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 82、082
82、082
江舅舅和舅母是在柳璋縣試那天趕到京城的。柳韶光算着日子, 天天讓下人去碼頭等着,江舅舅夫妻二人一下船就被侯府的管事迎了上來,本想接他們去侯府, 但江舅舅夫妻二人思子心切,沒見到江永懷哪裏能安心?
管事沒辦法,一邊親自給江舅舅趕馬車去江永懷的住處,一邊命人回府禀告柳韶光這事。在路上, 管事的嘴也沒閑着,挑着江舅舅夫妻二人喜歡聽的說,“江少爺來侯府時,侯爺和夫人可高興了,還有小舅爺, 得了空就來尋江少爺。侯爺還特地給江少爺準備了一間書房,裏面全是侯府收藏的本朝歷年的科舉試題, 江少爺和小舅爺都喜歡得不得了。”
“江少爺念書尤為刻苦,我們這些當下人的就知道,每天晚上從表少爺院子外頭過, 都能看到他書房裏還亮着燈。許是念書太費神了, 耗了江少爺的心神,這才病了。舅老爺莫急, 侯爺早就請了太醫守着江少爺,吉人自有天相, 您二位進了京,江少爺心裏一喜, 說不準這病就不藥而愈了呢!”
管事一連串吉祥話往外冒, 江舅舅聽到太醫守着, 心下稍安, 又拍了拍眼睛還腫着的妻子,低聲安慰她道:“放心,永懷一定會沒事的。”
江舅母一言不發,紅着眼睛看着丈夫,淚水又開始止不住地往下掉。
太醫日夜守着,永懷的病情還反反複複經常昏睡不見好轉,仔細一想,哪是什麽好事呢?
柳韶光聽了下人的禀告,心下擔憂,連忙命人備馬車去江永懷住處。
徐子淵還未下值,秋紋等人雖然擔心,卻也不敢攔着柳韶光,只寄希望于跟着的暗衛靠譜一點,千萬別讓夫人有任何閃失。
江府。
柳韶光下了馬車便匆匆往裏走,連規矩都顧不上了。門房知道她的身份,也不敢攔她,只能沖在她前面,趕緊先去通報一聲。
柳韶光扶着秋紋,步子雖然走得急,但也走得很穩,腦海中卻不斷浮現出上輩子舅舅舅母一夜白頭宛若行屍走肉的模樣,也無法忘記一向疼愛她的舅舅,怒極之下高舉在空中,卻還是沒能忍心打下來的手。
柳韶光還未進屋,就隐隐聽到了舅母的低泣聲。柳韶光腳步不由微微一頓,而後輕輕吸了口氣,穩穩地踏過門檻,低低叫了一聲,“舅舅,舅母。”
舅舅和舅母回頭一看,正好看到近一年未見的外甥女。久別重逢,本該是件喜事,尤其柳韶光的肚子已經顯懷,更是喜上加喜,奈何有了江永懷的病情在,舅舅舅母就算努力想給柳韶光一個高興的笑容都做不到,只能紅着眼欣慰地看着柳韶光,不住地點頭,“日子過得好,身子骨康健就好!”
柳韶光也是眼睛一酸,不知該說些什麽。餘光瞥見低頭站在一旁的梁媽媽,柳韶光下意識地上前一步,隔開了她和舅母之間的視線,關切問她,“表哥的病情可有好轉?”
梁媽媽擡頭,眼下的青黑讓柳韶光唬了一跳,忍不住嘆了一聲,“你辛苦了,梁媽媽。”
梁媽媽微微咬唇,眼眶也泛着紅,“太醫說只能好好養着,什麽時候能好,也沒個準話。”
梁媽媽也奇怪,明明就是風寒的脈相,為何不但不見好轉,還總是反複加重病情,如今竟到了用珍品續命的地步。
柳韶光的眼神終于看向床上的江永懷,一時也愣在當場。她從未見過這麽虛弱的江永懷,整個人宛若冰玉雕刻的一般,沒有任何生氣,柳韶光幾乎想顫抖着伸手去他鼻下摸一摸他是否氣息尚存。
上輩子柳韶光也是給了江永懷一個痛快的,柳韶光都不知道,對江永懷來說,是不是像上輩子那樣當胸一劍更能讓他解脫。
江舅舅也紅了眼眶,卻不能像妻子那樣痛哭出聲,還要打起精神安慰柳韶光,“你表哥素來運氣不錯,當年那般險境之下也平安出生了,這次也能逢兇化吉的。倒是你,還懷着身子,不能太傷心,先回侯府吧。舅舅明天再去侯府看你。”
說完,江舅舅又看了柳韶光已經顯懷的肚子一眼,“添丁進口是好事,這孩子一出來,我就當舅公了。來的時候我還給小家夥帶了點東西,今天來得急,還沒收拾行李,明天去看你的時候再把東西帶過去。”
柳韶光強忍了許久的淚水還是落了下來,淚眼朦胧地看着江舅舅,哽咽道:“他還沒出世呢,哪裏就用得着這些?舅舅待我們,一直這般費心。璋兒今天下場考縣試去了,不然的話,他一準大清早就守在碼頭,第一個接舅舅舅母來家裏。”
江舅舅鬓角的頭發都白了部分,聽到柳韶光提到柳璋也覺得欣慰,連連點頭道:“應該的,考試要緊。我和你舅母又不是什麽都不懂的人,不用璋兒守着,他好好考試就行。”
如果沒有意外,永懷也馬上要考會試了。這話在江舅舅嘴裏打了個轉,到底還是沒說出來,只是不斷地在心裏求了滿天神佛,若是能叫我兒好起來,我願為你們重塑金身年年供奉,若是不成,拿我的壽數補給我兒也行啊!
柳韶光見江舅舅眼中有了凄苦絕望之意,心下又是一驚,正要開口,卻見舅母一把抓住舅舅的胳膊,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嘴不讓自己叫出聲。柳韶光順着她的目光望過去,正好看見江永懷微微顫動的睫毛,一時間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驚擾了他的醒來。
江永懷費勁地睜開眼,面前是熟悉的一片朦胧,微微動了動眼珠子,眨了幾下眼後,視線才清晰起來。
江舅母再也忍不住,哭着拉住了江永懷的手,一邊哭一邊道:“你這孩子,這麽大的事還想瞞着家裏。不就是一次會試嗎?身子不适就回家,好好休養,大不了三年後再來!即便考不上又如何?我們江家,除了門第低了點,日子過得也不比那些官老爺們差!”
江舅舅也點頭,一臉嚴肅道:“你娘說得對,我們家不逼着孩子上進出人頭地光宗耀祖,你高高興興健健康康的,我和你娘就什麽都滿足了。”
江永懷的眼中終于有了亮光,即便聲音微弱,柳韶光也能聽出來他語氣中的喜悅,“爹,娘,你們一路辛苦了。”
“我來看我兒子,有什麽辛苦的?”江舅母抹了一把淚,又伸手摸了摸江永懷的臉,滿臉都是心疼,恨不得代替江永懷受了這份罪,“都瘦了好幾圈,快!梁媽媽,趁着永懷現在精神好,做些清淡的湯來,熬點粥更好。我來喂永懷!”
江永懷難得有了點精神,甚至還能在江舅舅的攙扶下坐起來,背靠着厚厚的褥子,覺得這倒是近段時間來他最舒服的時刻,看看江舅舅,又看看江舅母,眼神中透出一絲滿足。
一旁的柳韶光見了,內心也是五味雜陳。病重時的感情是做不了假的,江永懷對江舅舅和江舅母,确實有幾分父子母子的情分在。只是,他的存在,本就是一種過錯。他要是想江舅舅和江舅母晚年安穩,就不能再繼續活下去。
江永懷正好瞥見柳韶光複雜的神情,頓時也是一愣,而後微微一笑,依稀還是柳韶光記憶中風光霁月的溫潤君子模樣,“表妹,有勞了。”
柳韶光的眼眶還泛着紅,微微點頭,輕輕叫了一聲,“表哥。”
江永懷的目光從柳韶光微凸的腹部掃過,心下有些遺憾,他怕是看不到這個孩子出生了。
江永懷看着滿面關切憂心的父母,內心又是滿足解脫又是遺憾,他很想繼續孝順他們,可是,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他的身子,确實已經到了強弩之末了。能吊着這麽久的命等到父母的到來,江永懷已然十分滿足。
只不過,有些事情,還是要向特定的人交代。江永懷目光四下一掃,沒看到柳璋的身影,心下了然,擡頭問柳韶光,“今天是縣試第幾天?”
縣試一共五天,每天考一場。江永懷确信,以柳璋的為人,若不是考縣試去了,是不可能離開的。
就是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堅持到柳璋考完回來的那天。
柳韶光微微一怔後,迅速答道:“今日剛下場。”
“剛下場啊……”江永懷又是一嘆,目中浮現出一絲遺憾,又很快被堅定之色所取代。
柳韶光陪着江舅舅和舅母用了午膳,在江舅舅三番五次的勸說下,終于回了侯府,心下也生出無限唏噓。
若是江永懷真的是舅舅的親生血脈,事情哪還會走到今天這步?
可是事已至此,就此罷手讓江永懷再有喘息的餘地,也不能了。他的身份,委實太過要命。
柳韶光也沒辦法,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命運吧。
是夜,江永懷保留了白日最後一絲精力,強撐着睜開了眼,對上梁媽媽瞬間警醒的眼神,江永懷沉默了一瞬,忽而開口道:“給我用回魂吧。”
回魂,梁媽媽的獨門之藥,能為将死之人續命五天。具體要看将死之人意志是否堅定,堅定者能堅持五天,不然的話,就只有三天。
這是以掏空人的身體所有精氣神為代價的猛藥,便是沒病的人服了,都容易精力過剩爆體而亡,說它是毒藥也沒錯。
梁媽媽當即一個激靈,斷然拒絕,“不可能!你明明已經開始好轉了,不許說胡話!”
江永懷唯有苦笑,又咳了一陣兒,聲音漸低,“我是真的撐不住了,強弩之末……咳……”
“你就依了我吧,娘——”
他還有很多事情要交代,不放心父母,也放不下親娘。不用這藥,不等到柳璋,他死都死得不安心!
聽了這聲娘,梁媽媽渾身一震,陡然捂着臉蹲在地上,無聲崩潰落淚,偶爾從嗓子裏透出一兩個音,聽着更是凄厲至極,宛若失了幼崽的母獸,一聲又一聲地發出絕望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