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新客
8 新客
◎你是故意搗亂?◎
這場細雨浠浠瀝瀝,三天後才消停。
王楚嫣走出屋門,腳傷好了,神情看着也無異樣,只是經過花木掩映的庭院時,她不由地擡頭望閣樓,然而窗棂緊閉。
她收斂目光,拂去春衫上的花絮,像往常那般走往歡嚣的人間煙火。
負責庖廚的蓉姨見王楚嫣過來,立刻挪動饅頭似的胖身子,迎上前:"王娘子你總算來了,腳傷好了麽?"
蓉姨與她客套一番後,愁眉苦臉地道:"你得做主啊,今年米價又漲了,一石要一貫多,我向主君提過好幾回,再給竈房撥些錢,他總敷衍了事,你同他說說罷!"
家丁們覺得王楚嫣處事妥當,為人明理,一有麻煩就會找她傾述。
"我會與父親說的。" 王楚嫣讓蓉姨放寬心,旋即搭手幫忙。
她與廚娘們一邊做着為住客提供的飲食果子,一邊聊柴米油鹽醬醋茶。
有人道:"還不是因為花石綱! 官家自去年建造萬歲山,又一座皇家園林,所需花石得從淮河、汴河運入京城,送糧的船只自然就少了,何止米價,其他物料也貴了不少呢!"
"欸,我告訴你們一些花石的事兒。" 蓉姨接過話,壓低聲音,"我聽江南親戚說,蘇杭應奉局的官差們四處搜羅奇花異石,有時是明着搶! 在別人那裏,看上什麽好東西,他們就将黃條一貼,說是屬于朝廷的,有一回,為了搬走某家院裏的參天大樹,還拆了人家的牆門喏!"
"吓死人了! 這與強盜何異?"
"江南百姓真可憐,官家曉得這些麽?"
"誰知道呢,但肯定有人說是為朝廷辦事,自己私下貪好處。"
"我想起王公子曾講的懸魚的故事,東漢羊續,朝廷多些那樣的清官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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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及王公子,這群女子的臉上泛起笑意,目光灼灼,忘記适才的驚憂與瑣事,随之而來的話題都圍繞着他,除了誇贊才華學問,姑娘們更愛慕這人的俊風姿,皆想多瞧一眼。
惟獨王楚嫣斂首低眉,洗罷一雙纖纖手,手指輕輕攪動着青羅褙子的袖口。
蓉姨察覺異樣,看向她:"王娘子,我們幾日不見王公子,你可知他去了哪裏?"
王楚嫣的眸光落在氤氲蒸騰的水霧中,默着搖搖頭。
王公子走時靜悄悄的,王員外因為好面子,亦不想宣揚此事,所以除了徐管事等幾位,其他人并不知情。
姑娘們還在歡欣地七嘴八舌。
"王公子是踏春去了?"
"清明節後就将殿試,我們都盼着他金榜題名,好跟着沾沾福氣!"
"他的書童也是位可人兒。"
"王公子與咱們的王娘子頗有緣,主君也很看重他,王娘子你……"
蓉姨"噓"了一聲,用眼神示意她們住嘴。
王楚嫣佯裝淡定地理了理衣裳,剛想回避,一位家丁氣喘籲籲地跑來。
"王娘子,前院出事了! 主君不在,你快來看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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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楚嫣忙不疊地跟着家丁走去前庭,遠遠就聽見喧嘩聲。
"請趕緊騰出四間房來! 你們不是號稱東城最大的客棧,有百間房嗎?"
"各位客官,實在抱歉啊,當下我們僅剩二間房。" 徐管事陪笑道歉,耐心解釋,"自從新春與元宵燈會,來京游客不計其數,現下是探春時節,又逢科舉年,舉子們赴京趕考,所以許多邸店人滿為患。"
"別啰嗦,我們從平江府到汴京行了好幾天的路,困乏得很,你們想辦法收拾了!"
彼時門童丁蘇走近,怯生生地向這些客人賠禮道:"都是我不好,不知客官後面還有另外的車馬……"
話未說完,他就被人揪住領口。
"都是你這小毛孩胡亂拉客!" 那人朝丁蘇甩下一巴掌,口沫橫飛地罵道,"要不是我們太累想歇腳,哪會在此磨磨蹭蹭?!"
八九歲大的孩子被吓得臉色慘白,捂着臉蛋,咬唇啜泣。其他人皆一愣。
王楚嫣目睹這幕,不顧矜持地跑去,摟住他顫抖的小身子,"蘇兒,別怕。"
"這是出了什麽大事,竟還動手打孩子?" 王楚嫣溫婉的外表透出淩厲與幹練,不等答複,又嚴肅說道,"徐管事,請立刻派人去找皇城司的沈指揮,将這事道與他聽。"
誰都知道皇城司負責京城治安,探事與緝捕,很不好惹。
"适才是小誤會,請多見諒。" 客人中,一位年輕公子挑眉輕笑,從兩位美人的簇擁中走出來,随即朝打人的家仆怒斥道,"打人就是你的不對! 平時我怎麽管教你們的?! 趕緊去向那位娘子與孩子好生道歉!" 家仆立刻縮頭縮腦,連聲致歉。
錦衣華服的公子款款行到王楚嫣的跟前,笑容帶着媚意,拱手道:"小娘子,在下姓紹,我們是應奉局的人,奉事于朱勔大人,此番來京游玩,想在貴店借住幾宿。"
蘇杭應奉局?真巧,适才竈房裏談的就是這些人。
王楚嫣了解情況後,即使對他們全無好感,卻也不便推辭,于是吩咐徐管事:"王公子的那間閣樓上房,是全店最大的,能宿四五位,請人收拾出來。"
"可是王娘子,萬一王公子回來呢?" 徐管事猶豫道。
"就這樣罷。" 王楚嫣輕嘆一聲,當機立斷,繼而吩咐合香将丁蘇帶去洗臉歇息。
旁邊的紹公子貪戀地打量着她:"多謝小娘子,待我安頓後,再來向你致謝。"
王楚嫣不願多搭理,讓徐管事交代入住規則。
"按朝廷對京城客棧的規矩,需要簿歷記錄所有旅客的來京時間,目的,人數,以便報官備案。此外,如果你們有随行貨物想要交易的話,請去東水門城樓登記繳稅,如需行內的牙人,可向本店詢問,以免上當受騙。本店提供基本飲食,若客官想要更多選擇,可去對面的孫羊正店,凡是本店住客,皆能獲玉釀一杯。" 徐管事身材精廋高挑,總喜歡掄着一把拂塵,頗有風度地娓娓訴道。
"且慢。"
有位新客在後頭駐足許久,目睹了事情經過。
"抱歉各位,那間上房前日我就定了,難道客棧的主君忘了麽?"
這位身穿白襕,頭戴羅巾,一看便是翩翩儒生。
他唇角優雅含笑,俊美超凡,氣定神閑,令人詫異的是,他還十分年輕,卻帶着一股似乎與生俱來的矜貴,自信但不傲慢。旁邊的書童也長得清秀精致,儀态端正。
瞥見那抹白襕衫時,王楚嫣心頭一震,眼前掠過王昂的身影。
同樣是芝蘭玉樹,儒雅清貴,相比這位稍還青稚的少年,王公子年長十來歲,蕭蕭肅肅,更似明星朗月般耀目。
少年儒生朝王楚嫣悄悄地眨了眨眼,笑容略帶調皮。
王楚嫣當即明白,他有意幫她驅走那幫人。
但,接着該如何應對?
果然,應奉局的人喝道:"懂不懂規矩?你是故意搗亂?"
書童心領神會地擋在主子面前,向那些人投去鄙夷的目光:"不懂規矩的是你們,竟敢在皇城鬧事打人?信不信我們……"
"出門在外,我們都客氣些。" 儒生擡手止道。
應奉局的紹公子正要動怒,少年儒生含笑走近,在他耳邊低語幾句,又從腰間掏出一塊白玉讓他瞧了瞧。
紹公子竟然神色頓變,惶恐地朝他躬身,旋即對手下命道:"我們走,去尋別家客棧!"
對此突變,王楚嫣甚為驚訝。
這位少年何有如此能耐?
簿歷記錄後,王楚嫣得知他名叫張煥,年僅十七,江都人士,亦是準備殿試的舉子,來歷并無特殊之處。
可她的心一陣急跳,江都…… 不覺又想到那人……
"王娘子,能否請你帶我們看一看房?"
"當然,多謝公子方才相助。" 王楚嫣回神應道,并親自往閣樓上房引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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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門前時,她躊躇了下。
吱呀,慢慢地推開那扇門。
熟悉的景象撲入眼中。
裏面寬敞典雅,窗明幾淨,屏風香爐,壁上懸畫,床頭梅帳垂挂,家具簡致,裝飾恰到好處。
這些都曾是王楚嫣親手布置。
她出神地望着天青色汝窯玉壺春瓶裏那株紅梅,不久前,當她做了那個意亂神迷的豔夢後,當那人還沒離去時,她在庭院裏折了梅花,讓合香送來插放。
"沒想到屋子如此雅致。" 張煥眸光發亮,又看向書桌,"澄心堂紙,徽州李墨,請問王娘子,這裏之前住了什麽人?"
"也是一位來京趕考的舉子。"
王楚嫣垂眸。這些紙墨是立春時她給買的,那人離開時沒有帶走。
彼時張煥欣賞着牆面的挂畫,興致高昂地說道:"這副像是李成的畫,山石如卷雲,勾皴墨法。請問王娘子從哪處得來?"
王楚嫣如實答複:"張公子好眼光,确是李成所作,這畫是祖輩傳留的。" 她頗為意外,張公子年紀尚輕,竟對書畫如此精通。
看到另副畫時,張煥愈發神采飛揚,撫掌贊道:"這副也好,雀鳥有黃家富貴,墨石卻有徐熙一派的野逸,玲珑剔透,畫面将黃氏父子的精工富麗與自然意趣相融合,頗有情韻! 請問這是何人作品?"
"這是曾住此屋的那位公子所繪。"
王昂走之前,早已備留幾幅書畫作為答謝,王員外如獲至寶,讓人裝點後,将其中一副挂在牆上。王楚嫣聽父親提及過,然而卻是初見。
"荼蘼落盡處,空石自然生。"
張煥念着畫上的小詩,恍悟道:"怪不得,石頭與滿地落花,華美之中透出無奈的悲涼,或者說,道法自然?這人的書法也妙,行雲流水,遒勁有力。"
他又追問:"王娘子,能否告知那位公子姓甚名誰?何方人士?我很想結識下!"
須臾,王楚嫣的睫毛如羽顫動。
"他,他叫王昂,字叔興,來自江都。"
從口中緩緩吟出這個名字時,她驀然看向窗臺 ——
彷佛又見那位白襕春衫,氣質如玉的男子。那人擡眸望來,唇邊梨渦閃現,清清朗朗,淺然一笑。
"張公子,我還有些急事,先告辭了,如有需要,你們盡管吩咐。"
王楚嫣福身退去。
快步走至庭院,她雙手扶肩微微顫抖,忍住眼眶裏的淚水。
自剛才,滿腦子都是那人的音容相貌。
"王娘子?" 丁蘇走來,見到她抽泣,皺着紅通通的小臉也又哭了起來,"你沒事罷?是誰讓你傷心了?"
【作者有話說】
* 羊續懸魚的典故出自[後漢書]
* 平江府,政和三年(1113年)徽宗升蘇州為平江府。
* 王家客棧的門童,在清明上河圖中有繪。
* 宋朝貨幣制度非常複雜且混亂,每朝不一,許多流通品種,還有交子(即紙幣)。世界上最早的紙幣源于宋朝。
* 萬歲山(即艮岳)開始建于政和七年(1117),将歷時六年,後文會展開,包括花石綱,蘇杭應奉局。
* 宋徽宗崇寧元年(1102),在蘇州、杭州置造作局,制造宮廷所用珍巧器物。崇寧四年(1105),又置蘇州應奉局,搜羅東南各地奇花異石等,命朱勔掌管。
* 運送花石的船只十船編為一"綱",謂之"花石綱"。
* 文裏的客棧規定基于宋朝資料。
* 牙人,指買賣交易的中介人,在宋朝很普遍,因為宋朝商業發達。
* 李成,五代宋初畫家,與董源、範寬并稱"北宋三大家"。
* 中國古代花鳥畫有"黃家富貴,徐熙野逸"之說,"黃家"指黃筌和黃居寀、黃居寶父子,成為後來歷代宮廷繪畫的主要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