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4
4、004
這次詩會,參與者甚多。沈月華本就人緣好,又是知府千金,旁人只有讨好她的份,但凡接了帖子的,無有不來的。
柳韶光粗粗望去,瞧見的都是熟面孔,只是多經歷了一輩子,難免有些記岔了人,暗暗觀摩些許,才一一将人回想起來。
前來參加詩會的閨秀大抵分為兩派,一派是沈月華蕭淑慧這樣的官家千金,另一派則是如柳韶光這般的商戶女。雙方泾渭分明,大多時候互不搭理,或者說是官家千金單方面鄙夷商戶女,不願同她們深交,唯恐染上了她們身上的銅臭味。
若非沈月華視柳韶光為閨中密友,蕭淑慧等人怕是連多看柳韶光一眼都不屑。
柳韶光這麽擡眼一看,便見嚴寶珠時不時往範清如身上望去,幾次想同範清如搭話,都挨了範清如的白眼。
柳韶光心下一動,眼珠往範清如耳間一掃,當即笑道:“範姐姐今日戴的這樓閣金耳墜樣式倒是精巧,我可從未見過,今兒個也算是開了眼了。”
範清如登時嘴角一揚,給了柳韶光一個自得的眼神,矜持道:“這可是京城剛時興的樣式,我表姐特地讓人從京城送來的。”
衆人好奇地打量了那耳墜一番,便見那耳墜模樣雖然小巧,卻是四方閣樓的樣式,全部用金絲築成,樓閣兩層,四方房檐微微上翹,亭中又立有一人登高望遠,纖毫畢現,委實是巧奪天工。
沈月華也忍不住贊了一句,“好精巧的手藝!”
範清如大出風頭,心下暗樂,也願意對柳韶光說幾句好聽話,“柳小姐不愧是見慣了富貴的,能找出件你不曾見過的新奇東西,倒叫我面上有光了。”
這話确實不假。柳家豪富,商號遍及天南海北,商道有往西的陸路,也有出海的航道,商人最是精明,見着什麽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只要判定能做筆買賣,都會帶些回來。是以別看柳韶光雖然身份地位比不得沈月華等人,但論及富貴見識,這些個大家閨秀還真趕不上她。柳韶光說自己沒見過,範清如才愈發覺得面上有光。
蕭通判之女蕭淑慧偏頭看了範清如一眼,眼神淡淡,不發一言。這一群閨秀之中,蕭淑慧的打扮最為素淨,正好合她滿身的書卷氣。
沈月華四下一看,撫掌笑道:“可算是來齊了,我這院子什麽花都有,正是開得熱鬧的時候。待會兒你們這些個才女可得好好作幾首詩,我肚裏沒幾滴墨水,就等着聽聽你們的大作啦!”
說罷,沈月華一手牽着柳韶光,另一只手去挽蕭淑慧,親親熱熱道:“咱們的蕭大才女,接下來可都看你的了!”
“就知道你要取笑我。”蕭淑慧佯怒,“等會兒點茶,我可不依你的來。”
Advertisement
“好姐姐,是我說錯話了,你別同我計較。”沈月華趕忙撒嬌親昵地挽着蕭淑慧的胳膊,笑眯眯道,“姐姐的分茶手法愈發爐火純青了,上回那分的那仙鶴戲水,我爹聽了都贊不絕口!今天我想看百花争豔,姐姐便依了我吧!”
蕭淑慧無奈搖頭失笑,沈月華只當她默認了,當即歡呼一聲,領着衆人往後院而去。
還未入得後院,衆人已覺滿院生香,穿過兩道回廊進了院子,便見姹紫嫣紅開遍,桃杏梨花、薔薇、海棠、玉蘭等争奇鬥豔,又有蘭花牡丹等含苞待放,端的是熱鬧非凡,美不勝收。
沈月華伸手一指旁邊的書案,爽朗對衆人笑道:“筆墨紙硯都為大家準備好了,請吧。”
又指着主位左下第一個位置對沈月華道:“茶具都為你備好了,就以你點茶分茶所用時間為限,待你分好茶,其他人也該把詩寫好交上來了,到時候,再勞煩你評議一回。”
“你可真會使喚人,照你這麽說,我就不用作詩了?”
“姐姐何等才情,便是點茶分茶,也礙不着姐姐作詩。”
蕭淑慧無奈搖頭,嘆了口氣徑直往案幾旁坐下,仔細看了茶具,而後滿意點頭,優雅地倒了茶粉,娴熟地注了少許水,一手拿着茶筅,一手托着茶盞,細細篩打起來。
其他人則四下散了去,細細賞花,院外琴聲悠揚,柳韶光放眼望去,入眼皆是美景美人,也覺惬意。
沈月華則拉着柳韶光悄悄咬耳朵,“待會兒詩會完了,我們便去隔壁打馬球。你這回可別爛好心又把嚴寶珠帶上,她那風一吹就倒的模樣,站在哪邊哪邊就該輸。”
這話說的,仿佛嚴寶珠是個掃把星似的。柳韶光眼中漾出星星點點的笑意,笑着應了,而後找了個借口去尋範清如。
範清如乃是範同知的嫡女,範夫人膝下就這一個女兒,自然一心為她打算,少不得要給她多攢點嫁妝。奈何範淩的生母也是個有手段的,更兼範同知看重獨子,是以範清如在範府的日子其實并不好過。在外頭也憋着一口氣,處處想同沈月華和蕭淑慧一争高下。
只是性情不及沈月華率真爽朗,又不若蕭淑慧才華滿腹,氣度過人,只得憋氣。
柳韶光心知範清如有勇無謀,正好做那把揭穿範淩和嚴寶珠醜事的刀。
只要範淩醜事暴露,範清如和她娘就能讓範淩吃上好大苦頭,如此也算是幫了範清如一把,免得她像上輩子那樣,嫁妝并未從公中得到多少,充場面的全是範夫人自己的陪嫁,全部的好處竟都叫範淩得了去。
柳韶光才不願叫範淩得意,那樣沒有擔當又愛沾花好色的登徒子,要不是他爹是同知,也不知被人打死了多少回。
那頭範清如見柳韶光過來,已然挑眉,“喲,你不跟在沈姐姐後頭,反而來我這作甚?”
柳韶光被刺了一句也不惱,笑吟吟道:“見你這身打扮好,過來多看幾眼。”
倒把範清如鬧了個大紅臉,啐道:“你要想看美人,自個兒照照鏡子便是,這會子卻來拿我取笑!”
柳韶光又是一笑,只道:“沈姐姐方才說了,待到我們作完詩,便去隔壁打馬球。姐姐打馬球可是一把好手,我可是特地來取經的。”
“取什麽經啊?我看你就是特地來寒碜我的。你那身騎術,誰看了不誇?用得着來問我?”
“我這不是有事想請你幫忙嘛。”柳韶光随手拿了支桃花簪進範清如發間,還頗為自得點頭,“人面桃花相映紅,果然美。”
範清如撐不住笑了,“你這張嘴啊,不知道吃了多少蜂蜜,盡會說好聽話。行了,要我幫你什麽?你盡管說,我應了便是!”
柳韶光便朝着嚴寶珠的方向擡了擡下巴,低聲同範清如商量道:“我見寶珠姐很想同你親近,這回便叫寶珠姐和你一隊,你多照看她一點,如何?”
“怪道先前一個勁兒誇我,原來是在這等着我呢!”範清如瞪了柳韶光一眼,“行吧,既然答應了你,便是要帶上個拖後腿的,也沒法子了。”
柳韶光又笑,“隔壁馬球場可是嚴家産業,寶珠姐雖然體弱,但極擅相馬,一會兒準能給你挑出一匹良駒!”
範清如不耐地沖着嚴寶珠招招手,嚴寶珠正同柳玉蓮說話,見範清如這般動作,連忙迎了上來,對着柳韶光一笑又立即偏過頭去,不敢直視柳韶光明媚清透的目光。
待到範清如說了馬球組隊之事後,嚴寶珠的眼神便微微一亮,期待着望向範清如,連連點頭保證,“範妹妹放心,我定然不會拖大家後腿!”
範清如冷哼一聲,“誰是你妹妹?我娘可沒給我生出個姐姐來。”
嚴寶珠一張俏臉登時漲得通紅,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半晌才勉強一笑,低聲細語同範清如賠不是,“範小姐莫要見怪,是我多嘴了。”
柳韶光心中啧啧兩聲,只道自己上輩子怕是也沒長眼睛,嚴寶珠可沒這麽低聲下氣讨好過自己。
這麽想着,柳韶光的臉色便冷了下來,只拿眼觑範清如,“這首《漢宮秋月》已然便要結束,蕭姐姐也快分好茶了,你再不把詩補上,怕是要拿個‘魁首’了!”
範清如給了柳韶光一個白眼,嚴寶珠見狀,溫溫柔柔地出聲打圓場,“不如讓我看看能否幫上忙?”
“誰讓你幫了?”範清如更為不滿,“我便是拿最後一名,也不叫人幫忙!”
嚴寶珠再次吃了一頓排頭,淚盈于睫,範清如頓覺頭大,連忙道:“我可沒欺負你啊!算了算了,等會兒打馬球的時候你跟着我,別把自己摔着了,輸了便輸了吧。反正我大哥今天也在馬球場,讓他過來給我助威,順帶指點我們一番,我就不行,我們還會輸!”
嚴寶珠耳尖紅愈滴血,飛快地瞥了柳韶光一眼,絞着手帕輕聲道:“這怕是不妥。”
“有什麽不妥的?本朝男女大防又不像前朝一般苛刻,做兄長的指點一下妹妹又有何不可?”
柳韶光嘴邊泛起一抹冷笑,現在知道不妥?和範淩私通的時候也可沒見你覺得不妥。
不多時,筝停茶止,蕭淑慧含笑将茶盞遞給沈月華,柔聲道:“你瞧瞧,這兔子可還合心意?”
沈月華已經愛不釋手地仔細端詳了起來,嘴裏冒出一長串誇蕭淑慧的話,蕭淑慧眉眼含笑,絲毫不以為傲,名利不往心頭去,纖塵不染帶香來。
其他人的詩也都寫好了,沈月華通通收好往蕭淑慧跟前一放,而後眼巴巴地盯着蕭淑慧,目的顯而易見。
蕭淑慧失笑,一一将詩念了出來,而後評道:“諸位皆是才情過人,我所評判的,也不過是我一家之言,當不得真。依我所見,便是這句‘年年花落無人見,空逐春泉出禦溝’為妙。”
嚴寶珠面色一喜,努力學着蕭淑慧的姿态做出淡定自若的模樣,卻還是遮不住渾身的喜意。
沈月華卻不喜這詩中的幽怨,轉而笑問蕭淑慧,“蕭姐姐莫不是忘了,你自己還未作詩呢,莫不是要賴賬?”
“我哪敢賴沈妹妹你的賬?”蕭淑慧嗔了沈月華一眼,略一思索,便提筆寫道:“一陂春水繞花身,花影妖嬈各占春。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
沈月華念完便高聲叫好,範清如等人亦面露佩服之色,皆推蕭淑慧為魁首。
柳韶光更是在心裏暗贊一聲:不愧是日後寵冠後宮的蕭貴妃,才貌皆是上佳,怪不得一進宮便榮寵不衰。
詩會後,沈月華總算松了口氣,大手一揮便帶着衆人往旁邊的馬球場跑。
柳韶光眼神微動,挽了嚴寶珠的手臂笑道:“寶珠姐好靈巧的心思,想來是早就猜到了沈姐姐的打算,竟是将衣裳都放在馬球場了。”
嚴寶珠本就因詩會魁首之事而心下恹恹,乍一聽柳韶光提到馬球場,登時想到現在還在馬球場的那個冤家,更是心虛不已,只勉強笑道:“妹妹不也一樣,都把騎裝準備好了。”
柳韶光一面同嚴寶珠說話,一面打量着她的神色。果不其然,一進馬球場,聽到球場上傳來熱烈的歡呼聲後,嚴寶珠的神情愈發不自在了,眼神四下飄忽,緊張地往範清如身邊湊了湊。
不多時,柳韶光便察覺到一道灼熱的目光向自己的方向望來,擡眼看去,正是範淩。倒是個人模狗樣的僞君子,生得不差,卻遠比不上柳煥的溫潤精致。
嚴寶珠可真是瞎了眼!
正心虛的嚴寶珠也感受到了那道熟悉的目光,心下暗暗着急,那冤家又毫不收斂,嚴寶珠生怕柳韶光懷疑,飛快擡頭給了對方一記眼刀,而後對着範清如笑道:“範妹妹,那可是你家兄長?他可真疼你。”
範清如險些被嚴寶珠這話給惡心死,正要反駁,擡眼就對上範淩殷切的目光,忍不住暗罵一聲這人今天是不是吃錯藥了,他什麽時候見到自己會這麽熱情?
嚴寶珠心下發愁,望着站在她身邊的柳韶光,心底又莫名生出幾分別樣的刺激,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卻在那冤家毫不掩飾的目光中湧出絲絲甜意。
柳韶光冷笑一聲,自去換好騎裝,一招漂亮的翻身上馬便叫周圍人高聲叫好。原是範淩等人站在觀球臺,正替她們揚聲吶喊。
好在範淩還有些顧忌,喊的是範清如的名字,柳韶光因着這張臉,名動江南,愛慕者也不少,滿場喊“柳小姐”的人也不在少數。
柳韶光也多年未曾打過馬球了,這會兒往馬背上一坐,聽着四周傳來的喝彩聲,心中豪情頓生,待到開球,柳韶光便一馬當先,俯身彎腰,馬球杆一揚,嗖的便将球搶了過來。範清如嬌喝一聲,緊追不舍,蕭淑慧從右後方斜穿而來,正要搶球,卻被突然冒出來的沈月華迎面攔住。柳韶光趁機雙腳一夾馬腹,馬兒長嘶一聲,四蹄翻騰向前奔馳,柳韶光不斷根據球的位置調整姿勢,一鼓作氣将球打進對方球門。
瞬間掌聲雷動,滿堂喝彩。沈月華更是高吼一聲“好樣的”,複又開始第二輪比賽。
這場馬球賽幾乎成了柳韶光個人的表演賽,在馬兒的嘶鳴聲與旁人的喝彩中,柳韶光感受到了久違的沸騰的熱血,前世種種煩惱不甘盡數抛在腦後。沈月華更是禦馬過來重重拍了拍柳韶光的肩,爽朗道:“這才對嘛。方才那滿懷心事的模樣,哪還是那個明豔動江南的柳韶光啊?”
柳韶光不由一愣,這才想起來,是了,待字閨中的柳韶光,本就是勇敢無畏,一往無前的,什麽時候開始,那個明媚善良,滿懷一腔孤勇的少女,慢慢成為了一個怨婦呢?
柳韶光忽得一笑,這一笑,如雲破月來,璀璨奪目,伸手同沈月華一擊掌,眉眼飛揚,爽朗笑道:“謝了!”
蕭淑慧含笑的聲音從一旁傳來,“這球可就歸我了!”
沈月華一驚,“蕭姐姐你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快快快,趕緊把球追回來!”
柳韶光放聲大笑,潇灑傾身,探出大半個身子,眼疾手快地将球從蕭淑慧的馬杆下截了過來。
蕭淑慧忍不住贊了一聲,“好俊俏的功夫!”
柳韶光揚眉,坦然收下這份贊美,“多謝誇獎!”
蕭淑慧同柳韶光相視一笑,驀地親近不少。
一場馬球下來,柳韶光身體疲憊之餘,精神上又覺得興奮無比,靈臺清明,仿若再次重生一回。
只是範清如輸了,臉上不大高興,推說自己出了一身汗,要去換身衣裳。
柳韶光餘光一瞥,已然不見了嚴寶珠的身影,偏頭看了秋月一眼,見秋月不動神色地點了點頭,柳韶光便對範清如,故意玩笑道:“範姐姐方才一直護着寶珠姐,這會兒該叫寶珠姐親自為範姐姐更衣道謝才是。”
範清如眨了眨眼,覺得這建議倒是有趣,當即興沖沖道:“這主意好,我可得找她好好讨要一回謝禮才是。”
範家大小姐還沒這麽護過人呢,為着嚴寶珠,差點挨了一馬杆,可不得再捉弄嚴寶珠一回?
柳韶光垂眸,掩去眼中的冷意,望着範清如離去的方向,面露憂色。
蕭淑慧心細,心知柳韶光這是在擔心嚴寶珠,當即笑道:“範妹妹性子跳脫,我們一同跟上去看看吧,免得她馬馬虎虎走錯了道。”
柳韶光唇角一揚,朝着蕭淑慧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跟在衆人身後一同去了內院。
作者有話說:
文中詩歌出處:
北陂杏花
王安石
一陂春水繞花身,花影妖嬈各占春。
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
閨怨
司馬劄
柳色參差掩畫樓,曉莺啼送滿宮愁。
年年花落無人見,空逐春泉出禦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