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乏味的端午假期(下)

第34章 乏味的端午假期(下)

這一個禮拜好漫長呀。

好無聊。

無聊到在這個端午假期的最後一天,高美惠帶着楊照回了一次老太太那兒。

除了中秋和除夕夜,她很少跟楊照同時出現在老太太家。

倒不是別的原因,一句話歸納就是——少年人的早慧跟老年人的輕浮一樣令人讨厭。

少年人說的是楊照,老年人說的是老太太。

一個飯桌上可以坐四個人,但不能坐四個都自認是絕頂聰明的人。

高美惠只要同時跟楊照出現在老太太家的飯桌上,她只吃菜不說話。話都被那仨人說了,且絕不會讓一片話落地。楊照愛表現愛逞能,她非要抖個機靈把姥姥姥爺逗笑不可,她通常在去姥姥姥爺家前夕會搜集段子做攻略,等回頭到了飯桌上,她的每一句話都精準戳在老太太老爺子的笑點上。高美惠就置身事外地旁觀,看她一個小孩是怎麽操控大人情緒的。

不要小看小孩兒,換句話說不要小看“人”,不管大人還是小孩骨子裏都隐匿有狡猾或惡的基因。她不跟楊照一塊去老太太那兒有一個很關鍵的因素——不願助長楊照的狡猾,以免事态擴大影響到親子關系。

老太太私下愛跟楊照說一些高美惠青春期裏的一些出格的事,她的目的是拉攏祖孫關系,但她在講這些事的時候一定要做出些不認同和批評。楊照那麽聰明,時間長就嗅到老太太跟高美惠的關系是不好的。楊照只能理解到最表層的意思,理解到親子關系裏擁抱是愛,關注是愛,誇贊是愛。理解不了惱羞成怒、理解不了口是心非、更理解不了因愛生恨等也是有愛的成分在。

愛的成分很複雜。有積極面也有消極面。老太太頻頻講那些負面的就是在隐藏積極面,但楊照不懂這些,她的理解就很淺層:姥姥不喜歡母親,所以母親也不常來看望姥姥。

她抓住了這個點,會在恰當的時機加以利用。她經常會在和高美惠一塊回老太太那兒時,故意表現出跟姥姥關系特別親昵,特別認同姥姥說的話。具體有什麽目的?不得而知。甚至她的一些言行是存在攻擊性的,高美惠意識到這些的時候就不跟楊照一塊回去了。

她沒能力把這些幽微的情感明晰地表達出來,也沒能力徹底消除。她跟老太太聊過,不要老在楊照面前批評和否定自己,百害無一利。老太太認為她是在怪自己離間她們的母女關系。那天高美惠就是煩,十分嚴肅地跟她說:你就是在離間我們的母女關系。

後來老太太依然我行我素,而高美惠的解決方式就是不常來了。以前她每周休息的時候回來一次,後來十天半個月地看心情才回來一次。

她的認知裏:言語是孱弱的,溝通是無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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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效的溝通一定是建立在雙方同一個認知層。假設在她跟對方溝通的過程中意識到兩人不在一個認知層,她就不會再繼續表達了。她可以跟她帶的醫學生反複溝通,但不會跟一個藝術生反複溝通,因為藝術完全是她領域外和認知外的知識。

她從小對文藝類就不敏感,文學作品倒是在中學階段讀過一陣,那時候寒暑假老爺子沒少帶她去旅游,必去的景點就是當地博物館,她聽的也是浮皮潦草。老太太也強行領她去看舞臺劇話劇類的,她看的第一出話劇是《雷雨》,觀感還不錯,能接受和吸收到這種藝術形式的呈現。

但自從當了醫學生後,她閱讀的書籍大多分為論述型和實用性,也很少再主動逛過博物館和看話劇,她逐漸喪失了對所謂藝術的鑒賞力,日常也很少看電影,要去也是跟楊照一塊。去年兩人電影院看了場《花束般的戀愛》,她中途看到呵欠連天,但前後鄰座有人在小聲啜泣,出來後有人讨論這愛情片怎樣怎樣,她一頭霧水,這片怎麽會是在講愛情,這是在講一個自己愛上另一個自己的故事。

說到電影,她在端午假的這兩天也看了蔚映敏推薦的“一個老年女性決意寫詩且最後寫成功的勵志故事”,她抱着學習的态度把這部影片看了,也算徹底領會了什麽叫詐騙片。

好無聊呀。

*

端午假結束後的第一天,明峻開車來接上蔚映如,兩人一塊去民政局拿離婚證。在蔚映如上副駕坐好也系好安全帶後,明峻伸手夠了一個文件袋給她,裏面是六萬元整。有五萬是還章建雲的,另外一萬是給明皓矯正牙齒的。蔚映如看了眼本能問:“哪弄的?”

“合法的。”明峻無精打采地說:“被優化後陸續接的私活,不影響白天的工作,晚上熬夜幹的。”

蔚映如還給他,“你拿着吧,我已經把錢還大伯母了。”

明峻問她,“你找映敏借的?”

蔚映如照實說:“我把皓皓辦滿月酒收到的份子錢和壓歲錢拿出來用了。”這原本是給倆孩子攢的,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拿出來用。

明峻又給她,“你拿着家裏備用。”

蔚映如看看文件袋,抽了三萬塊出來,“我繼續存明心折上,剩下你自己留着備用。”

明峻沒再推辭,把文件袋放了置物箱,随後手扶着方向盤有些走神。蔚映如說:“你要沒休息好我來開?”

明峻解了安全帶下車,跟蔚映如調換了位置。

十五年的夫妻,此時此刻兩人心照不宣,蔚映如很明白明峻為什麽在這時候拿出六萬塊,明峻也徹底接受木已成舟。

蔚映如不會因此感動了,又不是一二十歲的小姑娘,會為碗裏多了兩片肉而感動到稀裏嘩啦。現在也會動容,但很微小,倘若他是在拿到離婚證後給出這六萬塊,其分量和意義就不同了。

蔚映如專注開車,明峻的手肘撐在門上手指抵在太陽穴一直偏頭看車窗外,蔚映如十分平靜地抽了紙巾給他,他擺擺手不要,蔚映如把紙巾塞到他手心,問他,“公司業務怎麽樣?”

明峻帶着濃重的鼻音說:“逐步上升。”

蔚映如說:“昨天明心還說想爸爸了。”

明峻用力擤了下鼻涕。

蔚映如說:“等明心中考完,以後她可以帶着皓皓經常去公司找你吃飯。”

“我以後晚上就沒那麽忙了。”明峻整理了情緒說:“不接私活了,專注洗滌公司的業務。”

蔚映如笑說:“前天皓皓一直跟明心和大伯母嘚嘚,說讨厭寄居蟹和杜鵑鳥,自己在平板上查巢寄生繁殖鳥類有哪些。大伯母以為是在內涵她鸠占鵲巢。”

明峻笑了一下,可能是他這一段過于消瘦,眼角的褶子異常顯老态。蔚映如認真地說:“你要保重身體,健康是咱倆最大的本錢了。咱倆也得感謝雙方老人身體不錯,沒給咱倆添經濟負擔。”

明峻說:“我爸身體不錯,還爬梨樹給皓皓摘梨玩兒呢。”

“梨能吃了?”

“不能吃。”明峻輕喘口氣,“就是摘給他玩兒。”

蔚映如說:“今年中秋節我跟你一塊回去,咱倆這事先瞞着就不讓雙方長輩操心了。”

明峻有一絲被寬慰到,問她,“你不是說映敏要給你提輛內部車?”

蔚映如不想多說,本來她也把這事差不多消化了,她說:“映敏去日本旅行了,我讓他給你帶了腰痛貼。”

明峻靠坐在那兒頭枕着頸枕,望着前方車流說:“他真潇灑,真應了那句人不結婚屁事沒有。”

“那是表象,他處境也艱難。”家庭失和父母離異,他要被動地幫着母親轉移資産算計父親,多莎士比亞。蔚映如惆悵地說:“年齡越大越不容易羨慕人。”說完她不合時宜地想到一句話:愛人先愛己。

愛他人可比愛自己容易多了。會愛自己的人自然就會愛人,不會愛自己的人需要通過愛他人的手段來實現愛自己。她想到這些輕輕地搖頭失笑,在四十歲離婚的路上,想到這些是真不合時宜。

明峻見她輕笑,問她,“怎麽了?”

蔚映如真心地說:“明峻,祝你好運。”

明峻問她,“你還會再婚麽?”

“沒想過。”蔚映如照實說:“我現在能安頓好自己照顧好倆孩子就很了不起了。”

明峻心平氣和地問:“我們還是親人吧?”

“當然。”蔚映如毋庸置疑,“我們是家人,以後你有需要我肯定幫你。”

她想過這個問題,将來有一天她有難的,相比聯系有血緣關系的弟弟,她更傾向聯系自己孩子的父親。甚至她可以徹底剝離原生家庭,她的親密關系裏有美惠,有映敏,有明心明皓支撐就夠了。她曾跟高美惠有過一個約定,将來兩人要都沒遇到更深刻的關系,子女們也都有成就相繼離開,那麽她們可以成為為彼此辦理死亡手續的人。

她已經到了開始考慮死亡的年齡了。

四十不惑——不惑指的就是解決不了的事情不再試圖解決了,不去和解了,也不強求團圓和諧了,放過自己了,自得其樂各自安好吧。

*

拿到證的當晚蔚映如拍了離婚證發給高美惠,恰好趕上高美惠從劇場出來上衛生間,上完也沒再回去,直接坐在休息區跟她聊微信。

聊了有十幾分鐘,她深思後回了條:【解除夫妻義務對彼此也是一個生機。】

回完看見劇場裏陸續出來的觀衆,明白這是中場休息了。今晚張一夫約她出來看音樂劇,她坐觀衆席沒多久就感覺冷,冷氣開太足了,強忍觀看了大半個小時借口出來上衛生間。她問工作人員要披肩,對方說劇場不提供,幹脆她就坐在休息區跟蔚映如聊微信,聊微信的間隙接連打了兩三個噴嚏,無論如何後半場她都不會進去看了。

中場休息時間有 20 分鐘,張一夫見她在休息區也自然過來在她對面坐下說:“我也五六年沒來過劇院了。”

高美惠笑了笑,沒做聲。

張一夫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緊接了句,“最後一次來是陪女兒看《天鵝湖》。”

高美惠笑問:“女兒跟着媽媽麽?”

“是啊。”張一夫說:“你們女人心思細膩,女兒跟着媽媽生活會被照顧得更周到。”

高美惠好奇,“你女兒是主動選擇跟媽媽還是你們夫妻倆協議後的結果?”

張一夫斟酌着說:“我女兒更傾向跟我生活,她媽一向待她比較嚴苛,她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更輕松。”

高美惠靠坐在沙發椅上,交疊着腿內收着腳尖跟他聊,“她是跳芭蕾舞的麽?”

“五歲開始跳,十三歲拿到的八級證書。”張一夫問她,“楊照學才藝了麽?”

“沒有,她對才藝不感興趣。”高美惠問:“你女兒愛吃什麽飯菜?”

張一夫頓了下,微笑說:“我也沒太留意飯菜,只知道她愛吃零嘴。”

高美惠點點頭,沒做聲。

張一夫确實是在含蓄地追求高美惠。他是在跟高美惠吃了兩頓午飯後判斷出她對自己不抵觸,他得到這個信號後買票約她出來看音樂劇。他已經四十五歲了,加之性格使然,他在擇偶上相對務實,假使對方完全對自己沒興趣,他不會輕易行動。那天中午在醫院跟高美惠喝咖啡,高美惠直視他的眼神讓他判斷出高美惠已經知道自己對她有想法,随後他試探着約她出來看音樂劇,她答應了。

答應了就代表兩人有深入發展的可能,就要安排着上進度,上進度的第一步就是先了解雙方的個人狀況。他先紳士地袒露自己有一個女兒,目前跟着前妻生活。當高美惠問她女兒愛吃什麽飯菜,他解讀成她想約雙方的家庭成員出來見面。

高美惠問這句話出于明确目的,張一夫的措詞間透露出他女兒跟他關系更親密,她就是想了解,既然跟你更親密,那她日常愛吃什麽飯菜?這是十分尋常的對話,她需要通過對話來了解對方在生活中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這也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插曲。

緊接張一夫就主動聊到了經濟,他坦言現如今居住在父母名下的房子裏,他自己名下有一套按揭房和一輛寶馬車,離婚時他和前妻把家裏的一套全款房過戶給了女兒,算作日後給她的保障。目前手裏還有一筆基金,到期後能拿出來購置婚房用。

高美惠好奇,“那為什麽不把目前這套按揭當婚房呢?”

張一夫言語含蓄,“按揭這套租出去了,每個月的租金正好能抵消按揭款,将來婚房參考着兩人工作的醫院再重新置辦嘛,正好現在樓市也萎靡。”

高美惠理解了,“按揭房算婚前財産,婚後兩人再共同購置對麽?”

張一夫說:“差不多。”

高美惠挺認同的,“是需要做婚前財産公證,能減少很多不必要的枝蔓。”

張一夫越了解對她越滿意,觀念上是契合的,職業上也相匹配,經濟上也不會介懷誰吃虧和占便宜。他笑問:“聽明峻說你們倆住同一個小區?”

“是的。”高美惠說:“我房子置辦早,2010 年左右我堂妹是跑房地産口的記者,我聽她的就買了。”

張一夫驚訝,“那你算是比較靠前那一批買房的。”

“算是,我吃到信息紅利了。”

張一夫好奇,“那你堂妹現在在哪兒發展?”

高美惠說:“她幾年前就移民到加拿大了。”

張一夫了然地哦了聲,開玩笑地試探道:“你當年就沒有借機多置辦幾套?”

“我那時候生完孩子沒多久,手裏沒錢。”高美惠随意地說:“我爸媽倒是有餘錢置辦了兩套。”

張一夫很自然地笑說:“最後不還是你的,你是家裏唯一的明珠。”

高美惠看了他一眼,沒做聲。

20 分鐘的中場休息時間到了,觀衆陸續入場了,張一夫起身說:“咱們也進去吧。”

高美惠沒動,“你入場吧,裏面冷氣太足我就不看下半場了。”

張一夫在場館裏張望,“我去借一張毯子……”

“我已經問過了沒有。”高美惠不在意地說:“你入場看吧,我自己在附近轉會兒。”

張一夫脫口說:“咱倆那排的位置一千來塊一張呢,不看就浪費了。”

高美惠稍愣,然後開玩笑,“我把錢轉給你?”

張一夫話出口就暗罵自己,忙說:“那不至于,你怕冷咱們就回去。”

高美惠說:“你可以自己去看,我等你。”

張一夫這才說:“我也不愛看,我是想着你會愛看才訂的。”

工作人員大概是聽到了兩人的對話,說他們周邊有售羊絨圍巾,折扣完 200 塊。

20 塊高美惠都不想花,她對這場音樂劇完全沒興趣,既然票價錢都浪費了,沒必要再花 200 買……都沒等她作出反應,張一夫已經付款買下了圍巾。

花 200 能挽回兩張 1000 塊票價的損失,他認為是值當的。

高美惠沉默地跟着他入劇場,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孤絕地朝着下方第七排去的時候覺得好無聊呀,無聊到想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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