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怪症(2)
周衡西這邊送走了姓陸的兒子,轉頭就要去忙姓陸的老子,然而兩個人都不是省心的祖宗,時常要叫人犯難。他嘆了一口氣,掉頭開車替陸老祖宗到東街口的龍王廟找一位有“神通”的小師傅。
楊似仙,其人真實姓名不詳,随他故去的老爹楊半仙起了這麽個诨號。自認有兩分神通,當得上似仙這個雅稱,盡管在旁人看來,名副其實的只有他那張如花似玉的小白臉。
他本人倒是理不直麽氣也壯,時常仰着一張漂亮小臉蛋兒,叉着腰到處跟人鬥嘴皮,“我要是都算中了,那不得真成活佛了,那人間還留得住我麽。我啊,就是因為身上人氣兒旺,壓了命裏那一塊仙風道骨。趕明兒我悟透了,你們少不了敬我一聲活神仙。”
他家世代吃的靠天飯,由他老子楊半仙接他爺爺楊大仙傳下來的龍王廟——嚴格來說,已經不能算在寺廟的範疇裏,而這當中的緣故又是一段哭笑不得的趣談。
因為現在時興文明開化,楊似仙的龍王廟被英國人的洋教堂搶了不少生意,所以他痛定思痛,決心學習改造,首先從門面着手。他旁觀多日,自以為深谙中西結合的精粹,想把老廟改成小洋樓,最後卻成了四不像的大雜院。
事情傳揚出去,楊似仙又多了個“一半洋”的外號,并且在街鄰們的口口相傳中漸漸演化成了“半洋玩意兒”。
周衡西要找的人,就是這位歷史清奇的“半洋玩意兒”。
“半洋玩意兒”臉上戴副小墨鏡,腳下墊個紅木矮腳凳,悠哉悠哉地躺在太師椅上曬太陽,嘴裏咿咿呀呀地哼昆曲,正是楊貴妃淚別唐明皇那一段,聲情并茂地唱到動情處,還不勝唏噓地抽了抽鼻子。
周衡西站在外面聽了半晌,心想這小活仙還挺感性。伸手拍了拍半虛掩的大紅門,裏面傳來楊似仙餘興未盡的高昂戲腔,“哪——位——?”
周衡西幹咳了一聲,正兒八經地回他道,“陸元帥府上求請。”
楊似仙從太師椅上坐起來,想了一想,了然地拍了拍腦門,“噢,是陸家那位煞兒福的大帥啊,感情還是我老爹那輩的主顧。”
周衡西順着他問下去,“令尊是?”
楊似仙鄭重其事地告訴他,“龍王廟上代神算楊半仙,說了大實話被大帥打出去的那位。”
周衡西客氣地點了點頭,“那還真是老主顧了。”
楊似仙恭敬地向他拱拱手,“大爺,勞駕問您,大帥這廂找我什麽事啊?”
“大帥得了個怪症,說是疑心被不幹淨的東西給祟到了。”周衡西心裏醞釀了一下,一五一十地把陸元帥的話重複了一遍,表明了自己的來意,“不知道您是怎麽看的,如果方便的話,還請跟我親自去趟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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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似仙不說話,腳下踱着八字步,背了手繞着太師慢慢椅轉了兩圈,是個高深莫測的思索姿态,讓人摸不準他是真神通還是假蒙混。
周衡西看他倒走着是個又準備來一圈的樣子,剛準備開口,楊似仙冷不丁地回過了神兒來。
“行吧,就這麽着。”小活仙心裏像是有了底,神清氣爽地撣了撣半新不舊的靛青袍子,轉身對周衡西說道,“要勞煩大爺您帶我走一趟了。”
陸府後院,家裏的丫頭小子們擠在小花園裏看熱鬧。
熱鬧的源頭——楊似仙,此刻穿着祖上傳下來的太極八卦衣,繞着香案一把木劍舞的起勁。沾着陳年油漬的袖口破破爛爛的,不像個胸有乾坤的道家師傅,形容姿态倒跟天橋下面耍雜技的有幾分契合。
陸元帥耐不住大太陽的烘烤,坐在香案東南角的太師椅上被曬得汗流浃背。
“小師傅,你也忙了好一陣了,我這園子到底幹淨了沒啊?”
“未曾未曾。”楊似仙擱下手中木劍,又從桌上抓了一把黃紙符,忽然驚呼一聲,把暈頭轉向的陸元帥給唬了一跳。
“師傅,您這是……捉到邪祟了?”陸元帥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楊似仙谄媚地在臉上笑出一朵褶子花,“非也非也,我這是忘了樣東西。不知府上有沒有紅冠大公雞,勞請宰一碗雞血來給我做引。”
陸元帥揮了揮手,老管家颠颠地從人堆裏擠出來,踢了一腳蹲在地上看熱鬧的光頭小子。
“啞巴,去,把廚房的雞宰了接碗血端過來。”
啞巴從小買進來就是個半傻,腦子轉的慢,然而手腳很勤快,不費力的吩咐難為不了他。他對着老管家“啊啊”點點頭,一溜兒小跑去了廚房。
這時,一直未露面的周衡西不知從哪裏走了過來,替陸元帥換了一把濕毛巾。經過香案的時候,他跟楊似仙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
楊似仙轉過身拿了桌上酒杯閉上眼睛念念有詞,豁然睜開雙眼,目露兇光,一巴掌扇到旁邊的陸元帥臉上,嘴裏開了罵,“我去你奶奶的鼈孫兒,敢在你太爺爺面前裝弄人,趁着你爹我今天心情好,還不快滾?”
陸元帥養尊處優慣了,猝不及防臉上挨了一記狠的,當即兩眼發蒙,對着日頭險些從太師椅上栽倒在地。
楊似仙踩着他的椅子就是一跳,手裏虛空一抓,噴了一口酒向外追出去,“呔,我拿的就是你這個妖孽玩意兒。”
陸府的一衆下人們眼看着小師傅打了自家大帥後,跟開了天眼似的對着空氣亂叫亂嚷,被他駭得渾身寒毛亂豎。
老管家估摸着小師傅發了癔症想上去拉一把,被站在身邊的周衡西擡手制止。
剛才還擠的熱鬧的下人們自動退出了一塊空圈來,只有啞巴手裏端着雞血潑潑灑灑地走了過來。
楊似仙用手指沾着雞血在桃木劍上畫符,嘴裏大喝一聲,“陰差借道,冤魂莫擾,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替我找出那孽障。”
他手裏揚了一把黃紙符撒下去,登時就蹿到啞巴腳下燒起來。
“啊——”啞巴吓了一跳,拼命撲打蹿到褲子上的火星,突然一個圓滾滾、果核似的小黑玩意兒從他身上掉了出來。
楊似仙一腳把那小黑玩意踢到火裏,傳出“噼剝”一聲脆響,頓時就飄起了難聞的黃煙。他拿袖子捂住鼻子,用桃木劍把那玩意挑了挑,從裏面掉出來一只燒焦了半邊身子的小蟲。
是一只活蠱。
書房裏,陸元帥虎着一張臉不說話,桌上擺着周衡西從啞巴房裏搜出來飼蠱的小香爐。
楊似仙站在旁邊偷偷跟周衡西咬耳朵,“周先生,我那一巴掌打下去可不是為了我老爹公報私仇,純粹是為了演戲配合需要哇,大帥要是發火了你可得給我說說情……”
忽然傳來“哐當”一聲巨響,把楊似仙吓得捂起耳朵就往地上蹲,擡頭一看發現陸元帥把煙灰缸掼在了地毯上。
“他媽的,日防夜防家賊難防。”陸元帥氣得脖子上青筋直跳,“費了心思養這種邪門玩意來害老子,我看啞巴這狗崽子藏的是夠深,一會兒給我抽他個一百鞭子,看看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
周衡西搖了搖頭,“大帥,家賊只能慢慢審,我們打着做法事的幌子來抓人,就是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況且,這件事的嫌疑人未必就只有啞巴一個。”
陸元帥氣咻咻地拍了桌子催他道,“這又怎麽說?”
周衡西不慌不忙地做了一番冷靜思考,随後向他總結道,“一來,啞巴是從小就買進府的奴才,爹媽都是弄堂裏的本地大窮鬼,一家子也算根底清白,沒有預謀害您的可能;二者,只有身懷長技的苗人才懂用專用的蟲爐來制蠱;再有,如果啞巴是主謀,那他未免暴露的也太順利了點。”
顯然,事情比想象的要複雜得多。陸元帥皺着眉頭一言不發,心煩意亂地揮了揮手,把屋子裏的兩人給攆出去了。
“周先生,您相信世上真的有鬼神這種說法嗎?”出了書房,楊似仙跟在周衡西後面往外走,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話。
“什麽?”周衡西看了他一眼,不知道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我覺得人心可比鬼怪,我以前跟着我老爹混江湖,下三濫的事情見的不算少。現在想想也覺得啞巴是被人家拿來當槍使了。”
楊似仙撓了撓腦袋,心裏有些愧疚,“如果後續沒他什麽事兒,還請您給我捎個信,好叫我心裏過得去。”
周衡西點了點頭,心想這小活仙人雖然看着不靠譜,本質倒也是個不可多得的善類。
而此時啞巴被關在陸府偏院的暗房裏,屋裏四周堆着柴垛,他撅着屁股蹲在地上,手裏拿着半根被折斷的木枝摳土玩兒。
他腦子裏沒個是非概念,混混沌沌地被人捉罪關進了暗房,也不知道細想這當中的厲害。他專心致志地玩着土,等着有人來放他出去吃飯。
“咚咚”,頭頂的窗戶被人敲了兩聲,啞巴貼着牆根吃力地站了起來,他在地上蹲久了,兩條腿發了麻,沒什麽知覺。
窗子外面吊着一個戴着瓜皮帽的半大男孩,正哧溜哧溜地吸着鼻子,眨巴着一雙霧蒙蒙的大眼睛焦急地打量啞巴。
“啞巴哥,你腿怎麽了,大帥讓人打你了嗎?”
啞巴搖了搖頭,指了指吊在窗欄上的那雙小手,沖他“啊啊”叫了兩聲,示意小男孩趕緊下去。
“我走個屁。”半大男孩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淚,壓着哭腔道,“你這傻啞巴,連自己都保不住了還來擔心別人,嗚……都是我害的你……”
啞巴被關進暗房都沒着急,一看他哭反而慌了,張着嘴巴“啊啊”叫了兩聲,手忙腳亂地隔着欄杆替男孩擦眼淚,心裏難受的不行。
“你是好人,我不能害你。我李濤聲一人做事一人當,絕對不會讓你給我背黑鍋的。”
半大男孩話說完不待啞巴反應,把他的手用力往裏一推,哧溜從窗子上滑下去跑了。啞巴盯着他的背影,想追沒法追,想喊沒法喊,急得用手直拍腦袋。