬,正往東南方向去,帶頭的是一個臉上帶疤的男人。”
趙寶珠原本靠在榻上,聞言他眉眼一緊,緩緩自榻上坐起來,喃喃道:“東南?” 接着,他似是忽然想通了什麽,面色猛地一變:“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