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48

市郊偏遠,細雪是冬日的浪漫,但季家的莊園卻在一片朦胧的白色裏宛若廢宅般死寂。

巍巍的紅磚宅邸敞舊,早已發了青黴,枯枝覆蓋着層薄薄的冰,凍土扼制生機,一片灰蒙蒙的像香灰——這是季言之喜歡的季節,萬物都死了,死得徹底。

“最近怎麽都不見阿姨呢?” 顧湘淺笑着問。

偏廳熏着淡淡的暖香,壁爐裏木柴被燒得發出噼裏啪啦聲,季言之和顧湘面對着坐,“最近有點事。” 他感受到了腳底的滑膩濕滑的苔被,銅鈴聲很輕。

顧湘的手很放松地搭在大腿上,像是個長輩在和親近的小輩聊天,她和幾年前沒什麽差別,只是笑起來的時候眼尾多了明顯的細紋,“聽季先生說你談戀愛了。”

*我都說了,他們在監視你。*

小孩清脆稚嫩的童音空靈又詭異。

季言之聞言一頓,只是笑笑。

“真沒想到是小然,他還好嗎?”

“很好。”

“我們來聊聊小然吧,好久沒見到他了。” 顧湘把玻璃桌上色塊排序淩亂的魔術方塊推給他。

季言之看到顧湘在陽光裏的影子悄悄地變了形,伸出藤蔓,胡亂揮舞着似乎要把誰纏繞。他看了她幾秒,拎起魔術方塊,但他沒有轉,只是抛掂了幾下後低頭翻看,好一會兒才擡起頭來笑,“好啊。” 魔術方塊沒有特別的意義,只不過是談話開始進行的暗示。

“是怎麽和小然重逢的?”

“他轉學過來。”

“啊,是和你同班嗎?” 顧湘像是陷入了回憶,淺笑道:“他一直是個很聰明的孩子。”

*他在別人眼裏都是優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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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言之的食指轉過一圈魔方,搖了搖頭。

“和你不同班嗎?”

“嗯。”

*她在鋪墊,她在慢慢和你說你不配。*

天花板爬着虬結的樹根,似要把這裏籠罩,鈴聲忽而炸響,細碎的人聲混雜着顧湘的聲音在他耳邊放肆地議論着,季言之崩緊了神經,他甚至開始不知道自己回答的究竟是誰,他也無法分析魔方的色塊,因為顏色在他眼前收縮後朦胧,無法聚焦,昏沉,混濁,聲音攪弄他的大腦。

他要聚精會神,他就無法聽。

顧湘的目光柔和,但深藏在棉花裏的針是鋒利的,她沉吟了幾秒,問道:“過了這麽多年,你怎麽認得他?” 以往的季言之會邊轉着魔方和顧湘聊,談吐溫和有禮,不多話,不寡言,但今天的季言之明顯的收斂,不願意多談,而且以往不到一分鐘就能完成的魔方在他的手中毫無變化,他只是機械性地轉着一圈又一圈的單面。她看着季言之,不動聲色地翻開腿上的筆記本,在紙上寫下幾個詞。

他們聊了好多,但季言之的回答簡略,不是一筆帶過就是點頭、搖頭。

“小然知道嗎?”

魔方被季言之擺弄在手裏,聞言有輕微的停頓,雖然不明顯,卻還是被顧湘捕捉到了。

他還是沒說。

“知道什麽?”

“關于季夫人的事情。”

季言之用指甲輕敲着魔方,低着頭答:“知道。”

“那他了解你的情況嗎?”

*知道你也會變得和那個瘋女人一樣嗎?*

季言之聽見了她問出這句話的心聲,雖是捕風捉影,但他還是聽清了她譏诮的輕喃,面色因此變得陰沉,“你什麽意思?” 果然。

等着他呢。

顧湘輕蹙了下眉,但還是溫聲道:“沒有其他意思,阿姨不過想了解一下你們的情況…”

“了解我們的情況?”

時針嘀嘀嗒嗒的聲音像廢墟崩塌的巨響,在他咬牙切齒的聲音裏炸開。

“什麽情況?” 季言之意識不到自己的面具出現了裂痕,只是警惕地看着顧湘,眉宇陰鸷,可怖猙獰,“你需要了解我們什麽?”

*了解你們才能讓你們分開,知道你還沒告訴他,幫你告訴他,讓你們分開。*

顧湘面對突然變臉的季言之也保持着笑容,像是預料到了那般,還是溫柔地說,“我只是想知道小然是否知道你的事…”

*你是怪物的事。*

季言之覺得太陽穴像針紮般,煩躁、不安、像是有什麽炸開來,無禮地打斷她,“他需要知道什麽?我有什麽事?”

顧湘斂起了笑容,淡然地迎着他極具壓迫性的目光,“他不知道?”

“為什麽需要知道?”

季言之反問她。

顧湘看了他幾秒,圈起了筆記本上的某個詞。

——自知力障礙

*精神分裂症第22條軍規式的判斷指标,「自知力障礙」,即患者往往覺察不到自己有病。再結合他最近的逃避行為和與季方鸠的對話,尤其是那句“我沒病”,雖是失真模糊的聲線,但顧湘從輕顫的尾音中聽出了強調。

在聽到錄音後她就覺得不對勁,但她需要見到本人才能判斷。

顧湘也圈起了筆記本上的“小然”,再旁邊寫下“禁詞?”,邊說道:“沒關系,那我們來換個話題…”

“我為什麽一定要讓他知道?” 季言之再次打斷顧湘,語氣冰冷,抓着魔方的骨節都泛了白,他擡眼看她,原本就黑的瞳孔是冒着寒氣的深淵。

雖然能猜到“告訴小然”或許是成因,但這一切還是太突然,才一個月。

顧湘正襟危坐,保持着一定的安全距離,柔聲安撫,“言之,因為談戀愛是需要坦誠的。” 她的本職不是心理咨詢師,只能借着往日安撫病人的經驗來安撫季言之——盡量不去刺激他們的同時也盡量滿足病人要求。

“是因為你愛他,所以需要讓他知道,這是在保護他,也在保護你…”

“保護?”

她對季言之現在的情況了解還是太少。

“保護?” 季言之的耳邊四面八方傳來的聲音,有警告、有尖叫、有嬉笑,大腦掀起了翻天覆地的海浪,只主觀處理了某些詞,進行放大,刺激脆弱的神經,腐蝕支撐着搖搖欲墜的理智的高塔。

“保護我?” 他突然笑出聲來,吃吃的嗤笑聲自緊閉的牙關溢出,掩面笑得肩膀都在顫抖,“保護他…?” 他露出掌心下笑彎的漂亮黑眼睛——和江婉華相似的一雙月牙眼睛,弧度溫柔,“保護我們?” 說完他就在下一秒将手中的魔方砸向她。

但他只是為了恐吓,疾風穿過顧湘的頭頂砸碎了玻璃窗,發出一聲驚天巨響,宛若驚雷炸響,寒風随後灌入,壁爐裏的火光猛烈搖曳。

“保護。” 季言之的聲音還帶笑,“是想把我關起來吧。”

“是把我當作怪物吧。”

呼嘯的風鳴是野獸的呼嚕聲,季言之站起身來,一步一步地走向她,聲音暗啞粗糙,像窗外灰白的霧那般粗粝,他左右按了下脖子後按壓指節,發出的清脆的聲響宛若骨骼扭曲變異的聲音,“怎麽都要拆散我和他呢?” 他蒼白陰冷的臉挂着淡然的笑,但隐隐可見的瘋癫,“我現在不好嗎?我裝成現在這樣不好嗎?我都能按照你們的要求去做了啊?!!!” 他不知道自己在對誰咆哮,猛地踢向一旁的玻璃桌子。“刺啦——” 帶鋼的玻璃茶幾連同地毯滑向壁爐,發出一聲爆破般的巨響,火勢因地毯而高漲,風雪宛若刺刀。

“為什麽還要拆散我和他??!”

“為什麽??!!”

“為什麽?!”

“你說啊!你說啊!你說啊!你們說啊!”

**季言之是暴戾的、混亂的,崩潰的,血色籠罩眼前的一切,耳邊亂哄哄的,聲音叫嚣、尖叫、怒罵,他的心髒伴随着崩壞的大腦湧起的一道道指令而懸空,快感和痛苦在此時産生了巨大落差,只有遵照惡魔的驅使,把壓抑着的瘋狂、躁動、施暴欲釋放,才能讓奔湧全身的痛苦因毀滅一切的強烈快感而舒爽。

死變态。

死變态…

離開他…

離開他,你是怪物…你這個怪物…

可他還是無法擺脫那些聲音。

每一聲都好輕,每一聲都好柔,每一聲都帶着回音,他模糊不清,辨認不清。

“嗬…嗬……哈…”

“壓着他!壓着他!!”

怪物,你是怪物,你是…

“醫生呢!!啊?!”

怪物…你看看你自己,你看看你自己

是誰,是誰,滾,都滾,滾!!!!

你看看你…

你看看你…

是什麽?是誰?是誰!!!滾!!都給我滾!!

啊啊啊啊啊啊!!!

滾開!!!

你看看你…

“我怎麽會愛你?”

這次他終于聽清了。

這一聲好輕,好軟,餘音萦繞在耳邊。

帶着嫌惡。

為什麽…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啊———啊,啊————啊!!!” 他發出野獸一般的咆哮,面目漲紅,猙獰得面目全非,是撕裂了皮囊的怪物,在被好幾人壓制在地上時卻用頭痛苦地撞地掙紮,狼狽得宛若困獸,帶着滿臉的淚痕在發出一聲聲悲恸嘶啞的哀嚎。

為什麽…

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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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對不起呀。虐個三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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