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乏味的端午假期(上)
第33章 乏味的端午假期(上)
這個端午假過得很乏味。
乏味到能讓人正在街上好好走着時被絆了一腳。
高美惠就是這麽在街上走着時被翹起的一角青石板給絆倒的,左手腕還給輕微挫傷了。
原先的計劃是端午假去清明節時去的那個農莊,但種種原因沒成行。一是楊照和明心不願意坐車出去,要在家複習沖刺中考;二是蔚映如說我大伯母咋辦?總不能咱們出去玩兒把她撇下?上午在群裏商議農莊去不成,下午蔚映敏就說他端午要跟同事去日本一個禮拜。以前不大敢請假,現在想着反正也是被裁,被同事一撺掇去日本了。
高美惠在端午假的第一天就輪休了。她難得的在上午九點前起床,起床後就去找楊照,楊照早跑沒影了。她簡單弄了點吃的,然後出門……也不好去蔚映如家,她不想碰見章建雲。都下來單元樓了,天氣又這麽透亮,她不願意再折回去睡覺,盡管她也能睡着。實在無聊她又微信楊照,說下午帶她和明心看電影吃大餐。
楊照不跟她一塊。
此刻楊照正跟明心在星巴克複習,兩人占了一張大桌子,一面鄭重其事地喝美式咖啡一面嚴肅地寫卷子。上午倆人是在面包店的餐臺上複習,店員給她們泡了花茶,碎切了面包,她們一面品嘗一面在窄小的餐臺上局促地複習。兩個不同的場合體驗下來,她們一致地更喜歡星巴克,因為在裏面寫卷子能把自己 COS 成 CBD 的白領,而面包店就是個普通打工人。
哪怕美式咖啡難喝到要吐出來,也堅決不喝星冰樂。她們尊重她們所扮演的人物,CBD 的白領是不會坐在這裏喝一杯星冰樂的;哪怕面包店裏的面包再可口,她們也不願意受因餐臺小而手臂施展不開的氣。
明心昨晚上從學校回來,她悄悄問了明皓,問他爸爸這一個星期晚上在不在家?明皓仰着他的傻瓜臉,說我睡着了我不知道;明心問那早上你在餐桌上看見過爸爸沒?明皓說我迷迷糊糊地起床吃飯就去上學了,爸爸還沒起床呢;明心問你去卧室看見爸爸在床上睡覺麽?明皓搖頭,沒有;明心貼着他耳朵交代他一個任務,你下回早上去掀開爸爸的被子,等我周末回來帶你去吃魚丸。
姐弟倆達成的協議,第二天上午就告崩了。
因為第二天上午明皓聽見明心和楊照密謀着要去舅舅的面包店和星巴克寫作業,他也收拾了作業本想跟着去,能喝着星冰樂寫着作業多神氣呀!但她們倆說好在樓下等他,等他換了鞋背上包下樓就看不見人了。他痛哭着回家告狀,他不是怪她們不領他玩兒,而是怪她們把他當三歲小孩騙!
蔚映如一天都在幹洗店守着呢,章建雲和大姐去紡織市場裁布料做旗袍了,裁完布料兩人吃西餐拍照發朋友圈,蔚映如在店裏吃着盒飯給章建雲的朋友圈點完贊、又給大姐的朋友圈點贊。明皓被明峻帶去鄉下爺爺奶奶家吃酒席了,上午他哭的痛徹心扉,她聯系明峻,明峻說今天要回鄉下參加場婚禮,她說你要方便的話繞來把明皓接去。
她吃完午飯趴在收衣臺上打盹兒,店外一陣一陣細微的風,一個超市購物袋從這地蕩秋千似的蕩到那個地,一個環衛工蹬着一輛綠色的垃圾車停在附近,從車上拿了大掃把下來,朝地上揮舞兩下,然後把掃把頭靠在綠化帶上去拿垃圾車前車兜裏的一個滿是茶漬的大水壺,擰開杯蓋把裏面喝乏的茶葉倒了,然後瞅瞅這一溜的門臉,朝着蔚映如的幹洗店來。
蔚映如指了飲水機給她,有些迷糊地問要不要茶葉?又随手捏給她了一撮毛尖。不行了,太困了,她也把茶具端出來泡茶,等投了茶去喊煙酒行老板娘來喝,出來店看見煙酒行門關着……想到她們一家去西安玩兒了。
她折回來自己坐那兒品茶,這是很難得的讓她感到舒心的時刻,完全屬于她一個人的時刻。明皓被明峻帶出去了,明心跟楊照出去寫作業了,店裏的大姐也不再“小如小如”地喊了。她在家很喜歡蹲衛生間,不管使不使用,她都會鎖上門坐在馬桶蓋上刷幾分鐘手機。明心喊她也好,明皓找她也好,她只要在衛生間應一聲,兩人就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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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被瑣事纏身,但要真給她充分的自由讓她一個人待上三五天,她就又不行了。她想要的是在忙碌充實的一天中,能有一兩個小時是完全屬于自己的時刻。
今早母親電話她,她仍然沒有選擇回家。
一來不想回;二來還是不想回。
她也不認為那是她家,那是弟弟弟媳家。從她父母把他們共同生活的老房子賣了又給弟弟置換了套 190 平的四居室後,她就徹底沒有娘家可回了,回去也沒有預備她的房間。
且她們姐弟間也逐年有隔閡。前年她爸騎着電瓶車送孫子上幼兒園跟人撞傷住院、她媽吞吞吐吐提議讓她們姐弟分攤醫藥費、且她弟在旁再一次裝聾作啞時,她們姐弟倆的關系就變得十分微妙了。
阖家團圓——多數指的是多子家庭裏的婚前情景——假如婚後姊妹間在經濟上多拮據,父母又無德,那麽姊妹間注定是要漸行漸遠。
這是蔚映如近些年才慢慢認識和領會到的。
家裏老房子沒賣前她回娘家只需要跟父母打招呼就好了,但賣了後她回娘家需要先跟弟弟弟媳打招呼,她的“娘家”就是在這個轉變中悄然消失的。
蔚映如早早就有一個認識,她想要體面回娘家的先決條件必然是夠有錢,不然頻繁回去就是招人煩。
哪怕是生你育你的娘家,一個女兒婚後想要從容地回去也是講條件的。
她品了會茶,拍照發給高美惠:【來喝茶。】
高美惠回:【不去。】
蔚映如知道她為什麽不來:【我大伯母要去紋眉,天黑前回不來。】
高美惠回:【路上摔了一腳,手腕輕微挫傷了。】
快中午時高美惠獨自出來街上轉,這回她沒騎車,就這一回她沒騎車。她完全就是随着心情瞎轉,轉着時看見一家門臉很小的熱幹面店,看招牌想到是她帶的實習生極力推薦的,說這家的熱幹面巨好吃!她進來吃了,就吃了兩口,那個芝麻醬糊嘴,加之又想到蔚映如說涼拌熱幹面很像什麽什麽……她忍着幹嘔離開了店。她就不能跟蔚映如一塊出來吃個啥,她總能精準倒你胃口。
出來店又駐足在附近的一個招工欄前仰頭看,上面一張張貼滿了招工廣告:電商日結/258 一天;電子廠直招/22 元小時;倉管日結/240 一天;網絡銷售員/3500 底薪提成年終獎;普工(男)18—45 歲,薪資 4500——6000;清潔工多名,18—60 歲,2500—2800 元/月,每天工作 8 小時,月休四天。
高美惠從廣告欄上移開了眼,轉念想到蔚映敏說的西西弗,她不知道是個啥,但想看裏面的仙丹。她手機導航西西弗,呀,是一間書店,還是她早先帶着楊照去過的書店,但不知道它就叫西西弗。她還是導航着步行了一公裏去了。
等到書店她也累了,徑直去書店裏面的咖啡區落座,坐下有一分鐘,過來一個店員附身朝她說這是消費區。消費區?她沒領會意思。店員說點咖啡才能入座。哦——她點了一杯咖啡。
光喝咖啡有些單調,她也像左右鄰桌那樣去拿了本書坐回來翻閱,沒看進去幾個字,但算是弄明白了蔚映敏說的”仙丹“是什麽意思。
她坐了有一個小時歇腳,又慢慢步行着回去,就是在步行回去的路上,她沒留意腳下一塊翹起的青石板,整個人被絆倒在地面上,在倒下的那一刻她克服本能用左手撐地而後挫傷了手腕。她從地上爬坐在那兒,首先感受到的不是疼或丢臉,而是我沒有傷到右手腕!
她不會想也許正是左臂無力才導致軟組織挫傷,如果用右臂撐地可能只是擦破皮。
她回家先毛巾裹着冰袋冷敷,然後拍照發到群裏。她也有家庭群,老爺子老太太她和楊照的四人群。楊照敷衍地關心她:【媽你沒事吧?】
高美惠回:【輕微挫傷。】
楊照回:【那你照顧好自己,我跟明心在星巴克寫作業。】
老爺子本來也要在群裏發表些自己的見解,但最後還是傳達了老太太的意思:【今兒你要是領着高照地來,你手腕也不會被挫傷。】
……
楊照私聊她:【我不要姓高,我要姓隴西李氏。】
高美惠沒有理會他們,想到前兩天買的精美手帳和鋼筆,她再一次徑直去了書房,也再一次把桌面擦拭潔淨,然後泡杯玫瑰茶,拉上窗簾點上香薰燭,順勢拿個靠背支在腰後,一切準備就緒,她開始創作詩歌了!
十分鐘過去。
半個小時過去。
眼見一個小時就要過去了。
潔白的紙張依然潔白。
她蹙眉沉思,轉瞬改變了主意,筆尖輕輕落下流暢地畫了一組線條,幾分鐘後一個頭戴鴨舌帽和穿着中褲的人物形象躍然紙上。
章建雲的眉毛沒做成,她以為到那裏就能做,誰知道還需要提前預約。這家紋眉會所位于寫字樓的二十六樓,在一樓還需要刷卡才能上去,無形中就顯得高檔大氣。除去紋眉,還做按摩推拿全身 SPA 等服務。她想着上都上來了,不如做個推拿,旁邊大姐有些猶豫,章建雲直接團了兩張推拿券說請她了。大姐不樂意了,該多少多少,把自己那份錢當即轉給了她。
中午兩人吃西餐啥的都是 AA,吃得還挺快樂。大姐不想這些東西被破壞,她也不差這點錢。
章建雲在淋浴間脫了衣服裹着胸巾出來,面朝下地趴在推拿床上。推拿師幫她推着問她力度怎麽樣?她嗯一聲,表示可以。她難得安靜,全程沒有說一句話,并非是睡着了,而是她很享受被人這樣溫柔的對待,細致的呵護,仿佛她是一個被捧在手心的嬰兒,每換一個推拿手法前,推拿師都會俯在她耳畔輕聲問力度怎麽樣?她都是極和善地嗯一聲,這就是金錢最大的魔力,她可以買到很多很多她求而不得的東西。
60 分鐘的推拿時間結束,包廂外的工作人員端了果盤和銀耳燕窩湯過來,等章建雲身心舒展地換好衣服出來坐在包廂裏的沙發上喝燕窩,工作人員屈身在她面前蹲下,柔聲給她介紹店內的充值卡優惠項目。她大手一揮,充了兩萬塊,反正回頭也要做眉毛。
等她和大姐從寫字樓出來,頂着亮堂堂的太陽去車位,大姐說今兒這天氣多好似秋天,清爽又透亮。章建雲溜了神,不知怎麽地她就又想到了蔚映意,原本舒暢的心緒驟然間就梗塞了,唉、今年的端午節她又沒回來。
那邊明峻開車載着明皓行駛在回來的鄉道上,車的後備箱裏裝着他父母帶給他們吃的農作物,他父母問映如為什麽沒回來?他找個理由搪塞了。他沒跟家裏長輩說他跟蔚映如離婚的事,怕他們多想,以為是自己沒來城裏幫他們帶孩子。
明皓是躺在後座看繪本,繪本是蔚映如在圖書館跟他借的。他翻到畫着寄居蟹的那一頁好奇地問:“爸爸,為啥螃蟹要背着一個海螺殼呢?”
“因為那是他寄居的殼。”
“那它自己的殼呢?”
“它天生就沒有殼,他主要掠奪其他生物的殼,随着身體的不斷長大它就要不停地換殼,所以它也沒有一個穩定的殼。”
“它搶奪海螺的殼,那海螺去哪兒了?”
“海螺被他吃掉了。”
“他怎麽能吃掉海螺又搶他的殼?”
“這就是寄居蟹的生存策略,他要麽吃掉其他生物要麽被其他生物吃掉。”
明皓把這一頁翻過去,“我一點都不喜歡寄居蟹了。”
明峻跟他說:“鳥類裏還有鸠占鵲巢,鸠指的是杜鵑鳥,鵲指的是喜鵲,杜鵑鳥把自己的蛋産在喜鵲的巢裏讓她孵蛋和照料,假如杜鵑鳥的蛋先被孵化出來,那麽杜鵑的雛鳥就會把喜鵲的蛋或雛鳥推出到巢外摔死,這就是鸠占鵲巢的典故。這也是一種生存策略,叫巢寄生繁殖。”
明皓兇狠狠地說:“那我也不喜歡杜鵑鳥!”
明峻笑他,“也有別的巢寄生雛鳥不會這麽幹,我回去查查下回講給你。”
明皓趴在駕駛座後面問他,“那你啥時候講給我聽?”
“下周吧。”明峻問他,“姐姐在家問我了麽?”
“問了,她昨天晚上就問你了。”
“你怎麽說的?”
“我說不知道,我晚上睡覺前都沒看見爸爸。”
“那你覺得姐姐想我了麽?”
“當然想了,哪有不想爸爸的小孩!”
明峻輕聲說:“爸爸這一段太忙了,下周我早點回去陪你看書。”
明皓失落地坐回去,“你都說好多回了,沒一回算數,最後都是媽媽陪我。”
明峻紅着眼梢,後視鏡裏看他一眼,喊他,“皓皓。”
明皓應他一聲,又趴過來。
明峻問:“你喜不喜歡爸爸。”
明皓大聲說:“喜歡!“然後掰着指頭細數,“我最喜歡媽媽,也喜歡明……舅舅,最後再喜歡明心和楊照,她跟楊照去喝星冰樂都不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