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到底哪個才是他?

第一章 到底哪個才是他?

在極速的墜落中,降落傘的傘面“嘩”的一聲被拉開,緊繃的身體随之上升些許,一聲失控顫抖的、飽含着驚懼情緒的尖叫卻戛然而止。

那一瞬間,心髒好像跳得前所未有的快,又好像驟然停了下來。

仿佛感知到什麽,在緊攥着的雙拳無力地松開的同時,郁難終于睜開從跳傘開始就一直緊閉着的眼睛,去最後看一眼這世界。

遠山疊嶂,碧空萬裏。幽綠與湛藍于遙遠盡頭處連成一條綿長的線。原來,高空中的所見可以這樣奇特而壯觀。

只是可惜,只此一眼。

——

幾千米的高空上,一架飛機正平穩而快速地穿過層層雲霞。

滿坐的經濟艙中,一位年輕的媽媽正溫柔而耐心地給坐在她腿上的小男孩描述舷窗外的雲朵都像些什麽。

蘇郁難将目光放到這對母子身上,漂亮的瑞鳳眼裏盛着分不清是羨慕還是厭惡的情緒。

在他終于挪開目光時,機身突然猛烈震顫颠簸!

還來不及做出什麽反應,所有人都在同一時間感到整架飛機正失控般頭朝下地向地面急劇墜落!

專業讓他受驚的大腦迅速做出判斷——航空事故!

警報聲、廣播提示音、以及乘務人員和乘客們的聲音吵鬧地混雜在一起,舷窗忽然出現不祥的裂痕,他看到鄰座的那位母親正手忙腳亂地給她的孩子系安全帶。

在難受的失重感中,他不做猶豫地向那對母子爬過去,伸手努力去夠氧氣面罩。

在即将成功時,忽然聽到舷窗同時破碎的不祥之音。

緊接着,是“咚”的一聲巨響,毫無預兆的,冰冷的海水洶湧地灌了進來。

人類的身體在巨大的海浪面前顯得那麽的渺小脆弱,他被無情地沖開,脊背狠狠撞上座椅,手裏緊抓着的氧氣面罩未能成功給那對母子戴上。

視線落到失去了玻璃的舷窗外,他能看到并切身感受到,這架乘坐了上百人的飛機,正一點一點地、被一望無際的海平靜地吞噬。

蘇郁難瞳孔放大,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幾日前母親那句冷漠而失望的評語再次響在耳邊——“連親手足都能狠下心來傷害的人,歷來都是不得好死的下場的!”

竟然被她說中了。

他曾被譽為最年輕優秀的機長,沒想到有朝一日死于飛機失事的身份,居然不是機長,而是乘客。

當所有聲音都被海水淹沒,當整個身體都被浸透,他終于笑了一聲,在墜落中認命般緩緩閉上眼睛。

那聲笑既冷又輕,是他此生擁抱冰冷的黑暗與死亡前,留給這世間的最後一抹意味不明。

——

死亡是怎樣的?

他說不上來……但為什麽意識昏沉間……仍然能夠有所感受?

幽暗的霧中好似有一抹明朗不客氣地晃了進來,細微地刺痛着眼皮,令他眉頭不自覺地皺了一下——蘇郁難仿佛被人用力從水中撈出來,猛地倒吸了一大口氣。

他痛苦地睜開眼,猝不及防見到一張充滿了緊張與驚喜的臉。

他不記得自己有見過這樣一張擁有那麽多複雜情緒的臉,整個人尚且處于迷茫,又覺得心髒被什麽壓着,沉甸甸的、悶悶的。

下一秒,這種不舒服的感受驟然消失,緊接着,他忽然被人抓着肩膀擡起上半身,措手不及地落入一個陌生又溫暖的懷抱。

抱着他的人十分用力,語氣裏滿是劫後餘生:“我就知道你不會出事,南南……”

蘇郁難被抱得愣愣的,遲疑、困頓且茫然地啞聲開口:“你,是誰啊?”

“什麽?”對方被他問得更加愣住,松開些許,看着他的眼睛急切地表明自己的身份,“我是哥哥啊。”

蘇郁難眼中一片迷茫。

“你怎麽,”對方艱難地停頓了一下,“不認得我了嗎?我是你大哥唐凜。”

蘇郁難重複了一遍對方的名字,沒咂摸出熟悉的意味,更加疑惑迷茫:“我并不認識你,我這是,在哪兒……”

說着,他環顧四周,除了仍然緊緊抓着他雙肩自稱是他大哥的人以外,旁邊還有三個人。

其中一個看樣子像未成年,正一臉緊張而愧疚地看着他;另一個年紀稍長,身穿白大褂,正又驚又奇一副白天見了鬼的模樣緊盯着他看;還有一個……站得沒那麽近,鶴立雞群地戳在床尾邊。

蘇郁難一時估摸不出他的年紀,只覺得他長得非常好看,五官裏的哪一官都有盡顯年輕的立體感,再仔細一看,眉目間仿佛還流轉着生動的多情。

蘇郁難不由得多看了一會兒,從此記住了那雙多情桃花眼的形狀。

“怎麽回事?我弟弟怎麽會突然不認得我了?”唐凜突如其來地扭頭質問醫生,打斷了幾人間你看我我看他的注視。

不知為何,醫生似乎有些畏懼,心虛地回避了唐凜的眼神,磕磕絆絆地回答:“二少可能是驚吓過度,吓傻……不不,吓,吓失憶了。”

蘇郁難留意到唐凜的臉色沉了沉,卻又在起身時換上不動聲色的神情,收斂了剛才的暴跳如雷,堪稱溫和有禮地對一直站在床尾的那個人說:“俞先生,這次多虧有你幫着教練一起把我弟弟送到醫務室,改天我們一定登門致謝。”

那位俞先生原本臉上沒什麽明顯的表情,聞言嘴角露出一抹也顯得很溫和有禮的微笑:“不用客氣。”

說着,他目光微微垂下來,落到一直看着他的蘇郁難身上,在擡腳轉身前又加了一句:“還是送二少去醫院做個檢查的好。”

唐凜目光凝重地點點頭。

蘇郁難一心二用地在心裏念了一遍:“俞先生……”

身高腿長的俞先生很快就走出了病房,唐凜臉色徹底冷下來,餘怒未消地剜了那位十幾歲的男孩一眼:“唐易,我晚點再跟你算賬。”

一股冷冷淡淡的梅花香忽然鑽入鼻腔,味道該是好聞的,卻讓蘇郁難感到一陣不怒自威的壓迫感,從而确定唐凜應該很生氣。

名叫唐易的男孩梗着脖子,似乎既不服氣也不畏懼,盡管二十分鐘前,他結結實實地被唐凜的兇神惡煞吓了一跳——也不知道日理萬機的唐凜是從哪兒得知他們在這裏跳傘的。

意外發生後,唐易着急忙慌地降落,才趕到醫務室門口,還來不及看一眼躺病床上的人怎麽樣了,就被那頭沖過來的唐凜揪住衣領咬牙切齒地大罵了一頓:“你不知道你二哥怕高嗎?為什麽要帶他來跳傘!現在出事了,你承擔得了這個後果嗎?!”

唐凜明顯還想再罵,但跳傘基地的常駐醫生忽然來了句“沒心跳了”,叫他瞬間收斂了所有猙獰。

唐易也被那話激得心裏一突,顧不得其他,幾乎和唐凜同一時間沖到床邊。

唐凜惡狠狠地推開一臉遺憾地表示束手無策的醫生:“滾開!我來!”

如果不是唐凜一直不停地給他二哥做心肺複蘇和人工呼吸,或許他真的就釀成大錯了……想到這裏,唐易難得地沒頂嘴,他伸出手去握蘇郁難的手腕,不死心且不相信地問:“二哥,你也不記得我了嗎?”

蘇郁難搖了搖頭。

事實上,此刻蘇郁難大腦一片混沌,只隐約記得自己的名字,其他記憶一概模糊朦胧。

離開病房後,他下意識仰頭看了一眼天空,一架客機在湛藍天空航行而過,在一片萬裏無雲中留下一條白色的飛機線。

蘇郁難維持着仰頭的姿勢,失神地喃喃自語:“飛機……”

這兩個字一出口,他忽然覺得自己的身體仿佛正被冰冷的海水包裹。

蘇郁難忍不住小小地打了個寒噤,唐凜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異樣,将他打橫抱起,輕聲問道:“冷嗎?”

“沒有,”蘇郁難慢半拍地反應過來自己被人打橫抱着,別扭地掙了幾下,“麻煩你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唐易在一旁面無表情地提醒:“大哥,你沒聽到嗎,二哥說要自己走。”

唐凜沒有理會唐易的話,垂眸對被自己抱着的人溫聲道:“你才受了驚,大哥帶你去醫院做個簡單檢查。”

“可以,”蘇郁難表示同意,畢竟他真的想不起來很多事情,但他還是強調,“我要自己走。”

“好吧,”唐凜點一了頭,終于輕手輕腳地把他放了下來,并笑着打趣道,“南南十八歲了,長大了,不讓抱了。”

蘇郁難感到有些不習慣,不自然地咳了一聲,躲閃了對方的眼神,無所适從地跟着他們往停在不遠處的轎車走去。

去醫院的途中,蘇郁難一直看着窗外風景出神,他企圖從路過的一樓一房、一街一景中找回熟悉的感覺,但直到看得犯困仍然只有陌生,最後敵不過洶湧而疲憊的困意,頭一歪,靠在窗戶上睡了過去。

路程并不太遠,他卻在這短短十幾二十分鐘裏斷斷續續地做了好幾個夢。

“郁、難!你自己說說,這已經是第幾次了!啊?!”一道氣急敗壞的中年音,吼聲裏盡是怒其不争,“阿凜,這次你不準再幫他,讓他自己想辦法還,他還不了,讓人剁手也是自找的!我看他這輩子是改不了戒不掉了,這個家關不住他了,讓他滾吧!”

“滾就滾,誰他媽稀罕這個家!”他聽見自己嘴裏發出咬牙切齒的聲音,随後奪門而出。

說氣話的時候氣勢十足,但其實他無處可去,一直游蕩到傍晚,獨自坐在一片觀賞湖岸邊的長椅上發呆,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耳邊響起一道帶着揶揄笑意的聲音:“二哥,在這發呆呢?”

是唐易。

他并不搭理唐易的話,只是動了動肩膀,躲開那只手。

唐易自顧自繼續說:“爸只說大哥不準幫你,沒說我不能幫。”

他終于有所反應,哼笑一聲:“你?你能幫我什麽?”

“對,就是我。”唐易在他身旁坐下,“我能幫你還債啊,我知道即便你的随意樓關停了你也不肯賣了它抵債,所以你那七百萬,我幫你還。”

“你不會無緣無故幫我,”他冷靜道,“再說,你一學生,哪來的錢?”

“我當然有,”唐易語氣肯定地說,“只要你明天陪我去跳傘,你就不會再負債了。”

“你為什麽總逼我做那些?”

“我是在幫你啊,我的好二哥。”

他閉眼譏笑一聲。

再睜開眼時,夢境已經換了地方。

寬敞的走廊過道,回蕩着少年發洩般步步緊逼的吼罵:“你就是故意要害我考砸的!你一直都妒忌我羨慕我,別以為我不知道!蘇郁難,我沒有你這樣自私自利的哥哥!”

是他弟弟蘇恩賜的聲音。

“你說我什麽?”也許是他陡然陰沉下來的臉色和語氣吓到了蘇恩賜,令對方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兩步,不料,一腳踩空。

他瞳孔一縮,說時遲那時快,本能地伸手去拉,并心慌意亂地喊道:“恩賜,小心!”

然而晚了一步。

對方的手與他一觸即過,踉跄間,蘇恩賜身子一歪一倒,從木板樓梯上滾了下去。

偏偏他手伸出去的那一瞬間,被剛回到家的媽媽看到了。

目光相觸的那一瞬間,他知道,媽媽認為是他把人推下去的。

心中莫名一慌,他三步并作兩步跑下樓梯,急于扶人和解釋,卻忽然一腳踏空,身體失重。

再次站在實地上,目光裏是一片光潔無塵的地板。

“為什麽要推你弟弟下樓?”嚴厲而愠怒的女聲響起。

他擡頭,看着自己的媽媽,以一種發毒誓的姿态強調:“我沒有。”

然而媽媽眼中依舊充滿失望,搖頭給他下了一句評語:“連親手足都能狠下心來傷害的人,歷來都是不得好死的下場的!”

他被這話砸得愣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才能冷冷地苦笑一聲,一字一頓地、毫不甘心地求問:“我真的沒有推恩賜,為什麽你從來都只信他不信我?”

沒有得到回答,只覺得在被推開被推遠,他聽到媽媽淡淡地說:“你的年假還有幾天,去你爸那邊吧。”

不是商量,是通知。

他負氣地轉身離開,訂了最近一班飛往地球另一端的機票……

“南南,醒醒,我們到了。”迷迷糊糊地被唐凜喊醒時,蘇郁難惱腦子裏猛地閃過一個疑問。

郁難……蘇郁難……到底哪個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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