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迷言

2   迷言

◎楚楚,別走……◎

"快去醫館請人!" 王楚嫣即刻吩咐合香,自己忙不疊地随花玖跑上樓,疾步入屋,于床前俯身打量。

王昂神智昏沉,雙眉緊蹙,玉潤的臉龐泛起異樣的青灰色,細密的汗珠從額前滲出,口中是壓抑的呻吟。

想必很痛。

"王公子,再忍一忍,醫師馬上就來。" 王楚嫣不假思索地拿出繡帕,替他擦汗。

聞見王楚嫣的聲音,王昂微微睜開眼。

驀然,他神色驚愣。

"楚楚……"

少頃,他用盡餘力去拉她的手,"是你麽?" 修長的手指堪堪觸及她的衣袖,卻無力地滑落,他只好直愣愣地凝視她,充滿莫可名狀的複雜之情,幽深迷離的雙眸浮現一層薄霧,漸而湧出淚花,順着他清俊的臉龐潸然而下。

"楚楚,別走……"

音色低顫,聽來甚為揪心。

王楚嫣萬分驚訝,這是多年前她阿娘喜喚的小名,今夜忽又聞見,且從一位陌生男子的口中喚出…… 必是,病中迷言,錯認了。

一股莫名的酸楚油然于心,王楚嫣抛下男女大防之禮,應道:"好,我不走。" 她的聲音亦有些發顫,"王公子,你靜靜歇着,醫師很快就來。"

王昂夢呓般低喃:"今夕,何年?"

王楚嫣一怔,回道:"政和八年,剛好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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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昂泛白的雙唇嗫嚅了下,未再說什麽。

少頃,王楚嫣見他蹙起眉頭,那雙水光漾動的眸子轉向虛空,唇角浮出淺淡的笑意。

"也好。" 他緩緩阖眼。

王楚嫣遲疑片刻,為他掖好羅衾,去探他的鼻息,氣若游絲。

其他家丁聞聲而至,往屋裏探頭探腦,竊竊私語,王楚嫣旋即讓合香将他們喝退,關緊門窗。

不久,東水門的名醫趙太丞親自趕來。

趙太丞診視良久,查不出具體原由,也沒有高燒的跡象,僅發覺王昂的氣脈怪異錯雜,說他許是天生患有心疾,極需靜養。随後,趙太丞施以金針,為他調息止痛,一炷香的功夫,王昂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氣息雖弱,但漸趨平緩。

待醫師走後,書童花玖的眼淚又撲簌簌地滑落,訴道:"阿玖跟随公子多年,竟不知他有心疾這事……?傍晚時分,人還好端端的,離殿試還有兩個月,如何是好……"

這個十三四歲梳着總角的小少年,眉心一點紅痣,玉人般精致、還略帶嬰兒肥的臉蛋,傷心的模樣人見猶憐。王楚嫣一邊替他抹眼淚,一邊安慰道:"別太擔憂,趙太丞也說了,好在王公子年輕,靜養些時日,應能痊愈。這間屋子有些小,面北過于陰冷,明兒我叫人幫你們搬去旁邊的客房,你就陪着你家公子安心修養,備考。"

就在小人兒擡頭那一刻,王楚嫣朝他溫柔微笑。

笑意帶着發自內心的樂觀與堅強,令人為之一振。

夜深,窗外飛雪如絮,朔風呼嘯。

王楚嫣在屋裏添上炭爐香餅,又利索地新灌兩只湯婆子,用錦緞包裹好,遞給花玖:"天冷多添些,給你公子暖身暖腳。"

稍許,她端回一盆熱水,坐到床邊,拿布巾輕柔地替王昂擦淨臉,重新掖好羅衾。

垂下梅花帷帳時,王楚嫣再次看去。

彼時,這人清隽的面龐蒼白若霜,墨發散于枕際,紅燭光影之間如銀的紙帷上梅枝疊映,疏影淡淡,他靜躺于其間,仿若一位落塵的神仙中人。

寂靜的夜,似有绮夢裏的午夜昙花悄然綻放。

王楚嫣收斂目光,回神鎮定,繼而勸說花玖坐到暖爐邊上:"阿玖也累了呢,快歇會兒,我們等到五更,再看看你家公子的狀況。" 她自個兒又去忙碌,端來用花果細粉與散茶沖泡的暖胃茶,還有果子。

花玖乖順地用了茶點,緊繃的心逐漸舒緩。

等候中,花玖惦念着王昂,顯然對自家公子十分敬慕,說起他的事來,憂郁的眸光漸而灼灼,身上透出令人贊許的儒雅氣質,應是多年跟随王昂,常受翰墨琴音的浸潤所致。

王楚嫣安靜聆聽,從他口中得知,王公子是江都出名的才子,神宗朝宰相王珪的侄孫,心系民生社稷,為人清心淡泊,但凡對學問之事尤為認真,甚至較真; 此番他省試前茅,理應及第……

果真是個爽朗清舉谪仙式的男兒。

王楚嫣彎眸淺笑,彷佛一下認識了那人。

"公子他,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正當花玖說出這句話時,清靈的木魚聲破空響起。

日交五更,諸寺院的行者開始沿街報曉。

倆人輕手輕腳地又去床邊探望,王昂還在沉睡,神色安逸許多。

"這下稍微放心了,阿玖也去歇着罷,後續照料之事,我這就去囑咐妥當。"

王楚嫣理正衣裳與發髻,出屋,拾級而下。

瑞雪初停,天地銀裝素裹。

她擡頭望向閣樓。

這個猝不及防的漫漫長夜正在褪去,卻在心頭敲落一道清幽旖旎的音律,令她越發心起波瀾。

.

三日後的清晨。

王楚嫣在邸店門口遇見王公子。

那夜之後,她将照料王昂的事情委于其他人,不過一直有關心他的近況,只是未曾再見過面。

王楚嫣頗為吃驚,沒料到他恢複挺快。

王昂身穿月白色交襟長襖,頭頂東坡巾,長身玉立,風姿俊逸,唯面容帶着病後的蒼白,眉間泛出一股清冷憂郁。

彼時他正在凝望街景。

此地位于京城東南方,沿靠汴河,坐落在巍峨的東水門城樓內,坊市鱗次栉比,是東南一帶的官宦、商賈、游者的必經之地,每日車水馬龍,人流如織。

漸漸地,似乎沉浸于眼前歡嚣的人間煙火中,他松開緊擰的雙唇,微銜笑意,現出迷人的梨渦。

王楚嫣站在兩步之遙,望見他笑,不由地随之朱唇輕揚,眼波潋滟。

驀然,王昂回神轉頭。

四目相交那一瞬,王楚嫣羞然垂首,福身道:"王公子,你怎麽出屋了?好些了麽?"

王昂收斂神色,恭敬謝道:"好多了,之前驚擾到王娘子,在下很是抱歉,多謝照料。" 語氣疏離淡漠。

"王公子客氣了,照顧你是我們分內之事。" 王楚嫣擡眸觑他一眼,補充道,"趙太丞囑咐,讓王公子務必靜養,至少七日。"

王昂沉默半晌,道出兩字:"無妨。" 随即從王楚嫣身旁經過。

眼見那人走往街面,衣衫略單薄,王楚嫣心中一凜,忍不住關懷:"王公子去哪裏?你還未痊愈,小心受寒。"

王昂駐足,背對着她:"王娘子不必擔心。"

像是變了個人。

王楚嫣猶記得,初遇時,他溫潤含笑,絲毫沒有這股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冰冷感。

還有不久前的立春雪夜,他凄哀地喚着,楚楚,叫她別走。

果然是認錯人了。

少頃,王昂清俊飄逸的身影邁入茫茫人海,很快消隐在繁華似錦的街景中。

"姑娘,王公子痊愈了?怎麽看着怪怪的呢?" 合香近前問道。

王楚嫣幽嘆:"殿試臨近,他卻突然病痛,換作任何人都會有所郁悶。"

人盡皆知,科舉難,詩詞歌賦要出衆,還要專研論、策、經義,舉子們皆是學富五車,苦讀多年,只為一朝名揚天下,萬分不易。

王楚嫣止住那股缱绻在心間的莫名情緒,回身走入邸店。

彼時花玖匆忙跑來,手上挽着一件鴉青色鶴氅。

"王娘子,你有看見我家公子去哪了?"

花玖神情焦灼,清秀的小臉紅得有些異常,"公子說出去透透氣,可是外面冷,他身子沒恢複,連氅衣都不披,若病情加重怎麽辦?!"

王楚嫣也擔心這事兒:"方才我見他走往街對面。"

"謝謝,我去尋他!" 花玖一時情急咳嗽。

王楚嫣摸向他的額頭,略微燙手:"阿玖受寒了?別出門了,我去尋你公子。"

王楚嫣接過鶴氅,忙不疊地追去。

.

方才她望見王昂去往街對面的孫羊正店,于是沿着酒樓,從綴滿彩帛花燈的歡門彩樓前經過。

可之後呢?

她踟蹰駐足,往絡繹不絕的人群四下張望,幸好遇見自家邸店的門童丁蘇,說看見王公子了,适才丁蘇與其他六七個孩童正在玩雪,王公子路經說,街道危險,硬是将他們驅散了。

循着門童的指點,王楚嫣疾步行去。

應該就是此處,卻沒見着王昂。

這條街倒是挺清淨,面北且被酒樓遮擋,所以積雪未消,有些凹凸不平的地方結了薄冰,路面較滑。

王楚嫣頓住腳步,正巧站在一家小茶舍前,裏面傳出呱噪的議論與哄笑。

"王娘子又被拒親了,這回是開正店的李家。"

"活該她挑三揀四!"

"聽說不久前,王娘子賴上一位模樣很俊的王姓舉子,在他客房一宿不肯走。"

"哦呦,王娘子看着挺矜持,難不成想投懷送抱,逮個外鄉夫君?"

"二十歲的老姑娘,不急也得急啊!"

"人家舉子若能金榜,哪瞧得上民間小娘子?"

"王員外不是誇口說,給女兒準備了萬貫嫁妝?"

"哈哈哈,就他那只鐵公雞?!"

……

東水門說大不大,街坊鄰裏彼此認得,算是人情和美,可暗地裏……

這些流言,不經意間聽見,如同利刺紮入心口令新傷舊痕一并裂開。

又一次,她成為悠悠衆口茶餘飯後的談資。

王楚嫣蛾眉緊蹙,雙眸泛起漣漪,臉頰的緋紅不知是因怒意抑或羞臊而起,或許兩者皆有,她咬着唇,纖白的手指深深地扣在氅衣裏。

忽爾,茶館裏面有人走至門前,撞見了她。

"哎呦,王娘子,你怎麽在這兒?"

茶館其他的閑聊者紛紛探出頭來,見是王楚嫣,神色驚訝,似有慚愧,卻又推搡着擠到門窗前暗戳戳地看熱鬧。

王楚嫣一時更覺羞恥難受,往前移步。

當下,她所在的街巷這端,背後忽現一匹疾馳的棕色駿馬,因為地面不平,加之覆有薄冰,奔跑的馬兒猝然摔倒!

騎者及時縱身,僥幸撲在街邊。

然而受驚的馬兒嘶吼不已,騰起身子就狂撒四足一路撞來!

"閃開! 統統閃開!" 馭馬者在後方振臂高呼。

王楚嫣愕然回首,僵在原地,臂間還挽着那件氅衣。

眼見那匹狂亂的駿馬就在咫尺之遙......

【作者有話說】

* 清明上河圖裏的那座城樓,究竟是東水門,還是上善門,說法不一,文裏為東水門。

* 歡門彩樓,是兩宋時期酒食店流行的店面裝飾,用竹木捆紮搭建出樓閣的形狀,并用彩帛、花燈等裝飾的門樓。

* 小說中的街巷等都是按照北宋汴京地圖所寫。地圖寶子們可在網上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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